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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崔洛賓
本期編輯|任徵淼
本期審核 |單敏敏
內容提要
成立于1921年的達卡大學(???? ??????????????),在孟加拉地區的歷史進程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并對孟加拉國國民精神的塑造產生了深遠影響。百年后的今天,這座校園仍然通過其空間與景觀持續影響著孟加拉國人民的精神世界。
達卡大學校園中隨處可見的涂鴉墻尤為引人關注,這些涂鴉是學生與青年群體自由表達思想和情感的重要載體。無論是在師生活動中心(??????)、榕樹廣場(?????)周邊,還是在宿舍樓和校園街道的墻面上,涂鴉以鮮明的視覺形式表達了青年一代對社會、政治、文化等議題的深刻思考與批判。
這些涂鴉的創作者多為學生與年輕的社會活動家,他們通過這一形式挑戰主流敘事,表達對公民權利與身份認同的重新定義。在2024年“反配額”運動的背景下,這種涂鴉文化更具時代意義,生動地反映出當代孟加拉國青年對于國家身份、社會公平及歷史話語權的訴求與愿景。
涂鴉不僅是表達的媒介,也構成了具有研究價值的社會文本。它們記錄著孟加拉國身份認同的變遷,提供了窺探孟加拉國社會重要議題的窗口。因此,筆者選擇以達卡大學的涂鴉文化作為切入點,通過此次留學期間的切身觀察,分析和探索孟加拉國新時代的身份認同發展趨勢。南亞研究通訊特此轉載本文,供各位讀者參考。
圖源:網絡
一、孟加拉國民族認同思潮
威廉·范·申德爾(Willem van Schendel)在《誰為國家代言?孟加拉國的民族主義修辭與文化多元主義挑戰》中分析了孟加拉國民族認同的歷史脈絡。自20世紀50年代初,孟加拉民族主義逐漸興起,最初作為對抗性的意識形態,至1971年孟加拉國獨立后成為正式的國家意識形態,并載入憲法。這一轉變象征著民族夢想邁入政治現實。然而,盡管獨立初期充滿解放的喜悅與期待,到70年代中期,民族主義的群眾吸引力明顯減弱。掌權的政治精英未能保證社會公正與安全,使原本具有積極解放意義的民族主義口號逐漸顯得空洞。
面對這一困境,三種回應路徑開始顯現。第一種為“復興民族主義”,其倡導者多為未掌權但堅持民族主義的前自由戰士、知識分子和學生等群體。他們試圖重新詮釋民族主義,將之從威權統治、軍事干政和狹隘黨派政治中解脫出來,通過重新強調語言運動紀念日(2月21日)、獨立日(3月26日)和勝利日(12月16日)等象征符號,激活民族主義的解放潛能。這一運動在70年代中期興起,于1990年艾爾沙德政權倒臺前達到高潮,旨在促使國家機構與公民社會更加符合建國的超教派愿景。
另一種回應路徑是“政治伊斯蘭主義”。其支持者主要來自對新國家治理失望的中等農戶、城市中產階級及精英后代。這種思潮強調“道德政治”,主張通過伊斯蘭教義重建社會秩序,融合傳統社群主義與現代傳播方式、組織模式、國際網絡。政治伊斯蘭既創新又復雜,其核心在于穆斯林共同體的團結,反對西方文化滲透與世俗主義威脅,倡導道德優越性與國家自強自立。
與上述兩者相對,申德爾敏銳觀察到了文化多元主義的新思潮。與民族主義和政治伊斯蘭主義將歷史敘事簡單置于宗教或族群沖突的框架不同,文化多元主義拒絕這種單一且割裂的視角,強調孟加拉國的歷史、社會和政治遠比宗教或民族對立復雜得多。文化多元主義批判官方民族主義表面上的親和力,揭示其背后的排他性。官方民族主義話語經常以和諧、平等與集體利益為包裝,掩蓋對少數族群與多元聲音的壓制。同時,多元主義也批判政治伊斯蘭主義的主張,認為其強調的“穆斯林信眾團結”雖然在精神和意識形態上具有吸引力,但在實際社會、政治與經濟生活中卻難以實現,甚至歷史上也從未真正體現。更深層次地,多元主義者指出,無論民族主義還是伊斯蘭主義,都傾向于將國家描繪為被敵對勢力圍困、必須壓制內部差異的共同體。這種敘事實際上成為壓制內部異見、剝奪公民權利的工具,進而導致國家長期以來的動蕩與不公。因此,多元主義主張,孟加拉國的歷史與現實應被視為一場持續的權利爭取和多元聲音抗爭的過程,而非簡單的宗教或族群之間的沖突。
因此,在當代孟加拉國的政治爭端中,包含的一個重要內容是話語表述權和表示方式的競爭,其內涵指向孟加拉國的歷史與命運認知,涉及哪些歷史記憶應被銘記或壓制的問題。孟加拉國歷史上政治與社會事件中對歷史解釋權的斗爭,反映在各種漫畫、口號、標語、涂鴉中。2024年的“反配額”運動重新激活了政治伊斯蘭主義與文化多元主義的爭論。臨時政府采取的措施,如解除對伊斯蘭大會黨的禁令、取消多個與國父穆吉布或人民聯盟相關的節日,引發了新一輪關于身份認同的激烈討論,而這些轉變可以在達卡大學的涂鴉文化中觀察到。
二、涂鴉墻映射的反配額運動與身份的重構
達卡大學的涂鴉文化并非偶然,它植根于校園自由而多元的思想土壤,成為時代變遷的視覺縮影。2024年“反配額”運動后,校園街頭涂鴉如雨后春筍般迅速涌現。這些涂鴉不僅記錄了學生們反抗社會不公的勇氣,更展現了他們重新思考和定義孟加拉民族身份的決心。在一道道色彩鮮明的墻壁上,青年們直言不諱地表達著對過往民族主義敘述的質疑與超越。校園中的每一道涂鴉,都是一場無聲而鮮活的辯論,展現出孟加拉國身份認同的全新可能。
圖源:“北外南亞研究”微信公眾號
這張照片拍攝于達卡大學附近的街頭,墻上以鮮紅底色寫著黑體字:“I need to be able to tell my children I did not stay silent”(我需要能夠告訴我的孩子,我沒有保持沉默)。這句標語正是2024年孟加拉國“反配額”學生運動的生動寫照。這些學生的訴求正是對官方民族主義話語的深刻批判。他們拒絕將國家認同綁架于狹隘的黨派邏輯之中,反對政府將國家歷史簡化為單一版本、壓制多樣記憶與身份。他們的抗議是對一種包容性國家愿景的呼喚——一個承認差異、保障公民權利、多元共存的國家。墻上的涂鴉,正是這種多元主義聲音的直觀表達:它拒絕遺忘、拒絕沉默,也拒絕將國家的未來交給壟斷歷史話語權的少數人。在學生眼中,真正的孟加拉國,屬于全體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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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圖赫然呈現“? ???? ???? ????????? ??????”(這個年紀明白犧牲的價值),在國旗旁寫道“?????? ???????? ???? ?? ??? ??????? ????????? ?????? ??”(隨著流血的增長,紅色圓圈半徑的什么增長了?)這句街頭標語反映了孟加拉年輕一代對國家犧牲與公民權利之間關系的深度反思。“這個年紀明白犧牲的價值”,點出了學生群體從小接受的民族主義教育——國家是烈士用鮮血換來的,應被珍惜與捍衛;而“隨著流血的增長,紅色圓圈半徑的什么增長了?”則是一次尖銳的反諷與追問:如果國家只要求犧牲而不給予平等、公正與尊重,那么這樣的民族主義還有什么意義?
這正是文化多元主義對國家單一歷史敘述的挑戰所在。官方民族主義往往以烈士犧牲、統一話語和紀念儀式構筑國家認同,但學生拒絕讓這些犧牲成為掩蓋權力不公的工具。他們要求一個既能承認多樣身份、承認公民權利、又能打破政治壟斷的國家;他們的民族主義不是靜態的歷史紀念,而是活生生的現實抗爭,要求讓“犧牲的價值”在社會中真正轉化為平等、正義與參與感。因此,這面寫有紅圈標語的墻,不僅象征著青年對國家記憶的繼承,更代表他們對民族主義的重新定義。他們不再滿足于被動紀念過去的犧牲,而是主動質疑當下的壓制,重申自己作為國家真正主人的聲音。這也是文化多元主義在當代孟加拉抗議中最鮮明的體現:反抗單一話語、質疑歷史壟斷、捍衛多元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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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圖寫道“??? ???? ?? ??? ??? ???? ???? ??? ???? ??????? ??? ???? ????????”(如果你害怕,你就完了;如果你站出來,你就是孟加拉國)這句話以極具動員力的方式喚起青年一代的抗爭意識與主體認同,尤為值得注意的是,它沒有使用傳統身份標簽如 “?????????(孟加拉國人)” 或 “??????(孟加拉人)”,而是直接以“你就是孟加拉國”(???? ????????)表述。這種用法在當時的孟加拉國的身份政治語境中,將普通人直接等同于國家,極具沖擊力,是文化多元主義的新萌芽。
長期以來,孟加拉國的主流民族主義敘述往往試圖在國家與個體之間建立明確的身份界限,強調某些特定的文化、語言或宗教特征,以此構筑統一但排他的孟加拉國認同。但這句涂鴉所倡導的觀點卻截然不同:它將國家身份重新定義為一種行動性的存在,即只有通過個體的參與和擔當,國家的意義才能真正被體現出來。這種主張拒絕單一化的國家認同,轉而鼓勵一種開放、多元、包容的認同方式——每個公民都有權也有能力在特定時刻代表孟加拉國。因此,這句涂鴉不僅是一次對社會不公與壓迫的反抗,更是一場關于國家認同的重新定義與實踐:它強調每個普通個體的參與權與主體性,體現出孟加拉青年渴望通過自身的行動,重塑國家的身份與未來。這正是文化多元主義在孟加拉國身份政治語境中的一次鮮明體現,也是對單一民族主義和傳統身份標簽的有力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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墻上的涂鴉用孟加拉語清晰地表達:“?? ????? ??? ???, ??? ????? ??? ????????”(孟加拉國不是一個民族的國家,而是多個民族的國家。)“孟加拉國(????????)不是一個民族(?? ????)的國家,而是多個民族(??? ????)的國家”,背景中則遍布著孟加拉國內非孟加拉族群的名字:加羅(????)、查克瑪(?????)、瑪爾瑪(?????)、拉克海因(??????)、桑塔爾(???????)、布魯(??)、比爾(???)、穆達(??????)、特里普拉(????????)等等。這些名字如同一幅色彩斑斕的社會與文化地圖,直觀展現了孟加拉國社會豐富的文化多元性。
這類涂鴉以鮮明、生動的姿態持續存在,提醒人們:少數族群并非國家的“二等公民”,他們的文化、語言與歷史本應獲得平等的尊重與承認。越來越多的少數民族群體拒絕接受被稱為“部落”或“亞民族”(??????),轉而堅持使用“原住民族群”(???????)或直接稱呼自己為“民族”(????)。這種語言和自我認同的轉變,本身就是文化多元主義的實踐:它重申了孟加拉國是一個多民族、多元文化共存的國家。
因此,這幅涂鴉不僅是一種象征性的表達,更是一種政治行動,一種對主流敘事的抵抗和對歷史正義的重新定義。它提醒人們,一個真正包容且公正的孟加拉國,應當尊重所有生活于此的群體及其獨特的身份與文化遺產。
三、多元的孟加拉國,在街頭顯影
達卡大學的校園涂鴉墻,猶如孟加拉國社會變遷的鏡子,倒映出青年一代對自我身份的重新詮釋。它們記錄著國家在經歷民族主義高峰與失望后,如何重新認識自身的多元本質。這些涂鴉不是單薄的政治標語,而是情感豐富、生動有力的社會宣言,既挑戰著過去對國家身份的單一定義,也揭示了當代年輕人正在積極推動的文化多元主義轉向。在這里,“孟加拉國”不再是歷史教科書中的靜態概念,而是由行動、爭論與自我覺醒共同塑造的流動形象。
作為一名在達卡大學交換學習的孟加拉語學生,我感受到這些涂鴉并非只是街頭藝術或抗議手段,更是我日常生活中所見證的一場活生生的身份革命。通過涂鴉墻,我逐漸理解了孟加拉國身份認同的復雜性與鮮活性:國家不再只是英雄的紀念碑,而是多元聲音碰撞、共存與重塑的場域。這些無言的墻壁訴說著,真正的孟加拉國,也許并不存在于某種固化的定義中,而存在于每一次對身份的質疑與重建中。
參考文獻:van Schendel, W. (2001). Who speaks for the nation? Nationalist rhetoric and the challenge of cultural pluralism in Bangladesh. In W. van Schendel & E. J. Zürcher (Eds.), Identity politics in Central Asia and the Muslim world: Nationalism, ethnicity and labour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pp. 107–134). I.B. Tauris.
作者簡介:崔洛賓,北京外國語大學2022級孟加拉語專業學生,受國家留學基金委資助,公派至孟加拉國達卡大學交換。
本文轉載自“北外南亞研究“微信公眾號2025年7月16日文章,原標題為《直觀南亞|田野筆記|涂鴉背后的孟加拉國:身份認同的裂變與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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