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審計局張副局長的辦公室朝北,七月天卻透著陰冷。窗外老槐樹被曬得發蔫,葉子打著卷,蟬聲一陣急似一陣。他盯著那份剛打印出來的審計報告,油墨味刺鼻。報告里一行字格外扎眼:“扶貧專項資金挪用——七百八十萬,用途:新建鎮行政綜合樓裝修及設備采購。”白紙黑字下面是鎮財政所王局長的簽名,龍飛鳳舞,最后一筆幾乎劃破了紙張。
老張指關節捏得發白。三十年審計生涯,他簽過無數報告,這一份卻重如鉛塊。簽了,王局長肯定栽跟頭;不簽,那些漏雨的校舍和枯等救濟款的貧困戶便在他眼前晃。墻上“審計先鋒”的錦旗蒙著一層灰,邊角已經發毛,像在嘲笑他。
電話鈴猛地炸響。他手一抖,煙灰簌簌落在報告上。
“老張啊,”王局長的聲音裹著蜜,“報告看過了?小問題嘛!鎮里招商需要門面,窮酸相誰肯來投資?你通融通融,年底我就退了……”話筒里傳來打火機清脆的開合聲,“你家小子工作的事,我打過招呼了,開發區那邊缺個坐辦公室的,清閑。”
老張喉嚨發緊,像堵了團麻。兒子待業三年了,天天蹲家里打游戲。
剛掛斷,手機又震。屏幕跳著“李縣長”三個字——分管審計的副縣長,也是傳聞中下任縣長候選人。
“老張,”李縣長聲調平穩,“報告我提前看了。老王這人確實毛躁,可事出有因吶。現在招商是頭等大事,全縣一盤棋……”電話那頭頓了頓,“你明年也到站了吧?審計局正職的位置,總得有人頂上。穩定壓倒一切,你說呢?”
窗外的蟬突然噤聲,辦公室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老張摸出根煙點上,火苗顫了幾顫才點著。他想起上個月去河灣村走訪,孩子們在裂了縫的黑板前念書,屋頂漏下的雨在泥地上積成小洼。
手機第三次響起,是老同學周凱。
“張大局座!”周凱嗓門敞亮,“聽說你捏著王胖子命門了?聽兄弟一句,那樓里可有李縣長小舅子的股份!你真捅上去,別說升正職,怕是……”電話里壓低聲音,“怕是平安落地都難。老王算個屁,他后頭的人才要命!”
老張沒應聲。煙霧繚繞里,他瞥見玻璃板下壓著的舊照片:年輕時穿著磨白的中山裝,站在“審計為民”的橫幅前,眼睛里有光。
夜已深,空調早停了,汗順著后頸往下淌。桌上臺燈的光圈攏著那份報告,王局長的簽名像條蜈蚣盤踞在“情況屬實”的空白欄旁。老張擰開鋼筆帽,筆尖懸在紙面上方,墨水滴聚成一顆渾濁的圓點,將落未落。
他簽過千萬次的名字,此刻卻重如千鈞。樓下傳來保安鎖大門的鐵鏈聲,“嘩啦——咔嗒”,在寂靜的走廊里蕩出老遠。
那支筆懸在紙的上方,始終沒有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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