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7月的一天早上,我蹲在院門口啃著窩窩頭,瞅著對面地里那個穿碎花襯衫的身影,心里頭跟揣了只兔子似的,突突直跳。
那是蘇淺淺,我們杏花溝村的村花。
不是我吹,十里八鄉找不出第二個像她那樣的姑娘——兩條麻花辮油光水滑,垂到腰眼上,辮梢系著紅布條,風一吹就跟著玉米葉子一塊兒晃。
最勾人的是她那雙眼睛,黑亮得像山澗里的泉水,笑起來的時候眼尾往上挑,能把人魂兒都勾走。
可那時我對她沒半點好念想。
記得是7月2日那天下午,在村口的曬谷場上,她當著二柱子、鐵蛋他們的面,說我放的羊啃了她家的豆角苗。
天地良心,我家那只老綿羊乖得跟貓似的,怎么可能去啃她家的豆角苗?
我跟她爭了兩句,她小嘴一撇,說我是“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氣的我一晚上沒睡好,尋思著得找個機會找她說道說道。
“蘇淺淺,我來了,你給我等著!”我嚼完最后一口窩窩頭,擼了擼袖子就往對面地里走。
玉米桿子比人還高,葉片邊緣帶著小鋸齒,刮得我胳膊生疼,可我那時火氣正旺,半點不覺得疼。
蘇淺淺聽見喊聲,直起腰來,手里還攥著個長長的水勺。
陽光透過玉米葉的縫隙灑在她臉上,絨毛都看得清清楚楚。
“向玉成,你喊啥?想打架啊?”她把水勺往地里一丟,雙手叉腰,氣岔岔地看著我。
“我問你,”我走到她跟前,竟是一臉不服氣的樣子,“我家羊啥時候啃你家豆角了?你憑啥在二柱子和鐵蛋面前誣陷我?”
“憑啥?”她往前湊了半步,鼻尖兒都快碰到我胸口了,“我親眼看見的!灰撲撲的一只老綿羊,不是你家的是誰家的?”
“那是李老栓家的!”我急得臉發燙,“我那天親眼看見他家羊在你家豆角地邊上晃悠!”
“你胡說!”她脖子一梗,辮子甩到我胳膊上,“李老栓家的羊是黑的,你家的才是灰的!向玉成,你就是不想賠我家豆角!”
“我賠?我賠個屁!”我也是個驢脾氣,被她一激就上頭了,“你要是拿不出證據,就得跟我道歉!”
“道歉?”她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捂著嘴笑起來,肩膀一聳一聳的,“向玉成,你撒泡尿照照自己啥模樣,也配讓我道歉?”
這話可真戳心窩子。
我知道自己長得不咋地,黑黢黢的,還一臉雀斑,可也不能這么糟踐人啊。
我一股子邪火直沖腦門,伸手就去拽她胳膊:“你今兒個不道歉,就別想走!”
她沒想到我會動手,“哎呀”一聲叫了出來。
玉米葉子被我們倆撞得嘩嘩響,桿子歪倒一片。
她使勁往回抽胳膊,我偏不讓,倆人就這么在玉米地里較上了勁。
“放手!你個臭流氓!”她又踢又打,腳丫子踩在我新買的解放鞋上,疼得我齜牙咧嘴。
“誰讓你嘴賤!”我也紅了眼,拽著她往旁邊倒,想讓她吃點苦頭。
沒成想腳下一滑,“撲通”一聲,倆人一起摔進了玉米地里。
她壓在我身上,頭發散了,一根辮子松開來,發絲糊了我一臉,帶著股皂角的清香。
我能感覺到她胸脯起伏得厲害,心“咚咚”地跳,好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剛才的火氣一下子就沒了,只剩下慌,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她也僵住了,眼睛瞪得溜圓,嘴巴微張著,臉上紅撲撲的,不知道是累的還是羞的。
就這么僵持了約莫有一袋煙的功夫,她突然“哎呀”一聲,手忙腳亂地想爬起來,可玉米桿子纏在一起,她越掙扎陷得越深。
我正想伸手拉她,就聽見身后傳來一聲咳嗽,嚇得我魂飛魄散。
“咳咳!”
我猛地回頭,只見蘇淺淺她娘站在玉米地邊上,手里挎著個竹籃,臉色鐵青,跟廟里的判官似的。
她那雙三角眼在我和蘇淺淺身上掃來掃去,看得我后脖頸子直冒冷汗。
蘇淺淺比我反應快,“噌”地一下就從地上爬起來了,手忙腳亂地捋著頭發,臉憋得通紅,跟熟透的西紅柿似的。
“娘……我……”她結結巴巴的,半天說不出一句整話。
我也趕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土,可越拍越覺得不對勁。
剛才摔那一下,我胸前的扣子掉了兩顆,蘇淺淺的碎花襯衫也被掛破了個口子,露出里面白生生的肩膀。
這光景,任誰看了都得想歪了。
“向玉成,”蘇淺淺她娘的聲音跟冰碴子似的,“你跟我閨女在這兒干啥呢?”
“嬸……嬸子,”我舌頭都打了結,“我……我們……”
“我們在灌玉米!”蘇淺淺突然喊了一聲,撿起地上的水勺,急忙從桶里舀了一瓢誰往玉米根上澆,“玉成哥來幫我澆水呢!是吧,玉成哥?”她沖我使了個眼色,眼睛里全是慌亂。
我這才回過神來,趕緊點頭:“對對!嬸子,我看蘇淺淺一個人忙不過來,就過來搭把手。”
蘇淺淺娘顯然不信,她往地上瞥了一眼,看見那根掉在地上的紅布條——那是蘇淺淺辮梢上的。
她彎腰撿起來,捏在手里捻了捻,突然冷笑一聲:“搭把手?搭把手能把人搭到地里去?能把我閨女的辮子都扯散了?”
我和蘇淺淺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里看到了絕望。
她娘是出了名的厲害角色,年輕時跟村里的光棍漢打架都沒輸過,這會兒要是讓她知道我們倆在地里“干架”,指不定會鬧出啥動靜來。
“娘,真不是你想的那樣!”蘇淺淺急得快哭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是玉成哥腳滑,把我撞倒了……”
“腳滑?”蘇淺淺娘往前邁了一步,玉米葉子被她踩得沙沙響,“我看是你們倆眼里沒規矩!向玉成,你爹就是這么教你跟姑娘家相處的?”
提到我爹,我脖子一硬。
我爹是村里的老支書,一輩子正直,最看重臉面。我要是今兒個在這兒栽了,我爹的臉都得被我丟盡了。
“嬸子,我對蘇淺淺沒別的意思,就是……就是剛才吵了兩句嘴。”
“吵嘴?”蘇淺淺娘的目光像刀子似的刮過我,“吵嘴能吵到抱在一塊兒?向玉成我告訴你,我蘇淺淺可是要嫁城里人的,你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話像針一樣扎在我心上。
我知道自己配不上蘇淺淺,她家條件比我家好,她哥在縣城當工人,聽說正給她尋城里的對象。
可被人這么明晃晃地戳出來,我還是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扇了幾巴掌。
“娘!你說啥呢!”蘇淺淺突然喊了一聲,臉比剛才更紅了,不知道是氣的還是羞的,“玉成哥不是那樣的人!”
蘇淺淺娘被她吼得一愣,隨即更生氣了:“你還護著他?我看你是被這小子灌了迷魂湯!跟我回家!”她說著就去拉蘇淺淺的胳膊。
“我不回!”蘇淺淺甩開她娘的手,“地里的活兒還沒干完呢!”
“不干了!”蘇淺淺娘的嗓門拔高了八度,“再讓你在這兒待著,指不定要出啥幺蛾子!”她拽著蘇淺淺就往外走,蘇淺淺掙扎著回頭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復雜得很,有羞,有氣,還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我站在原地,看著她們娘倆的背影消失在玉米地盡頭,心里頭跟打翻了五味瓶似的,不是滋味。
胳膊上被玉米葉劃的口子開始疼了,胸口的扣子還敞著,風一吹涼颼颼的。
突然,我發現腳邊有個東西亮晶晶的。
撿起來一看,是個發卡,塑料的,上面鑲著顆小紅珠子,是蘇淺淺常戴的那個。
想來是剛才摔那一下,從她頭上掉下來的。
我把發卡攥在手里,塑料殼子被汗浸濕了,滑溜溜的,可我攥得緊緊的,生怕掉了。
往家走的路上,碰見了二柱子他們幾個在河邊摸魚。
“喲,玉成,跟蘇淺淺約會去了?”二柱子擠眉弄眼地笑,“臉咋這么紅?”
“滾蛋!”我瞪了他一眼,可嘴角卻忍不住往上翹。
剛才在玉米地里,蘇淺淺壓在我身上的感覺,她頭發的香味,還有她臉紅的模樣,像電影似的在我腦子里打轉。
回到家,我爹正坐在炕沿上抽旱煙。
“咋才回來?”他瞥了我一眼,“胳膊咋了?”
“沒事,”我把袖子往下拉了拉,“被玉米葉子刮的。”
“跟誰吵架了?”我爹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我聽你娘說,你跟蘇淺淺在地里鬧別扭了?”
我心里一緊,剛想辯解,就聽見我娘從灶房里出來,手里還拿著個針線笸籮:“你別護著他了!蘇大娘剛才來串門,話里話外都是不滿,說玉成欺負蘇淺淺。”
“我沒有!”我急得站起來,“是她先冤枉我的!”
“不管咋說,”我爹把煙鍋往桌上一放,“蘇淺淺是個好姑娘,你不許跟她胡來。她家要是真少了豆角,明兒個你去鎮上割二斤肉,給她家送去,賠個不是。”
我心里老大不樂意,可不敢跟我爹犟嘴,只能悶悶地“嗯”了一聲。
夜里躺在炕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手里攥著那個紅發卡,心里頭七上八下的。
一會兒想蘇淺淺生氣的模樣,一會兒想她娘說的話,一會兒又想起她壓在我身上時,那雙慌亂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我揣著爹給的五塊錢,磨磨蹭蹭地往鎮上走。
路過蘇淺淺家地頭時,沒看見她人影,心里頭有點失落。
割了肉往回走,碰見了蘇淺淺的嫂子,她說蘇淺淺被她娘鎖在家里了,不讓出門。
我心里咯噔一下,趕緊往蘇淺淺家走。她家的土坯墻不高,我踮著腳往里瞅,看見蘇淺淺正坐在院子里的石碾子上發呆,兩條辮子耷拉著,沒精打采的。
“蘇淺淺!”我壓低聲音喊了一聲。
她猛地抬起頭,看見是我,眼睛一下子亮了,趕緊跑到墻根下:“你咋來了?我娘在家呢!”
“我給你送肉來了,”我把肉從墻頭上遞過去,“我爹說……讓我給你家賠個不是。”
她沒接肉,反而從兜里掏出個東西扔給我。我伸手接住,一看,是顆黑色的羊糞蛋,氣得我差點跳起來。
“向玉成,”她趴在墻頭上,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羊是李老栓家的了,昨兒個我看見他家羊圈里有豆角苗。對不住啊。”
我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道歉。心里的火氣一下子就沒了,只剩下不好意思。
“沒事,”我撓了撓頭,“那……你娘沒打你吧?”
她臉一紅,低下頭:“沒……就是罵了我幾句。說我跟你在玉米地里……”她說不下去了,肩膀微微發抖。
我也覺得臉上發燙,趕緊轉移話題:“那啥,你的發卡掉了,我給你撿回來了。”我把那個紅發卡掏出來,想遞過去,又覺得不好意思,手停在半空。
她瞅見發卡,眼睛瞪得圓圓的,伸手搶了過去,揣進兜里,動作快得像只小松鼠。
“謝了,”她小聲說,“我娘讓我去縣城找我哥,過兩天就走。”
“去縣城?”我心里一沉,像被啥東西堵住了似的,“去干啥?”
“我哥說給我找了個活兒,在紡織廠當女工。”她抬頭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可能……就不回來了。”
我腦子里“嗡”的一聲,啥話都說不出來了。原來她娘說的是真的,她真要去城里了。也是,城里多好啊,有電燈電話,有高樓大廈,比我們這窮山溝強多了。
她去了城里,就成了城里姑娘,再也不會記得杏花溝,記得我這個“又臭又硬”的向玉成了。
“那……挺好的。”我扯了扯嘴角,想笑,可臉跟僵住了似的,“城里好,比這兒強。”
她低下頭,沒說話,肩膀輕輕聳動著,好像在哭。
我心里也不好受,像被貓抓似的,癢癢的,疼疼的。
“玉成!你在這兒干啥呢!”我娘的聲音突然從身后傳來,嚇得我一哆嗦。
蘇淺淺趕緊站直了,擦了擦眼睛,轉身就往屋里跑。
我回頭一看,我娘正叉著腰站在那兒,臉拉得老長。“你跟蘇淺淺在這兒嘀咕啥?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
“娘!你別瞎想!”我趕緊收腳轉身,急得臉通紅,“我就是來送肉的!”
“送肉?”我娘往墻上瞥了一眼,“肉呢?”
我這才發現,剛才光顧著說話,肉還扔在墻頭上呢。我趕緊爬上去拿,可心里頭亂糟糟的,像被玉米桿子攪過似的。
蘇淺淺走的那天,我沒去送。
我躲在村口的墻角后,看著她背著包袱,跟在她娘身后,一步步走出村口。
她的辮子上還系著紅布條,風一吹,就像一團跳動的火苗。
走到村口的那棵老槐樹下時,她突然回頭,往我所站的地方瞅了一眼。
我不知道她看見我沒,反正我趕緊轉身了,心臟跳得快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等她們走遠了,我才從墻角走出來,蹲到村口的那棵老槐樹下,瞅著地上的羊糞蛋發呆。
二柱子他們說,蘇淺淺走的時候,眼睛紅紅的,手里攥著個紅發卡。
過了兩年,我也去了縣城,在建筑隊當小工。每天搬磚和泥,累得像條狗,可一閑下來,就會想起1994年那個夏天,想起玉米地里的爭吵,想起蘇淺淺紅撲撲的臉,想起她娘撞見我們時,倆人同時紅了的臉。
有一回在縣城的百貨大樓門口,我看見一個穿時髦連衣裙的姑娘,兩條辮子剪成了齊耳短發,可那雙眼睛,笑起來的時候眼尾往上挑,跟蘇淺淺一模一樣。
我心跳得厲害,趕緊追上去,可剛跑兩步就停住了——那姑娘身邊跟著個戴眼鏡的男人,倆人手牽著手,笑得特別甜。
我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走進電影院,心里頭跟打翻了醋壇子似的,酸溜溜的。也是,都過去這么久了,她早就成了城里姑娘,怎么可能還記得我呢。
又過了幾年,我娶了鄰村的紅梅,生了個大胖小子,日子過得不咸不淡。
紅梅是個實在人,會過日子,就是不愛笑,眼睛也不如蘇淺淺的亮。可我知道,這就夠了,人不能總活在過去里。
2024年秋天,我回杏花溝給爹娘上墳。
村里變化挺大,土路修成了水泥路,老槐樹也被圈起來保護了,可蘇淺淺家的那片玉米地還在,長得依舊比人高。
我走到當年和蘇淺淺“干架”的地方,蹲下來,看著腳下的土地,突然發現土里埋著個東西,亮晶晶的。
我伸手刨出來一看,是個紅發卡,塑料殼子早就脆了,上面的紅珠子也掉了,可我一眼就認出來,這是蘇淺淺的那個。
這個發卡怎么會在這里?
我不得其解。
我把發卡擦干凈,揣在兜里,站起身來。風一吹,玉米葉子嘩嘩響,好像又聽見了當年的爭吵聲——
“向玉成,你放手!”
“你先跟我道歉!”
“我就不!”
“那我也不放!”
陽光灑在玉米地里,我突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就下來了。
遠處傳來孩子們的嬉笑聲,驚飛了幾只麻雀,可我知道,有些東西,永遠留在了1994年的夏天,留在了那片玉米地里,留在了我和蘇淺淺同時紅了的臉頰上。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