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妃大典前一個月，我被診出了喜脈。
給我診脈的，是我母親的陪嫁大夫，一個嘴比命還嚴的老頭。但他走出房間時，那凝重得能擰出水的表情，還是讓我那工于心計的庶妹秦清珞，嗅到了一絲不尋常的味道。
她守在我的院外，待人走后，施施然地進來，故作關切地握住我冰涼的手，眼底卻藏著一絲毫不掩飾的、即將大功告成的狂喜。
“姐姐，你可千萬要保重身子啊。”
我看著她，心中一片冰冷。
她當然希望我“保重身子”，最好能將這個孩子穩穩地養到宮宴那一天。
因為，她要當著滿朝文武和所有秀女的面，親手把我送上絕路。
她不知道的是，這個孩子的父親，不是什么無名之輩，更不是她臆想中的某個野男人。
他姓軒轅，名昀，是這大啟王朝如今唯一的主宰。
是當今陛下。
“姑娘，是喜脈，約莫……兩個月了。”
許大夫的話像一道天雷，在我耳邊轟然炸開。
我坐在內室的軟榻上，指尖冰涼，渾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
窗外是暮春三月，海棠花開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了滿院。可我眼里，卻只剩下一片揮之不去的黑暗。
兩個月前，紫寧寺，那場混亂而灼熱的噩夢。
母親聽聞消息后，第一時間屏退了所有下人，房里只剩下我們母女三人——我，母親，以及聞訊趕來的父親。
父親秦安，當朝禮部侍郎，一個將家族顏面看得比命還重的人。他一言不發，臉色鐵青，只是用一種極度失望和憤怒的眼神死死地盯著我，仿佛我不是他的女兒，而是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
母親的眼淚則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邊哭一邊捶打我的背：“清晞，你怎么這么糊涂啊！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來！還有一個多月就是選妃大典了，這可怎么辦啊！”
我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不出一個音節。
我能說什么？
說我不是自愿的？
說那晚在紫寧寺后山，我是為了躲避幾個輕浮的王孫公子，才慌不擇路地闖進那間禪房？
說我一進去就被人從背后捂住了嘴，拖進了暗室，聞到了一股濃烈到令人頭暈目眩的異香？
說那個男人像一頭發了狂的野獸，渾身滾燙，嘴里含混地念著什么，力氣大到我根本無法掙脫？
黑暗中，我只記得他胸口衣料的質感，冰涼絲滑，上面用金線繡著繁復的龍紋，刺得我手心生疼。我還記得他撕扯間，我拼命抓下他腰間的一塊玉佩，死死攥在手里，直到指甲嵌進肉里。
事后，他似乎清醒了片刻，聲音沙啞得厲害，帶著一絲懊悔和疲憊，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驚魂未定，渾身疼得像散了架，只本能地哆嗦著，牙齒打顫：“秦……秦……”
恰在此時，禪房外傳來我那庶妹秦清珞焦急的呼喊：“姐姐！姐姐，你在哪兒？”
黑暗中的男人似乎誤會了，低聲重復了一句：“秦清珞？”
我當時已經沒有力氣去糾正他。
我只知道，我完了。一個未出閣的女子，沒了清白，在這個世道，就等于沒了活路。
而現在，這場孽緣，竟然還有了結果。
“孽障！真是個孽障！”父親終于爆發了，指著我的鼻子大罵，“我秦家的臉，全被你這個不知廉恥的東西丟盡了！來人！”
他想喊家法，被母親死死抱住。
“老爺！使不得啊！”母親哭喊道，“現在聲張出去，我們全家都得跟著完蛋！欺君之罪啊老爺！”
父親喘著粗氣，一腳踹翻了旁邊的凳子，發出“哐當”一聲巨響。
是啊，欺君。
未婚先孕，失貞不潔，這是品行不端。若以此身參與選秀，便是欺君罔上。無論哪一條，都足以讓我死無葬身之地，并連累整個秦家。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許久，父親才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氣，頹然道：“瞞下來。想辦法在殿選時落選，然后立刻送去鄉下莊子，把這個孽種……處理掉。”
這是我唯一的結局。
我閉上眼，一行清淚無聲滑落。
就在這時，門外響起了秦清珞溫柔的聲音：“父親，母親，姐姐這是怎么了？我聽說許大夫來了，姐姐可是身子不適？”
母親連忙擦干眼淚，打開門，強笑道：“沒事，你姐姐就是有些風寒。夜深了，快回去歇著吧。”
秦清珞探頭探腦地往里看，目光在我蒼白的臉上一掃而過，那雙看似純真的眼睛里，飛快地掠過一絲了然和竊喜。
她什么都猜到了。
從那天在紫寧寺，她“恰好”出現，并“恰好”與回過神來的陛下打了個照面開始，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知道我失了身，更知道那個男人是誰。
她只是在等，等一個能將我徹底踩進泥里的最好時機。
而現在，這個孩子，就是她送給我，也是送給她自己的，一份天大的禮物。
一個月的時間，過得比一年還慢。
我被禁足在自己的小院里，美其名曰“養病”。母親每日親自送來安胎藥，那藥味苦澀，一直苦到我的心里。
秦清珞倒是日日都來請安，噓寒問暖，體貼得像個親妹妹。她會給我講外面備選秀女們的趣聞，講誰家的千金為了保持身材餓暈了過去，誰家的姑娘又重金求來了養顏秘方。
她越是殷勤，我心里的弦就繃得越緊。
她甚至還“無意”中提起：“姐姐，你還記得紫寧寺那次嗎？后來陛下還召見過我呢，賞了我一對東海明珠，說是……謝我當日的援手之恩。”
她一邊說，一邊摩挲著腕上一串光華璀璨的珍珠，笑容天真又帶著幾分炫耀。
我垂下眼眸，沒有接話。
援手之恩？她不過是在一切塵埃落定后，出現在了禪房門口而已。她救的，從來都不是我，而是她自己的前程。
皇帝軒轅昀，將她錯認成了我。
而她，心安理得地領了這份天大的功勞。
終于，選妃宮宴的日子到了。
我和秦清珞作為禮部侍郎的女兒，一同乘車入宮。她今日打扮得格外明艷，一身水紅色的宮裝，襯得她肌膚勝雪，眉眼間滿是藏不住的野心和期待。
而我，只選了一件素雅的湖藍色長裙，略施粉黛，看起來安靜而無害。
馬車里，她最后一次握住我的手，語氣懇切：“姐姐，今日之后，你我姐妹的命運或許就大不相同了。但你放心，無論如何，你永遠是我的好姐姐。”
我看著她演戲，只覺得無比疲憊。
宮宴設在太和殿，殿內流光溢彩，熏香裊裊。各家秀女分坐兩側，或嬌羞，或矜持，或野心勃勃，一派活色生香的景象。
我和秦清珞的位置不算靠前，但也不偏僻。
宴會開始，歌舞升平。我始終低著頭，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只盼著能平平安安地熬過今晚。
可惜，樹欲靜而風不止。
酒過三巡，秦清珞忽然站起身，端著一杯酒，腳步一個趔趄，直直地朝我撲來。
我下意識地側身躲閃。
她手中的酒杯“哐當”一聲掉在地上，里面的液體潑了我一身。
“哎呀！”她驚呼一聲，滿臉歉意地蹲下身，用帕子來擦我的裙角，“姐姐，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沒事吧？”
周圍的目光瞬間聚集了過來。
我聞了聞衣袖，是清水。她早有預謀。
我淡淡地說道：“我沒事。”
她卻不依不饒，拉著我的手，急切地解釋：“都怪我，姐姐有孕在身，最是聞不得酒氣的，我怎么還端著酒過來了呢？”
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遍了安靜的角落。
“有孕在身？”
離我們最近的兵部尚書千金驚愕地重復了一句。
一石激起千層浪。
整個大殿瞬間安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像利劍一樣，齊刷刷地射向我。
我成了全場的焦點。
父親的臉“唰”地一下白了。母親更是搖搖欲墜。

秦清珞卻像是說錯了話，連忙捂住嘴，眼眶一紅，急得快要哭出來：“不是的，我……我胡說的……姐姐只是前些日子得了風寒，身子虛，對，身子虛……”
這番欲蓋彌彰的表演，簡直是登峰造極。
這時，坐在上位的皇后發話了，聲音威嚴而冷淡：“秦侍郎家的女兒，這是怎么回事？”
秦清珞立刻跪了下去，哭得梨花帶雨：“回稟皇后娘娘，都是臣女的錯，臣女口不擇言，驚擾了姐姐，請娘娘責罰。”
她一個字沒說我懷孕，卻句句都在證實我懷孕。
我深吸一口氣，知道這一劫，是躲不過去了。
我也站起身，平靜地跪下，朗聲道：“回稟皇后娘娘，臣女并未懷孕。只是前些時日偶感風寒，家妹擔憂臣女，一時情急，說錯了話。”
“哦？是嗎？”皇后身邊的容貴妃輕笑一聲，眼神銳利，“是不是說錯了話，傳個太醫來瞧瞧不就知道了？宮里別的沒有，驗明女子清白的法子，可多得是。”
話音剛落，立刻有貴女附和：“是啊，驗一驗守宮砂便知。若守宮砂完好，自然是清白之身，那懷孕一說，便是無稽之談了。”
我心中一沉。
我的守宮砂，早在兩個月前就沒了。母親為了以防萬一，用秘法給我點了一個假的。
可秦清珞……她連這個都算到了。
果然，秦清珞抬起頭，淚眼婆娑地望著我，滿臉“為了姐姐好”的真誠。
“姐姐，既然她們不信，你就讓嬤嬤驗一驗吧！也好還你一個清白！”她說著，轉向皇后，“皇后娘娘，臣女愿意為姐姐作保，她定是清白的！”
演得真好，一出姐妹情深的戲碼。
皇后點頭應允，立刻有兩名教習嬤嬤面無表情地走上前來。
我無路可退。
只能在眾目睽睽之下，褪下衣袖，露出潔白的手臂。那顆偽造的朱砂痣，紅得那么刺眼。
一名嬤嬤上前，拿出一方絲帕，正要檢驗。
秦清珞卻突然“啊”了一聲，急道：“嬤嬤且慢！我聽聞有些人家為了攀龍附鳳，會用些特殊顏料偽造守宮砂，尋常擦拭是看不出來的。但我外祖家有個偏方，用皂角水一試便知真假。”
她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里面赫然是幾顆曬干的皂角。
圖窮匕見了。
父親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他幾乎要暈厥過去。
我看著秦清珞，她迎著我的目光，眼神里充滿了勝利的快意。她仿佛在說：秦清晞，你斗不過我的。
嬤嬤接過皂角，兌了水，用帕子沾濕，輕輕在我手臂上擦拭。
那顆鮮紅的“朱砂痣”，在皂角水的作用下，迅速褪色、變淡，最后化為一灘模糊的紅痕，徹底消失了。
大殿內一片嘩然。
“天哪！守宮砂是假的！”
“失貞之身，竟敢來參加選秀？”
“簡直是膽大包天！這是欺君之罪！”
議論聲像潮水一般將我淹沒。
父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住地磕頭：“陛下恕罪！皇后娘娘恕罪！是臣教女無方，是臣的罪過！”
秦清珞也哭得更兇了，仿佛比我還委屈：“怎么會這樣……姐姐，你怎么能做出這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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