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那會兒,我23歲,還在我們村小學當語文老師。
忙的時候教孩子們寫字讀書,空閑的時候在地里種種莊稼和蔬菜。
我家就在學校附近,屋子后面有一片橘子園。
每年9月,橘子熟了,甜得不行。
村里好多人都惦記著我家這片橘園。
為了多賣些果子錢,橘子成熟的時節,我和我爹就輪流在橘子園守夜。
那年,記得是9月中旬的一天晚上,月亮圓得像面銅鑼,明晃晃地掛在天上。
我捏著一只手電筒在橘園里轉悠,防著那些惦記我家橘子的兔崽子們。
夜風涼颼颼的,吹得橘葉沙沙響,我裹緊了身上的藍布褂子。
"咔嚓"——忽然,一道樹枝折斷的聲音從園子東北方傳來。
我心頭一緊,躡手躡腳往那邊摸去。
同時打開了手電筒,一道光影射過去,我就看到一個瘦小的身影正踮著腳在一棵橘子樹下摘橘子。
那人一怔,不由得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借著手電光仔細一瞧:居然是個姑娘,約莫十八九歲,瓜子臉,大眼睛里盛滿了驚慌。
"干什么的?我在這里,你還敢來偷橘子!"我大喝一聲。
那姑娘嚇得一哆嗦,懷里的橘子滾了一地,轉身就要跑。
我一個箭步沖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腕,“干了壞事還想跑?”
"我不是故意的——饒了我吧!"她聲音發顫,掙扎著想掙脫,"我、我就摘了兩個......"
手電筒太晃眼,我把它關了,借著月光再次打量面前這姑娘。
總算認出她了,是鄰村一戶唐姓人家的閨女,好像叫唐艷茹。
他們村的人都說她是個"野丫頭",從小沒爹沒娘,跟著一個體弱多病的老奶奶過活,性子倔得很。
"兩個?"我松開她的手,彎腰撿起滾落的橘子,數了數,"一、二、三......七個!唐艷茹,你騙人都不打草稿嗎?或者說,你沒學過算數?根本不會數數?"
她咬著嘴唇不說話,眼睛卻直勾勾地盯著我手里的橘子。
我這才注意到她瘦得厲害,手腕細得像麻稈,藍布衣裳上補丁摞補丁。
"為啥偷橘子?"我問。
她突然紅了眼眶:"奶奶病了,就想吃口甜的......家里沒錢買......"說著眼淚就掉下來了,砸在干巴巴的泥地上。
我心里一軟。
唐艷茹的奶奶我聽說過,是個苦命人,兒子媳婦早些年修水庫時遇上山石滾落,雙雙沒了,就剩這祖孫倆相依為命。
"你等等。"我松開她,轉身鉆進橘林深處,挑了十幾個最大最紅的橘子,用衣襟兜著回來。
"給,這些夠不夠?"我把橘子塞給她。
唐艷茹愣住了,手懸在半空不敢接:"你、你不抓我去派出所嗎?"
"摘這么幾個橘子,去啥派出所?"我笑了,"快拿回去給奶奶吃。不過以后要吃橘子直接來找我,別偷偷摸摸的。"
她接過橘子,手指碰到我的掌心,涼得像塊冰。
月光下,我看見她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卻抿著嘴笑了,露出兩個小酒窩。
"陳老師,你真是個好人。"她小聲說,轉身要走。
"等等!"我叫住她,"天這么黑,我送你回去。"
她搖搖頭:"不用,我走慣了夜路。"
"那也不行,"我堅持道,"最近村里野狗多,不安全。"
我回屋拿了個竹籃,把橘子裝了,這才跟著她往鄰村走。
夜路不好走,唐艷茹卻走得飛快,像只靈巧的山貓。
月光把我們的影子拉得老長,一前一后投在土路上。
"你多大了?"我問。
"十九。"她頭也不回。
"怎么沒出去找工作?"
"奶奶身體不好,我得照顧她。"她的聲音很平靜,好像在說別人的事。
我想起白天在課堂上教孩子們念"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心里不是滋味。
到了她家,那哪叫房子啊,就是個泥坯搭的窩棚,屋頂上蓋著茅草。
屋里黑漆漆的,隱約能聽見老人的咳嗽聲。
"奶奶,我回來了。"唐艷茹輕聲喚道,轉頭對我說,"陳老師,謝謝你,你回去吧。"
我點點頭,轉身要走,又聽見她叫住我:"那個......明天你能再來嗎?奶奶想當面謝謝你。"
我答應了。
回家的路上,月亮已經偏西,照得小路亮堂堂的。
我腦子里全是唐艷茹那雙含著淚又帶著笑的眼睛,還有她叫我"陳老師"時軟軟的聲音。
第二天放學后,我拎了半袋米和一壺油去了唐家。
唐艷茹正在門口劈柴,見我來了,慌忙在圍裙上擦手:"陳老師,你真來了。"
屋里比我想的還要簡陋,一張木板床,一個土灶,角落里堆著幾個破瓦罐。
唐奶奶坐在床邊,眼睛渾濁得像蒙了層紗。
"奶奶,這就是陳老師。"唐艷茹扶老人坐直。
"好孩子,謝謝你啊。"唐奶奶眼睛有白內障,基本看不清人了,她摸索著抓住我的手,"艷茹不懂事,給你添麻煩了。"
"沒事的,奶奶。"我蹲下來,把米和油放在床邊,"這點東西你們先用著。"
唐艷茹站在一旁,手指絞著衣角,眼睛亮晶晶的。
我注意到她今天換了件干凈的藍布衫,頭發也梳得整整齊齊,在腦后扎成一條粗辮子。
"陳老師,留下吃飯吧。"唐奶奶說,"艷茹蒸了紅薯。"
我本想推辭,可看見唐艷茹期待的眼神,就答應了。
那頓飯很簡單,蒸紅薯、咸菜和稀粥,卻是我吃過最香的一頓。
唐艷茹的手藝出奇地好,紅薯蒸得軟糯香甜。
"你做飯真好吃。"我由衷地夸道。
她臉一紅,低頭扒拉碗里的粥:"平時就我和奶奶,做慣了。"
吃完飯,我幫著修了修漏雨的屋頂。
唐艷茹在下面遞工具,時不時仰頭看我,眼睛里映著夕陽,像兩汪金色的泉水。
"陳老師,你為啥對我這么好?"臨走時,唐艷茹突然問我。
我一時語塞,撓撓頭說:"鄉里鄉親的,應該的。"
她笑了,露出一對甜甜的小酒窩:"那......我能常去橘園找你嗎?"
"當然可以。"我說,心里像灌了蜜一樣甜。
從那天起,唐艷茹常來橘園幫我干活。她手腳麻利,摘橘子比我還快。
我們一邊干活一邊聊天,她給我講山里的趣事,我教她認字讀書。她學得很快,沒幾天就能歪歪扭扭地寫自己的名字了。
"陳老師,你看!"她舉著寫滿字的紙給我看,臉上帶著孩子般的得意。
我摸摸她的頭:"真聰明,以后我天天教你。"
她突然安靜下來,小聲說:"要是能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我心頭一熱,想說些什么,卻被村里大喇叭的廣播聲打斷了。
那是召集村民開會的信號。
"我得回去了,"唐艷茹拍拍身上的土,"奶奶該吃藥了。"
我看著她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橘林盡頭,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轉眼到了九月底,橘園豐收了。
我摘了滿滿兩筐最好的橘子,趁著夜色給唐家送去。
剛到門口,就聽見里面傳來爭吵聲。
"唐艷茹,你別不識抬舉!"是我們村王豆腐兒子王鐵柱的聲音,"跟了我,吃香喝辣的,強過你在這破屋里受罪!"
"你走!我不稀罕!"唐艷茹的聲音帶著哭腔。
我一把推開門,看見王鐵柱正抓著唐艷茹的手腕。
見我進來,他臉色一變:"陳志強?你來干啥?"
"送橘子。"我把筐子重重放在地上,"你呢?"
王鐵柱松開唐艷茹,悻悻地說:"關你屁事!"他轉向唐艷茹,"臭丫頭,你給我等著!"說完摔門而去。
唐艷茹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走過去,輕輕拍她的背:"沒事了,他不敢把你怎么樣。"
她突然撲進我懷里,放聲大哭:"陳老師......我怕......"
我僵住了,手懸在半空,最后還是輕輕環住她瘦弱的肩膀:"別怕,有我在。"
那天晚上,我在唐家待到很晚,確認王鐵柱不會再來才離開。
唐艷茹送我出門,月光下她的眼睛格外明亮。
"陳老師,"她咬著嘴唇說,"要是......要是你能一直保護我就好了。"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我是老師,她是沒上過學的村姑;我好歹算個文化人,她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村里人會怎么說?
"快回去吧,夜里涼。"我最終只說了這么一句。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像被撕成了兩半。
一半想著唐艷茹含淚的眼睛,一半想著村里人的閑言碎語。
第二天去學校,我發現同事們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中午吃飯時,教數學的李老師湊過來:"志強,聽說你跟鄰村那個野丫頭好上了?"
我筷子一抖:"胡說什么!"
"全村都傳遍了,"李老師壓低聲音,"說你半夜往她家跑,還......唉,你是個老師,注意點影響。"
我氣得摔了筷子。
肯定是王鐵柱那混蛋造的謠!
下午放學,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小陳啊,你是咱們學校最有前途的年輕教師,別因為一些......不恰當的關系毀了前程。"
我百口莫辯,只能點頭稱是。
走出校門,我看見唐艷茹站在遠處的大樹下等我,卻不敢走過去,轉身走了另一條路。
接下來幾天,我刻意避開唐艷茹。她來學校找我,我就讓同事說我不在;她去橘園,我就假裝沒看見。我知道這樣很殘忍,可我更怕流言蜚語會毀了我們倆。
直到10月7日那天傍晚,我正在橘園里摘最后一批果子,突然聽見身后有腳步聲。
回頭一看,是唐艷茹。她瘦了一圈,眼睛紅腫得像桃子。
"陳老師,"她的聲音啞得厲害,"你是不是嫌棄我了?"
我的心揪成一團:"不是的,艷茹,我......"
"我知道,"她打斷我,"你是文化人,我是沒爹沒娘的野丫頭,配不上你。"說完轉身就跑。
我追上去拉住她:"胡說什么!我是怕流言傷害你!"
她掙開我的手,眼淚撲簌簌往下掉:"我不怕!陳志強,我就問你一句,你喜歡我嗎?"
我呆住了。
喜歡嗎?當然喜歡。
喜歡她倔強的眼神,喜歡她笑起來的小酒窩,喜歡她照顧奶奶時的溫柔......可我敢承認嗎?
見我不說話,唐艷茹的眼神黯淡下來:"我明白了。"她轉身要走。
"艷茹!"我一把拉住她,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塞到她手里,"給你的。"
那是個紅綢布包著的小盒子,里面是一對銀耳環,我用半個月工資買的。
唐艷茹打開盒子,手直發抖:"這......這是......"
"給你的禮物,"我鼓起勇氣說,"我......我喜歡你,艷茹。從你偷我橘子那天就喜歡。"
她的眼淚掉在銀耳環上,在月光下閃閃發亮:"真的?你不嫌我......"
"不嫌,"我輕輕擦掉她的眼淚,"只要你愿意,我想照顧你和奶奶一輩子。"
唐艷茹撲進我懷里,哭得像個孩子。
我緊緊抱著她,聞到她頭發上淡淡的橘子香。
那天晚上,我們坐在橘園里看月亮。
唐艷茹戴上了那對銀耳環,在月光下一晃一晃的,像兩顆小星星。
"志強哥,"她靠在我肩上,第一次不叫我"陳老師","你說,明年的這個時候,我們會在哪兒?"
我握住她粗糙的小手:"就在這兒,在我們的橘園里。"
月亮越升越高,照得整片橘林亮如白晝。
我和艷茹在橘園里說開的事,沒瞞過我爹。
次日一早,我去洗臉,我爹撞見了,瞪著眼就問:“你跟唐家那丫頭咋回事?村里風言風語都傳到田埂上了!”
我娘正在灶房燒火,聽見動靜走過來“熄火”:“他爹,孩子們的事,咱們最好別管……”
“你閉嘴!”我爹老臉漲得通紅,氣呼呼道:“那丫頭沒爹沒娘,家里就一個瞎眼老太太,你想讓咱兒子后半輩子跟她喝西北風?他是公辦老師,要找也得找個知書達理的!”
我把洗臉巾往洗臉架上一放,解釋道:“爹,艷茹不是你想的那樣,她能干又孝順……”
“能干頂個屁用!”我爹抬起一腳踢倒洗臉架道,“我告訴你陳志強,這門親事我死也不答應!你要是敢跟她來往,就別認我這個爹!”
接下來的日子,家里像罩了層烏云。
我爹見了我就瞪眼睛,吃飯時筷子碰得碗沿叮當響。
有回艷茹偷偷給我送她繡的鞋墊,剛走到院門口,就被我爹拿著掃帚趕了出去:“別再來勾引我兒子!我們家不待見你!”
我追出去時,艷茹正蹲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抹眼淚,手里還攥著那個繡著橘子圖案的鞋墊。
“都怪我,”我蹲下去幫她擦眼淚,“我爹就是嘴硬,你別往心里去。”
她搖搖頭,把鞋墊塞給我:“我不怪大伯,是我配不上你。”
那天她走得很慢,辮子在背后晃悠,像根沒精打采的草繩。
沒過幾天,出事了。
那天我在學校給孩子們上課,鄰居宋嬢忽然氣喘吁吁跑來叫我:“志強!你娘在地里摘棉花時從土埂上摔下來摔傷了,動不了腰了!”
我瘋了似的往出事的山地里跑,剛到山腳就看見我爹背著娘往鎮上趕,娘疼得直哼哼。
到了鎮衛生院,醫生說腰椎錯位,得住院躺一個月,天天得有人伺候。
爹急得滿嘴燎泡,既要去地里收秋,又得守著醫院,整個人熬得眼窩都陷了進去。
我每天放了學也騎上自行車往醫院跑,可沒跑兩天,就累得不行,畢竟我白天還要給孩子們上課。
然而,我告訴自己:再苦再累也得每天去醫院看看,畢竟那是我娘啊!
第三天早上,我剛到病房門口,意外聽見里面有說笑聲。
推門一看,唐艷茹正端著個搪瓷碗喂我娘喝粥,我娘笑得眼角堆起褶子。
“艷茹,你咋來了?”我又驚又喜。
唐艷茹站起來擦了擦手:“我聽村里人說嬸子受傷了,就過來搭把手。”
她手里還拿著件縫到一半的小棉褲,“我給嬸子做條棉褲,住院穿著暖和。”
原來那天早上,她天不亮就來了衛生院,給我娘擦身、倒尿盆,還從家里帶來曬干的橘子皮泡水,說能理氣。
我爹上完廁所進來看見她,臉沉了沉,卻沒像往常那樣趕人。
艷茹趁機對我和我爹說,“大伯,這兩天您照顧嬸子辛苦了,您回去休息吧,這里讓我來守著就可以了。”
“陳老師,你安心給孩子們上課,我會把嬸子照顧好的。”
“你在這里照顧,那你奶咋辦?”我爹的臉上寫滿了疑問。
我也很是擔心唐艷茹的奶奶。
唐艷茹卻說,“奶奶這幾天身體好了些,能自己走動了。我出門的時候給她做了幾天饃,她應該能對付幾天。”
“謝謝你艷茹!”聞言,我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唐艷茹的手。
我娘見了,開心地笑了。
而我爹則裝著什么也沒看見似的,背著手道,“那行,你們在這里看著,我回家去干地里的活了。”
“大伯您慢走。”唐艷茹點頭相送。
我知道,我和艷茹的事,有了好的轉機!
我心里十分高興。
幾天后,星期天,不上課,我去醫院看望我娘。
剛推開病房門,我就看見艷茹趴在娘的床邊打盹,手里還攥著娘的手。
娘見我來了,悄悄跟我說:“這丫頭心細,給我翻身時總怕弄疼我,比親閨女還貼心。”
我聽了,知道我娘也認可艷茹了,心里比吃了蜜還甜。
一周后,娘能坐起來了。
那天我爹提著飯盒進來,艷茹正給娘梳頭發,陽光透過窗戶照在她發頂上,毛茸茸的。
爹把飯盒往桌上一放,突然說了句:“艷茹,你也吃點。”
艷茹手一抖,梳子差點掉地上。
出院那天,爹沒讓我搭手,自己蹲下去背艷茹的包袱:“家里的棉花還沒摘完,空了來搭把手。”
艷茹愣在原地,眼圈一下子紅了。
娘偷偷捅了我一下,我趕緊拽著艷茹跟上。
1989年9月12日,我和艷茹相識一年后,我們在村里的打谷場上辦了酒席。
艷茹穿著紅棉襖,頭上插著朵橘子花,是她自己用紅綢布做的。
我爹在席間喝了不少酒,拉著艷茹的手說:“以前是大伯糊涂,以后家里的事,你多擔待。”
艷茹給爹磕了個響頭,聲音亮堂堂的:“爹,您放心!我一定會做好的。”
那晚的月亮又圓又亮,跟我們初遇時一模一樣。
艷茹靠在我肩上,耳環上的銀鏈晃啊晃,她說:“志強哥,你看咱家園子里的橘子,又快熟了。”
我望著橘園里沉甸甸的果子,心里甜得像灌滿了蜜。
原來最好的緣分,早就藏在那年她偷橘子的月光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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