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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在村里長大,不光會地里活兒,似乎還學過打鐵,因為爺爺是鐵匠。和二哥最對脾氣的,是趕馬車的王良弼,他同學王趙的大,——老家位于太行山南麓,恰在豫晉接壤之處,說的土話在外頭人耳朵里,跟山西話沒分別:人們無分大小,稱呼父母,不叫爹娘,也不喊爸媽,一律用“大”和“悶”。冬閑修水庫,二哥跟王趙大上山,起石料,割荊,編籮頭。他們住馬房,擠土炕,還半夜三更起來喂牲口。“一九二九不出手”,山里入夜更冷,耳朵凍得生疼,王趙大就教二哥學吸煙。夜黑天干活,下炕前來一袋,給身子帶點兒暖和氣兒。和我爸一樣,他倆吸的是旱煙。煙袋是用竹根做的:我爸在六十里外的鄰縣博愛工作,縣城西面成片的細長的筠竹,隨便砍哪一根,做煙袋都合用。慢慢地,二哥煙癮大了,以至于后來干臨時工,當老師,都離不開煙袋。
一九七八年合影中的二哥(前排左二)
高中畢業,二哥報名參軍,沒走成。運動一開始,我爸媽就倒了霉;二哥的當兵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受了他們的影響。我爸從縣委下放,在城北十里外的石料廠勞動;我媽則離開教了十幾年書的九街小學,抱著才幾個月大的我,回村同我爺爺奶奶一起住窯洞。好像沒過多久,我媽就又聽從號召,孤身去另一山村教書。那個村不大,幾十戶人家,名字叫柿園,與我大嫂娘家艾曲村只隔一道嶺,從柿園往北過山,就是山西陵川地界。從我們村到柿園,沒有直路,要走一段干河道,還得爬山嶺。我媽年過四十,體弱,走路不快,趕到學校要花兩三個小時。有一回黃昏才出村,沒承想在半道上,還碰見一條耷拉著大尾巴的狼:只隔幾道土稜,狼兇巴巴瞪著眼,——我媽看過去甭提心多慌了。荒山野嶺的,哪里還有人影啊。
學校在一個老院里,其實只是兩間房,一間老師住,一間學生上課。一個“復式班”,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每個年級四五個學生,一共二十來個,大的十三歲,小的八歲,都是村里孩子。老師就我媽一個。她給一年級講好課,安排他們寫作業,然后是二年級,三年級,四年級,和五年級,從低年級到高年級,一個接著一個,輪番上課、布置作業。山里生活單調,難得放回露天電影。這天的黑白片,是蘇聯電影《鄉村女教師》,舒繡文配音,講一個城里的女老師瓦爾瓦拉,自愿去苦寒的西伯利亞一個偏遠的村子里,一個人教一村學生。村里人看完很激動,見我媽就說:楊老師可是咱村的瓦爾瓦拉啊。
我媽在村里,吃的是“派飯”,——全村各家輪流給她做飯。山里靠天吃飯,每頓都是玉黍、小米,也吃高粱、紅薯和南瓜,白面基本吃不上。靠蘿卜干和酸黃菜下飯。誰也不覺得,吃不飽飯不正常。每一家都當我媽為親人,只要輪上,就給她做最好的飯食。有一家的新媳婦,飯時捧出一碗羊肉餃子,大冒熱氣;我媽吃一口,嘗出肉臭了。羊是過年殺的,一家人舍不得吃完,還剩了不大一塊,五黃六月了,還在背陰的墻頭上掛著。自家的孩子眼巴巴望著,還不許往飯桌前湊。“俺們就楊老師這一個鄉村女教師”,不能虧待她,村里人都這樣想。
學生在暮色里放學了,我媽點起煤油燈批作業,經常熬到半夜。她忙得顧不上家,很少見到上中學的二哥、三哥和姐姐。他們的學校就在柿園東南面的大南坡。后來,我媽八十多,行動都不便了,還記得二哥只要去柿園,就是為了零花錢。他每一回來去都很匆忙,拿到一兩毛錢,頭也不扭就下山了。
大南坡離我們村很遠,走過去差不多得一晌午。哥哥和姐姐幾個帶干糧住校。他們禮拜六一回村,我奶奶就張羅著打燒餅,——每一回都打很多,夠他們在家里吃飽,也夠他們第二天背回學校,再吃一禮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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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四年,我媽病了,我爸接她回縣城,帶了四哥和我,住清化北關一戶農民為兒子蓋的新房。
我們一家八口人,這時住同一屋檐下的,只有一半:大哥在硫鐵礦下井;二哥和姐姐的戶口還在老家生產隊,他們跟著爺爺奶奶種地掙工分。十七歲的三哥戴著大紅花,在敲鑼打鼓聲中,上了下鄉的卡車,——我拉著我爸的手,同車去送,一進村就望見紅色橫幅在竹林邊迎風招展,上面是斗大的字寫的毛主席語錄:“知識青年在廣闊天地里大有作為。”
二哥兩年后也從山里出來,到縣植保站當臨時工。說是“農業工人”,其實是防治病蟲害,——我記得他還養過圓骨碌碌的大柞蠶。同事中年齡大的,多是學農林的老大學生,只有他是回鄉務農的中學生。
恢復高考那年,已在胭粉莊當老師的三哥,和在北關玻璃廠做燈管質量檢測工的姐姐,受到爸媽的鼓勵,都抓緊時間,邊工作邊復習,唯有二哥還是我行我素,不為所動。他正談對象,不順心,整天黑個臉,頭發長了也不剪,有幾根在頭頂直豎豎的,看著扎眼得很,——二哥人犟,像老舍說的,“泥人也有個土性兒”,誰勸也不頂用。他實際上和我姐一樣,擔心考不上,臨時工也干不成。
媽媽急得不行,當著我的面,氣狠狠罵了一句:
“怒發沖冠的,看你二哥啥樣兒!”
我剛上二年級,對與人物有關的成語,像臥薪嘗膽、完璧歸趙和毛遂自薦一類,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興趣。于是,我就把二哥與“怒發沖冠”掛上鉤,似乎他是一個什么朝代里的名人。只是二哥從不戴帽。他沒當上兵,可還是喜歡軍裝,不知道打哪兒弄來一身。
二哥過后勉強進了考場,還真就考上了。
縣城那年有一個新聞,就是說我兩個哥哥和姐姐高考的事:
“清化街楊老師三個孩子一起考上大學了。”
那一年,二哥二十三,三哥二十一,姐姐十九。但最后去外地念大學的,是三哥和姐姐。二哥仍在縣里,上的是師范班。他的頭發開始剪得齊整,脾氣也順和了,——城北馬營地頭桃花開了,二哥第一個帶我去看;我戴上紅領巾的第一天,又是二哥領著我進了照相館,拍下有生以來第一張單人照。那些年,縣城的時髦青年,流行玩相機。拍好一卷,匆忙跑回家,用棉被擋上小房間的窗戶,打開紅燈泡,一張一張沖洗照片。相紙那時緊俏,舍不得多用,加上曝光難把握,好照片洗不出幾張。我小學時唯一拍得周正,色調也均勻的大頭照,是二哥攝影手藝的代表作。
念完二年師范班,二哥當上地理老師。先在東關十中教補習班,后去南廣場縣一中兼作團委書記,——我的初中和高中也在這兩個學校。上大學前的六年,我都和二哥在一起。二哥講地理有一套,班上學生的高考成績,在縣里排第一。我卻沒上過二哥一堂課,——他講地理出了名,常給請到別的學校兼課。倆人天天見面,他卻不問我的功課。我的地理老師栗占富,是他師范班的同學。
我高中住校,沒有擠集體宿舍,住的是二哥的辦公室。二哥是班主任,天不亮喊學生起床;出操,上早自習,他都陪著。他每天起得早,睡覺卻不早,——三十不到,玩心很重:釣魚,下棋,打撲克,哪樣也不落。最迷象棋,一下就到后半夜。下好回來也不馬上睡,得再抽一袋煙,想一會兒心事。
二哥一說中外地理,就如數家珍。可他最熟的,是身邊的山川,物產,和風俗。
有一年暮春,外甥和我一起回去,陪我媽住了幾天。二哥領我倆上了一趟月山寺。在半山腰歇腳,二哥點起一根煙,俯眺蜿蜒而過的焦枝線,說這條鐵路起點并非地理書上講的焦作,而是剛才過鐵道時繞過的月山站。它是一個交通樞紐:焦枝線向西連通華北與西南,往東在新鄉接入京廣線;縱貫河南山西的太焦線,在月山穿太行北行,經晉城、長治,直通太原。
二哥在月山當過鎮黨委書記,知道舊名寶光寺的月山寺有殘碑,鐫刻一篇《元明月山新印藏經記》,提到“覃懷天壤間,號稱地之秀者,以北負行山之陽,南臨天塹之陰,中則丹水分灌,沁流交潤,是致竹葦之青青,桑麻之郁郁,稻麥之肥饒,果蔌之甘美也”。碑記所述“覃懷”,即明、清二季之懷慶府,轄河內、修武、武陟、濟源、溫、孟六縣。民國二年,即一九一三年,廢府存縣,河內更名沁陽;越十四年,沁河以北、丹河以東部分,即原清化鎮轄區析出,置博愛縣,——我爸媽以前分別在焦作(舊名焦家作,原系修武一鎮)和新鄉念師范,一九五〇年畢業,到博愛擔任文化教員。
1974年的博愛竹編(孫樹清攝)
縣里有一萬多畝竹林,在華北獨一無二;“清化竹貨”更是自古聞名,當地有“只要竹刀響,不怕糧價漲”之說流傳。二哥也告訴我們,北京動物園大熊貓每天吃的,就是下水磨的竹子。村里每周采竹兩次,采好打包運往月山站,上火車當天即送至首都。
從本地竹園、竹器和竹煙袋,二哥連帶扯到東北“三大怪”,——時隔二十余年,兩怪是什么,我都忘了,惟有一怪還在腦里:“大姑娘叼個大煙袋。”
我琢磨過:二哥尺把長的那種,如果到了東北,怕輪不上叫“大煙袋”。
3
比二哥的長得多的煙袋,其實北京就有。
陳寶國說,拍《大宅門》時,為找一個道具煙袋,導演郭寶昌帶他上了十里河古玩市場:
到了那兒,一家一家地進了門兒就問,您這兒有煙袋鍋子沒有?就開始一件件看,還真有好材料做的。那煙嘴我記得有翡翠的,也有玉的,還有象牙的。他一邊看就一邊嘀咕,說,嘶——這不是七老爺的那煙袋。
他沒相中。結果在一家店里,他回頭一看角落里,呦!他問那掌柜的,這一堆是什么東西啊?掌柜的說,拐棍兒,煙袋唄。趕緊就拿過來擦去塵土,擺在了柜臺之上。他定眼一看,一眼就瞅準了一根兒,拿過來愛不釋手啊。他說,這就是七爺的那根煙袋!
這根煙袋話說得有一米來長,很大一銅鍋兒,桿兒我記得是疙瘩木的。他說,掌柜的,給我包好嘍,我結賬走人。掌柜的一打愣,說,先生,這東西呀是真的。他說我知道,是真的,包了漿了都。掌柜的說,您也不詢個價兒,討個價兒?“此物在我眼中乃無價之寶,您包上,我付費。”他說。
這根煙袋一米來長。拿回去以后,我裝上了煙,煙嘴叼在嘴里頭,我自己倆手點不著那火兒。我說,寶爺這怎么辦呀?他答,七老爺,大戶人家,還用得著自個兒點煙啊?
往事沒講完,陳寶國差點兒抹了淚,——真是又一出“懸劍空壟”。
我在感動中,猛孤丁的,想通一個困惑多年的謎疙瘩:虎妞罵祥子的歇后語,“韃子拔煙袋,不傻假充傻”。
貨攤上待售的煙袋
問過老北京,它的出典和喻義,都吃不準。“韃子”是蒙古人,為什么蒙古人“拔煙袋”,會不傻裝傻?
原來,一根好煙袋,像陳寶國說的,貴就貴在煙嘴。二哥的煙袋,不安煙鍋,更沒什么金貴的煙嘴,假使裝煙嘴,頂多也就一個塑料的。誰掏(非“拔”)出一根煙袋,鑲著瑪瑙,翡翠,或者象牙煙嘴,可不把人就全震了嘛。而煙嘴貴重的煙袋,非公子哥兒莫屬。到人多地方,煙袋惹人眼紅,不留神就給拔了去,——北京土話中,趁亂摸去人家煙袋,要用“拔”字。小偷失手被逮,假裝鎮靜,——“不傻假充傻”。
“拔煙袋”的意思,《駱駝祥子》譯者都不懂:有譯“叼煙袋”(A Tartar dangling a pipe, pretending to be stupid when you’re not stupid at all.),也有譯“抽煙袋”(You act like a big dumb oaf, like a Tartar sucking on a pipe.),更有譯成“扔煙荷包”的(A Mongol may throw away a tobacco pouch but he’s no fool even though he pretends to be.)。
其實,在華北傳教的美國人明恩溥(Arthur Henderson Smith),早在一八八三年的《通報》上,就解釋過另外一個歇后語,——“梅先生拔煙袋,不得已而為之”,說一個酸秀才,窮得吃不上飯,偷人煙袋被抓個正著,還為自己狡辯,振振有詞。
點煙袋的老人
大煙袋,——《大宅門》里的那種,一米長,怎個拔法?
恐怕只能搶。
二哥尺把長的那種,或更短的,如拃把長的,插在口袋,或者隨身的包(清化土話叫提兜)里,要拔至為容易,——二哥過去的同事,像他同學栗老師,我的班主任郜宏武老師,和一口陜西話的化學老師龐剛,是人手一根。他們的煙袋,一頭粗一頭細,粗頭是鉆了孔的竹根疙瘩,往孔里摁進一撮煙絲,點上足以神仙半天。這種煙袋,仨錢不值倆錢,誰也懶得偷。
老師不上課時,煙袋不在嘴里,手里,就跟課本一起,擱在提兜里。他們的提兜,黑色人造革的,裝飾圖案五花八門,——最多的是北京火車站,上海海關大樓,和南京長江大橋。在四十年前的縣城,這種提兜,可大街都是。
4
七年前,我和六歲的女兒從美國回來, 到老家過年,也去父母墳頭看看。大哥開車帶我進山,也去柿園看了我媽教學生的老院。
“你二哥新平的干娘是這個村的。”大哥往回開過一個村子時說。
“知道。”我答著話,順了他的視線,望見遠處坡上的窯洞。
記得廟河我姑說過,二哥一落地,我媽就生了病。二哥是我姑抱到干娘家寄養的。
二哥干娘家的村,叫圪料返,也是我嬸子的娘家。它有過一個初中,大哥和二哥在那里讀書時,我媽和我叔是他們的老師。嬸子過門后,在我們村小學當老師。她抱堂妹回娘家,還帶上了我。那時我五歲,正嘴饞,老想著她家豬圈上頭的一樹大白杏。我抱著半個西瓜,在山路上東搖西晃,結果一個趔趄,把瓜扔進了路溝。
“真氣人。”嬸子心疼得嘟嚕了好些年。山里長年旱,西瓜是稀罕物兒。
圪料返的意思,我沒向嬸子打聽過。大哥在路上告訴我,“返”就是坡;村子依著的山坡,曲里拐彎的,所以叫圪料返,——土話“圪料”,或“圪了”,就是不直。老村沒平以前,我家做飯窯前有一棵很老的圪料石榴,它的脖子是歪的。
道光己亥年刻的《修武縣志》,卷二輿地篇,有我老家左近村落的記錄:
“其北有柿園……;度小嶺為劉溝、黃厓,復度羅漢洞、小嶺北至史圪臺、阪底村。越阪頭嶺,山外五里,為鳳臺縣桃園界,其西北即接長腳嶺、焦坡,之前東案村、西案村,偏東有磨石坡、西村,迤西焦嶺后、西大掌、東焦口、西焦口、峪村等村;龍興寺、圓融寺正在嶺下,又南度坡陀至平地,則山西南為峪山口,東南由窪村、劉掌、西圪料阪、東圪料阪而至小西坡。”
這些村,我多沒去過,但不少打小聽說過。窪村是我們村,它東北面的東、西圪料阪,即如今的圪料返;它西南的峪村,應是現在的當陽峪,一個在宋時有過規模不小瓷窯的山村。當陽峪瓷史志原無記載。上世紀二十年代,河北商賈販碎片至北京,外人始知。一九五一年四月,故宮博物院專家陳萬里實地勘察后說:“我以為在黃河以北的宋瓷,除了曲陽之定,臨汝之汝以外,沒有一處足與當陽媲美。”
窪、峪和阪,在方言里,即山溝,山谷,和山坡,古字書里有錄:
“窪,溝也,深也,地之低下處也。”(《匯音寶鑒》)
“谷,峪。《爾雅》:‘水注谿曰谷。’或從山。”(《集韻》)
“阪,坡者曰阪,一曰澤障,一曰山脅也。……府遠切。”(《說文解字》)
文字改革后,峪字尚存,窪和阪,或簡化為洼,或為“返”替代,——圪料阪改為圪料返,阪底村成了返底村。“返”與阪同音,并無“坡”義;阪也讀板,用于日本地名。這么一改,村名本義為村中后代不解,外頭人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村名古有,擅改欠妥,本是常識,可因與縣南一村同名,我們村遷到新址,名字又給改成了北洼村。
縣志里的窪村,已蕩然無存,——為采地下的煤,老村在四十二年前給平了,世代居住的土窯,一孔沒剩。現在的村,位于老村以北二里,建在地勢高的一塊平地上。
退休后的二哥
二哥退下來,去山西干老本行;先在臨汾,后去陵川,還是教地理。忽有一年,他得了重病,要定期去北京接受化療。疫情一嚴重,哪也不讓去。熬到放行了,趕緊安排他進入友誼醫院,卻再也沒能出來。趕上旅行管制,我們無法去給二哥送行。他如今還厝在京西國家公墓,什么時候返里,誰也不知道。
我家祖墳在新村邊上,葬著爺爺、奶奶、爸媽和叔叔,順那里往山里走,不出半個鐘頭,就是二哥小時住過的圪料返。
二〇二五年五月,母親節的午后,在打浦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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