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5日十九點整，王老的心跳停了?！贬t生輕聲告訴牛玉清。屋內燈光昏黃，連秒針都似乎放慢了速度。夫人點了點頭，沒有哭，她回想起丈夫半個月前才叮囑的那句“別讓組織麻煩”，心里忽然一酸，卻仍舊強撐著站直。

王建安的名字，對同輩軍人來說分量極重。黃麻起義、川陜蘇區、八路軍山東縱隊、華東野戰軍，頭一抬，哪場硬仗里沒有他？可在北京木樨地一套舊房里，他只留下幾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屋外，小葉欖仁樹的枝杈在風里輕輕敲窗，像老戰友在門口報到，卻沒人敢打擾。

消息沒有走漏，連鄰居都只聽見救護車一聲短促的喇叭就匆匆開走。幾個小時后，301醫院兩位領導敲開了門。對方開門見山：“牛媽媽，醫院想做一項老干部心血管病理研究，能否允許對王老遺體進行解剖？”這話換給別人，多半會猶豫。可牛玉清沉吟十秒便應下：“他在世，一定樂意再幫同志最后一次?！?/p>

事情就這么定了。遺體被送往解剖室的當夜，北京雨下得很大。解剖記錄表顯示：主動脈重度粥樣硬化，右冠脈鈣化閉塞。醫生們把數據裝訂成冊，后來的《老年退役干部常見病分析資料匯編》第一章就是以王建安為編號001。

外界毫不知情。有意思的是，一個月后，幾位老紅四方面軍的將軍在軍委辦公廳偶遇，閑聊中才發現“建安怎么最近沒來吃午飯”。他們連夜趕到牛家，卻只看到茶幾上一張已發黃的訃告復印件。田雪松大校嘆了口氣：“他又跑在我們前頭，也不打招呼。”

為什么王建安生前聲望如此之高，生后卻“悄無聲息”？答案得回到他一貫的行事原則——低調、節儉、堅決不給組織添麻煩。1979年患冠心病住院，護士建議轉特需病房，他擺手拒絕：“普通病房就行，我又不是貴賓?！币淮巫龉诿}造影，他忍痛簽了“自主出院”申請，只因覺得醫療費過高會拖累軍委預算，院長追到門口，他笑著說：“我這把老骨頭，散裝也能跑十年?！?/p>

戰場上的他可從不含糊。萊蕪戰役，許世友一句“我打西門，你守中路”，王建安只答應了四個字：“立刻組織?！彼盟氖诵r把八縱三個團丈量到米，最后一夜親自把手榴彈運到最前沿。許世友后來回憶：“打得贏，全仗建安眼里有鋼尺?！?/p>

勝仗打多了，論功行賞時卻常有人替他打抱不平——從大校到副大軍區司令，又到中央軍委顧問，他一直是副職。坊間傳言“紅四方面軍出身的人提拔慢”，他笑呵呵：“副職也得有人干，我熟。”葉劍英同他喝茶，拍拍他肩膀：“你心里透亮，黨放心?！?/p>

這種“透亮”，最見于調查研究。1978年，他跑福建前線，同行機關干部足足十三人，他硬是把隊伍拆散：“我一個人最方便，別擋住戰士說話?！苯Y果一個星期，他摸清七個團的海防工事，一口氣提了十二條改進意見。參謀感慨：“老將軍敢叫板形式主義?！彼笮Γ骸罢鏄寣崗椕媲?，面子不值錢?！?/p>

他對子女也硬。四個兒子分散在蘭州、桂林、沈陽、武漢。有人勸他調一個回京照顧，王建安皺眉：“干部子弟扎堆大城市，誰去艱苦地區？那不成‘特殊供應’了嗎？”這句話后來在軍報上被編輯當作內參材料，標題叫《王建安同志談干部子女分配問題》。

再說回那場“沒有追悼會”的葬禮。按照遺囑：不擺花圈、不請樂隊、不披黑紗。骨灰撒回紅安縣沙河鎮?？山馄释瓿珊?，政治部依規還是擬了訃告，并附“可簡辦追悼”。牛玉清簽字：“家屬謝絕一切吊唁?！倍Y堂終于沒有拉橫幅，只在301的小花圃里停五分鐘，由院方技術員默哀。三天后，他的骨灰被送到湖北，撒進祖屋后山那片紅土。當地莊稼正抽穗，風一吹，泛起一圈圈微波。

若論榮譽，他早已是上將；可論選擇，他偏愛做平凡人。有人說他“傻”，連秘書都調侃：“將軍總拿自己跟普通老百姓比?！彼p輕擺手：“打天下，為的是讓老百姓過好日子，自己先把譜擺上去，算怎么回事?！?/p>

遺憾的是，在他最后的病歷上，“極度勞累”被排第一位。醫生們統計，1975—1979年，他平均每年下部隊140天，行程近五萬公里，相當于繞中國邊境一圈半。試想一下，六十多歲的心臟承受這樣的負荷，不出故障才怪。

軍事科學院后來搞口述史，多次邀請王將軍家屬出面，王海波只找到幾本舊筆記。每本扉頁都寫同樣一句話：“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睕]有戰功表，也沒有獎章照片——那些大大小小的勛章早被父親鎖進抽屜，從沒掛墻。

今天在紅安革命歷史紀念館里，陳列柜里擺著一雙舊布鞋、半截鉛筆和一頂補了三次的黃草帽，說明卡寫：王建安生前遺物。講解員給游客介紹時常感慨：“上將，物品卻如此簡單。”游客常會停步良久，然后默默離開，無需再多言。

1980年的那個雨夜后，有人問牛玉清：“把老首長讓給醫院解剖，您就不心疼？”她回答很輕，卻擲地有聲：“他活著替黨打仗，走了幫醫生救人，值?！边@句話，成了王建安最后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