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龍蟲并雕齋瑣語》,題作“和青年同志們談寫信”,旨在知識分享,如涉版權問題,聯系小編刪除
前年(1979)我在《語文學習》上發表了一篇《談談寫信》,讀者有贊揚的,有罵的。后來《語文學習講座叢書》還收了這篇文章。有一位青年同志寫信來批評我說:“我看了你這文章毫無所獲。我看見的是你擺起大學教授架子來訓人。你教過我們寫信沒有?”現在《自學之友》的編輯同志又要我談寫信了。我答應了編輯同志的要求,我準備再挨罵。
我這篇文章沒有什么新意,只是把舊話再說一遍,加以解釋。
第一件事是寫信要字跡清楚,不要草。這首先是禮貌問題。字跡清楚是表示對收信人的尊敬,特別是對長輩應該如此。字跡清楚可以節省收信人的看信時間。否則收信人看了半天看不懂,不耐煩看下去了,吃虧的還是你自己。最近有一位青年同志寫信給我,想考我的研究生,字寫得太草了,有些字還是他自己發明的草書,我看了半天才看懂。我老了,不想收研究生了。如果我要收研究生的話,恐怕我也不收這樣的研究生。因為——這也許是我的偏見吧——我認為,連字都不肯寫端正的人,要他用嚴謹的態度來做學術研究是不可能的。
特別是自己的姓名要寫清楚。糟糕的是,不少青年同志寫信給我,姓名寫得十分潦草,看不清楚。我寫復信時,在信封上只好照描,信寄得到寄不到我不負責。地址也要寫清楚,否則復信也會收不到的。
第二件事是寫信封要合規格。我經過幾年和青年同志通信后,看見不少同志寫信封不合規格,我感慨地說:“中小學語文教師應該教學生學會寫信封!”
收信人的姓名地址,如果是橫寫的,應該在信封三分之一處寫,不應該頂格寫。
收信人的姓名后面要加上“同志”、“先生”等字樣。這也是禮貌問題。古今中外,都遵守這個規矩。“文化大革命”以后許多人不懂這個規矩了。甚至機關干部發公函,也有不稱收信人為“同志”或“先生”的。有的青年同志在信內稱我為尊敬的王力教授,而在信封上卻光禿禿地寫個“王力收”。可見他不是不尊敬我,只是不懂寫信的規格。我在上次《談談寫信》里講了這個問題。有一位同志寫信來批評我說:“同志是光榮的稱號,如果你是個勞改犯,也叫你同志嗎?”這話是不合邏輯的。我并沒有讓你把勞改犯尊稱為同志。你不叫我“同志”,叫聲“先生”總可以了吧!
有的同志在信封上稱我為教授,但是把“教授”二字寫小些,有的把“教授”二字放在括號內,這也是“文化大革命"以前沒有看見過的。既然教授是個尊稱,為什么要寫成小字或是加括號呢?這也是不合規格的,應該改正。
信封上不要寫“父親大人安啟”或“王力伯伯收”等字樣。因為信封是給郵遞員(或送信人)看的,郵遞員不應該把你的父親稱為他的父親,也不必把你的伯伯稱為他的伯伯。為了這件事,我更挨罵了。有一位讀者來信說:“我們習慣上寫‘父親大人安啟’,否則,他老人家不高興,親戚朋友也笑掉大牙。”一位中學教師來信說:“叫我怎樣教學生啊?這是違反社會習慣的。”另一位讀者來信說:“信封上寫什么得依照習慣,不能由蘇步青、王力來規定。”(大約蘇步青教授也批評過。)我誠惶誠恐,不敢規定什么。至于說是社會習慣,則不盡然。我曾經問過北京、上海等地的人們,他們并不寫“父親大人安啟”。我有八個兒女,大的六十三歲,小的二十七歲,他們寫信給我,也并不寫“父親大人安啟”,我并不生氣。我要聲明,這并不是我教他們的,而是他們在學校里學會的。恰恰相反,我們的社會習慣,是不在信封上寫“父親大人”,有人要求我拿出前輩人的證據來,這并不難。許多世家子弟藏有祖先家信,可以作為證據。
許多人用的是機關學校的信封,而沒有加上自己的名字,那也是不妥當的,因為令人誤會是機關學校的公函。至少應該加上自己的姓,以免引起誤會。有人不用機關學校的信封,但也只寫機關學校的名稱,不寫寄信人的姓名,那就更不妥。
第三件事是寫信要開門見山,不相干的話少說。有一位讀者寫信給我,共寫了九頁信箋,說他的身世,說他的遭遇,說他要為“四化”作出貢獻,說他的宏偉計劃,最后才說“請你寄給我一套《古代漢語》。”(他不知道寫書人沒有書出賣。)今天我收到一位老同志的信,共二十二頁,索性先來一個大綱:(1)自我介紹;(2)學術見解;(3)科研規劃。最后才說出一點小小的要求。我說這樣寫信沒有必要。書信大致可以分為兩類,第一類是匯報情況;第二類是有所要求。在后者的書信里,應該是開門見山,不宜拐彎抹角。
第四件事是寫信要明白如話,不要掉書袋,不要寫半文不白的語句。人為什么要寫信?這是因為遠隔兩地,不能對面說話,只能寫信以代面談。所以我們寫信應該和日常談話一樣,這樣才令人感到親切。如果你掉書袋,對方會覺得你是賣弄才華,反而感到不親切了。況且文言文不是容易學會的。在封建社會里,讀書人十載寒窗,還有許多人寫不出通順的文章,考不上秀才。今天我們要學各種科學,如果同時學寫文言文,那就更難。這幾年來,和我通信的青年,寫半文不白的信的,多數是不通順的。前年我在《談談寫信》里舉了一個例子:有一位青年同志在病床上給我寫信,說是,在“彌留”時寫信給我。一位讀者寫信批評我,說我不應該挖苦青年。其實我并不是成心挖苦青年,只是舉出一個典型的例子,讓青年同志們引以為戒,不要寫半文不白的信,這是吃力不討好的事。毛主席多次告誡我們不要寫半文不白的文章,我們應該遵從毛主席的教導。又有一位讀者來信說:古代成語有許多好東西,應該繼承。這位同志是誤會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一般地反對古代成語,古代成語有許多已經進入現代漢語的詞匯里,我們日常談話也用得著它們,為什么不能寫在書信里呢?我反對的是已死的古代詞語和“也、矣、乎、哉”一類的文言虛詞。寫信應該明白如話,你平常和別人談話不說“也、矣、乎、哉”,你在寫信時,最好也不用“也、矣、平、哉”。
第五件事是口語里沒有的詞語不要寫在書信里。我在《談談寫信》里舉“您們”為例。口語里不說“您們”(ninmen),書信里也就不該寫“您們”。關于這件事,我受到很多的攻擊。有人寫文章和我辯論,說“您們”是不應該反對的。昨天我還收到一篇短文,說“您們”是新生事物,叫我不要槍斃它。我一向主張言文一致,所以我反對寫“您們”。但是我并沒有權力槍斃它。“您”(nin)是封建社會的產物,只在北京一帶流行;從前還有個“怹”(tan)字,現在不用了。但是,口語里并沒有“您們”和“怹們”。那也不要緊。中國幾千年來沒有“您們”,不見得就是沒有禮貌。剛才說的那位同志和我辯論的文章很有分量。他說最近話劇《丹心譜?里用過“您們”。我說,《丹心譜》作者寫“您們”是他的自由,但是演員在舞臺上說ninmen則是不妥當的,因為口語里沒有的東西,說出來不真實。這個問題不很重要。既然許多人反對,那就各行其是吧。寫到這里,我查了一查《現代漢語詞典》,詞典里只收“你們”,不收“您們”,那是對的。不寫“您們”,那么,要寫尊稱的時候,該怎么辦呢?舊版《現代漢語詞典(試用本)?說:“注意:復數不說'您們’,只說'您二位’您幾位’。”有人批駁說:“如果有三百六十個人,難道要說'您三百六十位’嗎?”我認為,舊時說“諸位”,現在說“同志們”,不就可以代替“您們”了嗎?對父母也不必說“您二位”,可以說“爸爸媽媽”。再者,就叫“你們”也不是沒有禮貌。叫“你們”也未嘗不可。末了,附帶說一說,許多人寫好信后把信箋折成方勝形,我看大可不必。(方勝,指古代婦女戴的方形的首飾,用彩綢等制作,由兩個斜方形部分迭合而成。這里指這種形狀的東西。——編者注)這是封建社會的習慣,最初是表示愛情。《西廂記》說:“不移時把花箋錦字,疊做個同心方勝兒。”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折成方勝的信就寄給隨便什么人了。這不是開玩笑嗎?我打開信封后,還要費工夫把方勝拆開,才能看信。這對收信人是不方便的。希望同志們把這個習慣改一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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