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新聞記者 | 王鵬凱
界面新聞編輯 | 姜妍
畫面前方是一張香案,擺著香燭、果盤和刮刮樂,身穿西裝的各色人等在邊上站成一排,節奏強烈的鼓點響起,一位頭戴CK鴨舌帽、身穿紅黑圖紋襯衫的男人站在中心,用帶有明顯廣東口音的普通話開始說唱:“來財,來,來財,來。”
這是廣東說唱歌手攬佬的歌曲《八方來財》MV里的開幕場景,歌曲中重復“來財”的洗腦旋律在互聯網引發了現象級的熱度,截至目前,這段MV在視頻網站Bilibili的播放量已經超過1300萬。
《八方來財·因果》MV
在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攬佬熱”更是一發不可收拾,帶動起一整條圍繞串流平臺、版權經濟和MCN運作的新型音樂內容產業鏈。《八方來財》以及攬佬的另一首熱門歌曲《大展鴻圖》幾乎成為最受歡迎的舞蹈背景音樂,吸引了包括黃子韜、柳巖、汪蘇瀧等明星模仿打卡,這一潮流還進一步擴散至海外,在TikTok、YouTube等平臺掀起模仿和評論熱潮,有人開玩笑說,今年席卷海外的兩大東方魔物,一個是Labubu,一個就是攬佬。
這股熱潮在本月達到頂峰,日前,全球最大流媒體音樂平臺之一Spotify的華語歌手榜單更新,攬佬的月收聽人數突破302.2萬,超過周杰倫,成為華語歌手月聽眾數量第一名。隨著消息發酵,這一數字繼續飆升,目前月收聽人數已經超過410萬。有人開始稱攬佬為“00后的周杰倫”。
Spotify月收聽人數截圖(7月21日)
人們好奇:攬佬是誰?以及在今天的流行音樂工業體系下,為什么攬佬能脫穎而出?
被短視頻平臺和時代成就的攬佬
攬佬的人氣并不是一夜之間襲來的。
他1998年出生于廣東惠州,從四川傳媒學院表演系畢業后,曾經做過跟組演員,后來在家人安排下進入電力公司工作。2019年,攬佬開始在網上發布說唱作品,但沒有激起什么水花。
2023年9月,攬佬發行專輯《順風順水順財神》,正式轉型孟菲斯說唱(Memphis Rap),這是一種起源于美國田納西州的說唱流派,特色是粗糲、低保真的采樣方式,通常使用鼓機和合成器,強調重復的副歌旋律。
與此同時,這又是一張充滿廣東地方色彩的作品,攬佬將市民文化作為書寫主題,從土老板的虎頭奔轎車,家家戶戶喝的藍帶啤酒,到老百姓出門必備的斧標驅風油,這些共同拼貼出一幅閩粵市井生活的風情畫。今天人們熟知的“攬式孟菲斯”風格就此形成。
《順風順水順財神》
也是在這個時期,樂評人鄒小櫻第一次聽到了攬佬的音樂,有朋友告訴他:“這可能是今年最厲害的說唱專輯。”鄒小櫻聽了以后就著了迷,“這玩意太炸了。”
在鄒小櫻看來,攬佬將孟菲斯說唱與本土文化作了結合,孟菲斯是一種簡單粗暴、集中體現說唱的幽默感和街頭智慧的風格,“它的歌詞就是主謂賓,一些很快速、符號化的東西,讓你立刻就知道它在講什么。這很像是一種無厘頭的幽默,它其實跟中文的某些寫作方式很接近。”
鄒小櫻當時就認為,孟菲斯將會成為中文說唱最有機會出圈的風格。其預言很快成真。
隨著《順風順水順財神》取得了不錯的反響,攬佬很快創作出延續前作風格的第二張專輯《八方來財》,這張專輯的發行日期是2024年8月20日,很快登上網易云音樂的熱搜榜第一,專輯中的《八方來財》和《大展鴻圖》兩首歌迅速引發現象級的收聽熱潮,經過剪輯的音樂片段大量出現在各種流媒體內容中,不論是網絡綜藝還是抖音、快手等短視頻平臺,“別墅里面唱K,水池里面銀龍魚”成了人人都能掛在嘴邊跟唱的旋律。
在登頂Spotify排行榜的次日,攬佬接受紅星新聞采訪時表示,自己的成功背后離不開短視頻平臺的助推,“沒有這個平臺就沒有我,是這個時代我才能活。”
攬佬意識到,當下的流行音樂工業早已不再是過去以唱片為中心的商業模式,而是高度依附于短視頻等串流平臺,隨著串流平臺的影響力日漸強大,從收聽、制作到銷售,整個音樂的生命周期都發生著巨大變化。
在今年出版的《情緒機器:Spotify的崛起與完美歌單的代價》(Mood Machine: The Rise of Spotify and the Costs of the Perfect Playlist)一書中,美國音樂記者利茲·佩利(Liz Pelly)指出,在以Spotify和短視頻平臺為代表的串流時代,音樂產業的目標用戶被稱為“懶人聽眾”(lean-back listener):他們并不熱衷于主動尋找藝人或專輯,更愿意隨手雙擊一個播放列表,用來專注工作、鍛煉身體或放松休息。在這樣的環境下,“爆款”的定義也隨之發生變化,它并不一定意味著對主流文化的重大突破,而可能只是一次病毒式的串流時刻,或是靠數據驅動、逐步攀升至歌單頂端的過程。
更具體地說,串流平臺的數據從來不是中立的,這一系統將音樂的全部價值建立在“可重播性”上,即一首歌是否能激發大眾的熱情,從而帶來大量播放,或是否能作為某種背景音樂而被源源不斷地播放,這些特質決定了音樂的價值。
在當下,短視頻平臺的二次創作進一步拓寬了“可重播性”的含義,當一首歌在平臺被不斷重播,它不再只是作為背景音樂,而是可以被用戶以各種方式改編,例如《大展鴻圖》在今年五月被“不齊舞團”改編為舞曲后,迅速在網絡掀起模仿熱潮,并衍生出不同風格的版本。
不齊舞團改編《大展鴻圖》(圖片來源:不齊舞團bilibili賬號)
在行業內,這些都構成了歌曲的“日播”,也就是互聯網行業常說的DAU(日活躍用戶數),并進一步轉化為平臺的商業價值。這意味著音樂工業需要更看重歌手和唱片帶來流量的能力:粉絲數,日播數據,演唱會票房,以及最重要的,能不能在短視頻平臺爆火、引流。
一位音樂制作人告訴界面新聞,當下唱片工業的營銷方式幾乎只能依賴短視頻。對于音樂制作方而言,短視頻平臺的重復播放不是盈利本身,因為它并不是一個音樂消費平臺,而是起到一個推歌、回流的作用,當一首歌在短視頻平臺走紅,會帶動用戶回到網易云和QQ音樂這些平臺收聽,進而結算為音樂的版稅收入,這才是收入的最大頭。
在Spotify上,目前僅《八方來財》一首歌的播放量就已達4700萬次,據數據公司Statista統計,在2024年,該平臺每1000次播放的收入在3美元左右,以此估算,攬佬僅憑這一首歌的收入就已超過百萬人民幣。而這只是其收入的一小部分,未計入Youtube、Apple Music等平臺收入,國內平臺方面,《八方來財》在網易云音樂、QQ音樂等平臺收獲紅心點贊量均破百萬次,據“音樂財經”估算,按照驅動用戶付費更高的結算標準,攬佬僅這首歌所獲得的流媒體版稅收入就在數千萬級別。
圖表制作:界面新聞 何苗
這背后反映的是串流平臺給唱片工業帶來的改變。在過去,唱片工業的制作方式更多是由唱片公司挑選歌曲小樣,根據經驗做出報價,賭這首歌會火。但如今,幾乎所有歌曲的數據、趨勢和預測指標都會被做成報表的形式,由唱片公司掌握,并據此判斷歌曲的商業價值。在過去一段時間,不論是索尼、環球還是華納,這些頭部公司其實都早已開始布局所謂的“網紅神曲”。唱片公司知道這些音樂值多少錢,所有音樂都是明碼標價的。
在版權購買階段,各大音樂平臺同樣會評估歌曲在短視頻平臺的走紅潛力,并展開競價,攬佬這樣的音樂,在版權競標階段就是最搶手的大熱門。隨后的音樂推廣過程也變成了花錢購買短視頻平臺的投放和曝光量,“音樂財經”曾做過統計,在2018年,版權方僅用數千元就能撬動一首出圈爆款歌,這一數字在隨后幾年有所上升,大致在10萬至50萬之間,但如今一首頭部爆款歌可能需要持續投入數百萬元的推廣費。音樂成為了產品,“跟制造業是一樣的。”該制作人說道。
足夠像洗腦神曲,但并不是
唱片工業的變化也重塑著當下的音樂創作。一位說唱歌手告訴界面新聞,現在有不少人會在創作完歌曲小樣或一個片段后先發到短視頻平臺試水,觀察數據反饋,再考慮要不要將歌曲完整制作并發布。
攬佬也在主動適應這樣的行業生態,這是他的音樂能夠出圈并迅速走紅的一個重要原因。前引制作人分析,攬佬表現出了很好的商業頭腦和產品邏輯,在登頂Spotify后,他迅速發布了續作《八方來財之江船入海》,保留乃至進一步提升了自己的熱度,“這也是為什么他的數據一直還在新增,用電商邏輯來說,他的SKU(庫存單位)很厲害。”
不過,這樣的音樂工業也很容易導致作品的公式化,即產生所謂的“網絡神曲”,比如《學貓叫》《科目三》《跳樓機》,或是韓國女星ROSé今年風靡全球的熱單《APT.》。
ROSé與“火星哥”Bruno Mars合作單曲《APT.》封面
過去,從唱片公司、創作者到媒體、音樂愛好者,都在試圖去分析、拆解這些網絡神曲的走紅規律,例如強節奏、心跳頻率般的底鼓、重復的簡單音階、副歌部分的“黃金三秒”定律。
從音樂本身來看,攬佬的歌曲具有以上特質,例如孟菲斯風格鮮明的鼓組,以及重復的副歌旋律,《八方來財》里的“來財”就是非常具有洗腦特點的段落,《活絡油》的副歌也是一直在重復“活絡油”。
于是,攬佬也面臨著網絡神曲通常會遭遇的批評。有人認為攬佬的音樂難聽、無聊,像“數來寶”,或是廣東地區的“數白欖”,在歌曲和MV的評論區,經常會出現“唐”這樣的評價——指代唐氏綜合征患者,是當下流行的網絡用語。這些爭議讓攬佬在席卷互聯網的同時,也陷入了爆款音樂常見的刻板印象:這是否又是新一代的“洗腦弱智口水歌”?
從結果來看,攬佬的音樂似乎與《學貓叫》沒有什么區別,但鄒小櫻并不同意這樣的觀點,在他看來,這樣的評價不僅否認了攬佬音樂本身的孟菲斯風格,也在忽視攬佬在歌詞寫作中埋下的豐富文化意涵。這里微妙的地方是,攬佬的成功之處恰恰就在于此:“他的音樂夠簡單、夠粗暴、夠下沉,夠像數來寶,夠像弱智口水歌——但它其實不是。”
泛廣東生活哲學
在《大展鴻圖》的開頭,攬佬采樣了經典粵劇《帝女花》的片段。這很有代表性地展現了攬佬音樂的核心特質,即鮮明的地方色彩,他的歌里總是有很多具體的廣東意象,比如片仔癀、枇杷膏、涼茶等日常用品,又比如外來媳婦本地郎這樣的廣東著名情景劇。
這很大程度上源自攬佬在成長過程中的所見所聞,他致力于描寫廣東民俗和生活哲學,“我一直相信最民間的東西就是最酷的。”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攬佬這樣說道。
攬佬巡演海報(圖片來源:微博@攬佬SKAIISYOURGOD)
這樣的特質吸引了楊不歡的注意,作為長期關注中港藝術文化的樂評人,她系統地收聽了攬佬的音樂,并寫了一篇分析攬佬音樂背后閩粵文化的文章,她寫道:“攬佬的作品中展現了廣東語境的復雜——其中蘊含的閩粵生活氣息、江湖氣質以及獨特的人生觀,構成了豐富的地域文化內涵。”
一位讀者在這篇文章的評論區寫道,攬佬的歌里有兩個鮮明的人格,一個是熱衷說教的中年成功男人形象,一個是躺平做白日夢的年輕男人形象。楊不歡認為這兩個歸納非常形象,它很廣東,又很符合當下的社會語境。
這樣的形象在攬佬的名字里已有所暗示,在廣東地區,“攬佬”指精明的社會男性,他們熟于各色人際關系,并以此做些小生意賺錢。這構成了攬佬創作中很重要的書寫對象。
在《大展鴻圖》里,攬佬就寫出了一位廣東土老板的形象:在別墅里唱K,水池里養著寓意好風水的銀龍魚,房間里總會擺有一套茶具,還有一座關公像沖你點頭,這位老板愛寫書法,于是著人研磨、將紙拉開,提筆給人題字。
另一首歌《商務桿法》講的是商人之間打臺球的故事,攬佬不僅用臺球術語描繪出活動場景,還微妙點出了臺球與談生意之間的關聯:有時你會故意輸給客戶,或是互相讓來讓去,讓氣氛變得一團和氣,把生意給談成。這種心理有時就是所謂的廣式人生哲學,攬佬把它藏在了歌里。
在楊不歡看來,這些敘事反映了一種泛廣東傳統的中庸哲學,它與現代契約精神有所相通又不完全一樣,同時夾雜著一種自由心證的江湖道義,“類似于做事不要做太盡,賺錢不要賺太盡。”這與過去的主流說唱文化有所不同,當多數說唱歌手試圖沿襲西方嘻哈文化的張揚和侵略性,炫耀自己的財富或優越感,攬佬選擇的是更多向內收。
攬佬當然渴望財富,當被問及為什么寫《八方來財》這首歌時,他很直接地表示:“因為我很缺錢,我很想要錢,所以我就一直說‘來財’。”但真的走紅后,他說自己并沒有如公眾想象的那樣一夜暴富,“只是可以從點20塊的外賣變成點90塊的。”
7月10日,攬佬在成都接受當地媒體采訪(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楊不歡認為,攬佬的這種表現正符合他歌里所寫的態度,“若上頒獎臺切莫張燈結彩”(《八方來財》),在新發布的《幸福者退讓》這首歌里,攬佬進一步描寫了這種微妙的心理,當自己賺取名利、生活過得更好,他并不炫耀,也不與伴隨流量而來的爭議相計較,他只是唱著:“他們在無盡地詆毀誹謗/你/幸福者退讓”
這是一種很廣東的特質,所謂的財不外露、悶聲發大財,不管外面風風雨雨,過門皆是客,大家有錢一起賺,“阿叔有,但是阿叔藏,但是阿叔還是有。”
這或許正是攬佬擊中當代人復雜心理的地方,它不只是廣東故事,也是時代情緒,符合了當下人們對于資源和財富的心態:人們既渴望來財,想要大展鴻圖,但與此同時,人們又深知失去財富的危險,于是告訴自己,要保持低調,不要得意忘形。
在復盤攬佬破圈的原因時,人們總會提到一個很直接的問題:攬佬比其他歌手多出來的聽眾是哪些人?
首先是廣東人,以及受閩粵語系及文化影響的其它區域。但廣東分為三大方言區:粵語、客家話和潮汕話,它們彼此之間并不相通。
攬佬的家鄉惠州恰好處在三個方言區的交匯地帶,在當地,這三種方言都存在,更接近一種混合的產物,普通話仍是通行語言。因此,在攬佬看來,即使廣東各地的方言不同,但文化是一體的。在采樣汕頭民謠的《天頂攬粒星》中,攬佬唱道,“我的車牌雖是粵L(惠州)但有海陸豐血統”、“白話客家怎么講都同樣”。
《天頂攬粒星》
這些復雜的文化關系共同反映在攬佬的口音和唱腔中:與許多使用方言的說唱歌手不同,攬佬多數是用普通話,但他的口音足夠獨特,具有一種介乎不同口音之間的語言韻味,成為了他音樂形象的一部分。
在同為廣東說唱歌手陳思鍵看來,這正是攬佬的過人之處,他既用普通話觸及了更大范圍的聽眾,又不會有本土情結強的人以此為由批評他。這讓他的音樂在同行之間認可度很高,說唱本身并不是特別適合普通話的四個聲調,它很難完美融入每一首歌的韻律里,過去人們通常會采用方言,但攬佬很好地緩和了這一問題,“這樣既能夠選擇他的聽眾,也能被更多聽眾選擇。”
鄒小櫻給出了更進一步的猜想,他認為攬佬吸引的另一個重要群體可能是廣大海外僑胞。當我們回顧下南洋的歷史,對于這些離開東南、華南沿海的人來說,攬佬的音樂或許是承載他們對閩粵故鄉的文化回憶。楊不歡也有相似的判斷:“他的來勢洶洶,仿佛是激活了某種暗中在海外四散延綿播種了好幾代的閩粵客家血脈,從閩粵到泛南洋。”數據的確證明了這一點,Spotify等平臺的統計顯示,攬佬在新加坡、泰國等東南亞區域的收聽率占比相當高。
與此同時,攬佬的音樂又根植于廣東文化這一脈絡,這其中也包括香港地區,而后者正是上世紀最具海外影響力的文化傳統之一。在六月發布的《大展鴻圖》MV中,攬佬來到香港地區地標沙田馬場取景,并邀請到中國香港地區史上勝出最多的騎師潘頓共同出鏡,這是很多當地歌手都沒有的待遇。
《大展鴻圖》MV
憑借這一文化根基,攬佬的音樂才能超越語言的限制,被更多海外聽眾接受。以《大展鴻圖》為例,與攬佬合作這首歌的說唱歌手AR唱出“帝女花是我的California Love”——后者是美國知名說唱歌手2Pac的代表作,從這個角度來看,就如同中國聽眾能理解2Pac的音樂一樣,我們同樣有理由相信,那些能看懂李小龍和邵氏電影的西方聽眾也有能力理解攬佬的音樂。
即使是完全不理解中文的外國聽眾,也同樣可能被攬佬吸引。在海外的Youtube平臺,攬佬多首歌曲MV的最高贊評論都是外國聽眾的這樣一段話:“understanding-0% Vibing-100%”(完全不理解歌曲的含義,但完全享受其中)。
楊不歡分析,或許是因為孟菲斯這樣的音樂風格對于西方聽眾來說已經很熟悉了,而一些廣東人很熟悉的元素,西方聽眾并沒有聽過,這時攬佬的作品更會給人一種新鮮感,“攬佬音樂里那些民族性的東西,那種陌生又接近的感覺,會讓人覺得它很好聽。”
說唱就像脫口秀
回到攬佬的音樂敘事本身。許多人會有這樣的疑問:攬佬在音樂里大幅描寫這些中年說教男人形象,他是在反諷還是宣揚?
鄒小櫻認為,攬佬很多時候懸置了這樣的價值判斷,例如《大展鴻圖》中別墅里唱K、水池里養銀龍魚的老板形象,“但凡講了這里好或不好,就都不對了,他就是很開放性地把諷刺藏在了里面。”
在鄒小櫻心中,攬佬有點像Hello Kitty,像玲娜貝兒,像Labubu。他只是用一種白描的方式講述這些人物形象和故事,聽眾覺得是什么就是什么,“他只是給一個開放式的問題:你站在哪一邊?這是他寫作上很巧妙的一個地方。”
但與此同時,與許多男性說唱歌手一樣,攬佬的歌曲也存在性別視角的批評。尤其是在現實生活中,攬佬曾經遭到前女友的出軌、家暴指控,并在新發布的《花斑蚊》這首歌里進行了毫不留情地攻擊。
楊不歡指出,攬佬音樂中的女性形象是糟糕又缺失的,在他的前兩張專輯中,許多歌曲幾乎都是全男的場景,“就像廣東祠堂一樣,沒有什么屬于女性的正經位置。”但在這里,攬佬似乎又沒有在宣揚這樣的女性形象,他并不是在對著聽眾說教,只是在白描,而這再次反映了攬佬的音樂哲學:通過幽默和荒誕感來懸置立場,并平衡可能帶來的道德反感。
這種幽默或荒誕感是攬佬的音樂很突出的一個特點。例如在《八方來財·因果》的MV中,攬佬將他的兩首熱門歌曲剪輯在了一起,主角前一秒還在牌桌、酒桌前面意氣風發,吹噓自己賺多少錢、多么厲害,下一秒他就被戴上手銬,出現在類似《西游記》里的天庭接受審判,人在生活上的起起落落,就這樣被他以一種白日黃粱的方式寫下。
《八方來財·因果》MV
這似乎反映了當下更普遍的創作趨勢,當公眾的包容性降低,觀點性的內容更容易引發爭議,懸置判斷、隱身于敘事背后似乎成了創作者想要被更多人接受的可行方式。
但從另一個角度看,這里面仍然存在自我表達的可能性。
鄒小櫻認為,孟菲斯說唱就像是當下流行的脫口秀,二者都在講述“我是誰”這一主題,“黑燈說自己是盲人,唐香玉要上桌,說唱歌手也是一樣的,你聽攬佬,就是在聽一個語言類節目,我們看付航喊passion,跟我們在livehouse喊大展鴻圖,沒有什么區別。”在他看來,如果脫口秀能火,那孟菲斯就該火,“中文流行文化里最有生命力的東西就是脫口秀和說唱,因為他們都是表達自我、表達幽默的東西。”
攬佬巡演現場(圖片來源:微博@攬佬SKAIISYOURGOD)
進一步看,這背后反映的是整個流行文化產業在過去十年來的轉變,不同的創作類型正在不斷拓寬主流市場,《樂隊的夏天》《中國新說唱》《脫口秀大會》這些帶有獨立創作色彩的綜藝節目被推出,讓這些原本小眾的創作內容開始被大眾所熟知、接受。
從中我們也能看到代際差異。以說唱為代表的新興流行文化在更年輕的世代中變得不再邊緣、小眾,說唱甚至已經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了當下年輕人的原生音樂:與當年在校園里聽周杰倫、五月天的年輕人一樣,對于2000年以來出生的這代人來說,2017年《中國有嘻哈》的播出就是一個文化事件,他們在成長過程中接觸到的流行音樂很多時候就是說唱。
從這個脈絡來看,攬佬的走紅似乎也不顯得意外了。
那么攬佬的成功是不可復制的嗎?的確如此,他更像是音樂風格、文化根基、流行工業、受眾群體等多方因素共同碰撞出的一個巧合,我們很難從中簡單地得出某個流量公式,并試圖成為下一個攬佬。但攬佬的故事也告訴我們:要想在這個時代大展鴻圖,你必須去理解這一切。
(界面新聞記者張友發、肖芳對本文亦有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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