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走丟的第三天,我把她拉黑了。
不是打電話拉黑,是微信。我點開她的頭像,那是一張褪了色的,她抱著小時候的我笑得滿臉褶子的照片。然后,我按下了那個冰冷的按鈕:加入黑名單。
世界清靜了。
做完這一切,我靠在上海出租屋冰冷的墻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那口氣里,有疲憊,有憤怒,有恐慌,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扭曲的,解脫的快感。
我的手機還在瘋狂地響著,親戚、朋友、我爸……他們都在問同一個問題:“你媽找到了嗎?”
我沒接,任由它在桌上震動,像一顆瀕死的心臟。
我叫李勁,安徽人,來上海八年,標準的“滬漂”。我有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一個談了三年的女友芳芳,還有一個背負了三十年的,沉甸甸的房貸。
我像這座城市里千千萬萬的年輕人一樣,每天被KPI追著跑,在早晚高峰的地鐵里被擠成相片,吃著十幾塊錢一份的盒飯,做著一個關于未來的,遙不可及的夢。
我媽,一個典型的中國式母親。勤勞,善良,嘮叨,以及,擁有著一種讓我窒息的愛。
一個月前,她以“來上海照顧你”的名義,強行搬進了我這個只有六十平米的出租屋。
從她來的那天起,我的生活就變成了一場災難。
她嫌我跟芳芳叫的外賣是“垃圾食品”,每天五點就起床,在狹小的廚房里叮叮當當,非要給我做什么“老家味道”。可我早上七點半就要出門,根本沒時間坐下來喝她燉了兩小時的雞湯。
她嫌芳芳買的衣服“不正經”,太露;嫌我養的貓掉毛,是“病菌源”;她把我書架上那些昂貴的原版設計書,當廢品一樣用繩子捆起來,說“這玩意兒占地方,不如給你騰出來放兩袋米”。
她會在我們跟朋友視頻聊天時,突然探個頭進來,大聲問:“小勁,你內褲我給你放床頭了啊!”
她會把我們攢了一周準備扔掉的快遞紙箱,一個個拆開、撫平,整整齊齊地碼在陽臺上,讓原本就不大的空間,看起來像個廢品回收站。
我們之間的矛盾,在無聲中,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
我跟她溝通過,我說:“媽,上海跟老家不一樣,我們的生活習慣……”
她立刻打斷我,眼圈一紅:“怎么,嫌我老婆子給你添亂了?我辛辛苦苦跑來照顧你,沒功勞也有苦勞吧?你現在是翅膀硬了,看不起你媽了!”
得,話說到這份上,天就聊死了。
我只能忍。
芳芳也只能跟著我一起忍。她是個好姑娘,總是勸我:“勁,阿姨也是為你好,咱們多擔待點。”
可有些擔待,是會把人壓垮的。
壓垮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上周日。
那天我加了一夜的班,早上拖著一副被掏空的身體回到家,只想睡個天昏地暗。
結果一進門,就看到我媽正在跟我的房東,一個精明的上海老太太,激烈地爭吵。
起因是房東養在樓道里的一盆蘭花,被我媽給“修剪”了。那盆名貴的“春蘭”,被她用剪刀剪得像個癩痢頭。
房東氣得直哆嗦,指著我媽,一口一個“鄉下人,沒素質”。
我媽也不甘示弱,叉著腰,用我們老家的方言回敬:“不就一盆破草嗎?我幫你除了雜草,你還不知好歹!城里人就是金貴!”
我當時只覺得血往上涌,又羞又怒。我沖上去,一邊給房東賠笑臉道歉,一邊拉著我媽往屋里走。
“媽!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關上門,壓低聲音吼道。
“我干什么了?那盆草長得亂七八糟,我幫她修修怎么了?”她還一臉無辜。
“那能一樣嗎?您知道那盆花多少錢嗎?您知道我為了租這個房子,跟房東搞好關系有多難嗎?您一來,全給我毀了!”我感覺自己快要爆炸了。
“錢錢錢!你就知道錢!”我媽也火了,聲音比我還大,“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供你讀大學,來這個破上海,你現在為了盆破花跟我吼?李勁,你有沒有良心!”
“我沒良心?”我被這句話徹底點燃了,多日來積壓的委屈和憤怒,像火山一樣噴發,“對!我就是沒良心!我求你來的嗎?我讓你來照顧我了嗎?你來了之后,這個家有過一天安寧嗎?你覺得我過得很好是嗎?我每天累得跟狗一樣,回來還要處理你惹下的這些破事!我受夠了!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肯回老家去?”
話說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看到我媽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她嘴唇哆嗦著,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不敢相信。
她什么也沒說,轉身進了房間。
過了一會兒,她拉著一個小行李箱出來了。
“好,”她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我走。我再也不來給你添亂了。”
說完,她拉開門,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當時正在氣頭上,竟然也沒去攔。
我以為,她最多就是去小區樓下公園里坐坐,氣消了就自己回來了。
可是,一個小時,兩個小時……直到天黑,她都沒回來。
我開始慌了。
她不會說普通話,不認識路,身上可能也沒帶多少錢。
我沖出家門,發動了所有在上海的老鄉和朋友,開始滿世界地找她。
我們找遍了附近所有的公園、超市、地鐵站。
我報了警,警察調了監控。監控顯示,她確實走出了小區,然后,就消失在了茫茫人海里。
第一天,我像瘋了一樣,不吃不喝,滿腦子都是她離開時,那個決絕的背影。
第二天,芳芳陪著我,我們把搜索范圍擴大到了整個區,打印了上百份尋人啟事,一張一張地貼。我的嗓子都喊啞了。
到了第三天,也就是今天。
我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整個人都麻木了。
無窮無盡的親戚電話,一遍又一遍的詢問,還有我爸在電話那頭焦急的責備:“你怎么能跟你媽那么說話!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所有的一切,都像潮水一樣向我涌來。
我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煩躁和怨恨。
為什么?
為什么所有人都覺得是我的錯?
難道我就沒有委屈嗎?難道我就活該被她這樣折磨嗎?
她用這種極端的方式,把自己變成了一個受害者,而我,就成了那個不孝的,逼走親媽的罪人。
憑什么?
就在那個瞬間,我做出了那個決定。
我把她拉黑了。
我像是要用這種幼稚的方式,進行一場無聲的報復。
你不是要走嗎?好,我讓你永遠也聯系不上我。
拉黑之后的第四天,第五天。
我的那股報復性的快感,很快就被巨大的恐慌和自責所取代。
我開始做噩夢。
夢見我媽一個人,衣衫襤褸地躺在冰冷的地下通道里。
夢見她被車撞了,孤零零地躺在醫院里,身邊一個人都沒有。
夢見她遇到了壞人……
每個夢,都讓我驚出一身冷汗。
我開始瘋狂地給她打電話,聽到的,永遠是“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我崩潰了。
我請了假,和芳芳像兩只無頭蒼蠅一樣,沒日沒夜地在上海這座巨大的鋼鐵森林里尋找。
我們去了救助站,去了所有醫院的急診室。
每次看到一個身形和我媽相似的流浪老人,我的心都會提到嗓子眼。
可每次,都不是。
我開始求神拜佛。我一個堅定的無神論者,跑到靜安寺,跪在佛像面前,磕了上百個頭,許下這輩子都不敢想的宏愿,只求佛祖能保佑她平安。
我整個人,都快被掏空了。
支撐我的,只剩下最后一個信念:找到她。
然后,跪在她面前,跟她說一句,媽,我錯了。
第七天。
我爸的電話又打來了。
我以為,又是新一輪的責罵。
我接起電話,聲音沙啞地說:“爸,還沒找到……你別罵我了,我知道錯了……”
電話那頭,我爸卻出奇地沉默。
過了很久,他才用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疲憊至極的聲音說:“勁兒啊……別找了。”
“什么?”我以為我聽錯了。
“我說,別找了。”我爸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你媽……她其實,走丟的第一天晚上,就自己坐火車,回老家了。”
我的大腦,“轟”的一聲,一片空白。
“回……回家了?”我顫抖著問,“那你們為什么不告訴我?你們知不知道,我這一個星期是怎么過的?我……”
“是她不讓我說的。”我爸打斷了我,聲音里充滿了無奈,“你媽她……走的那天晚上,就給我打了電話。她在火車站,哭得跟個孩子一樣。”
“她說,她覺得在上海,自己就是個累贅,是個多余的人。她說,她感覺你,已經不愛她,不需要她了。”
“她說,她想用這個笨辦法,試一試。”
“試一試,如果她真的不見了,你會不會著急。試一試,你心里,到底還有沒有她這個媽。”
我爸的話,像一把鈍刀子,在我心上反復地割。
原來,這是一場她精心策劃的,對我的測試。
一場用失蹤作為賭注的,愛的測試。
我氣得渾身發抖,又覺得無比荒謬和心寒。
“她怎么能這樣?她知不知道這樣有多危險?她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爸再次打斷我,“我知道她這么做很混蛋,很自私。我已經罵過她了。但是,勁兒啊……”
我爸的聲音,突然哽咽了。
“但是,你能不能……先聽我說完。”
“你媽她……這次從上海回來,整個人都變了。不愛說話,整天發呆。昨天,我讓她去樓下超市買瓶醬油,結果,她在小區里,迷路了。”
“我們那個住了三十年的老小區,她居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我帶她去縣醫院檢查了。醫生說……醫生說……”
我爸在電話那頭,泣不成聲。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一種不祥的預感,瞬間籠罩了我。
“醫生說什么了?”我追問。
“醫生說,你媽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病。”
“就是……就是我們常說的,老年癡呆。現在還是早期。”
“阿爾茨海默病……”
這幾個字,像晴天霹靂,把我整個人都炸懵了。
我爸在電話那頭,斷斷續續地說著。
“醫生說,這個病,是不可逆的。她會慢慢地,記不住事,認不得人,最后,會把所有人都忘了,包括她自己。”
“怪不得……怪不得她這段時間這么反常。她不是故意找茬,她不是故意跟你吵架。是她的腦子,病了。她自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她去上海之前,就跟我念叨,說自己老是丟三落四,說怕哪天,就把回家的路給忘了。”
“她不是去給你添亂的,她是害怕。她怕自己一個人在老家,哪天真的走丟了,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她這次能從上海,自己一個人摸到火車站,買票回家,醫生說,這簡直是個奇跡。可能是她心里,那股想回家的執念,太強了。”
“勁兒,她跟你吵架,說那些傷人的話,都不是她本意的。她回來跟我說,她看到你那么累,她心疼。她只是想幫你做點什么,但她什么都做不好,她覺得自己沒用,所以才跟你發脾氣……”
“她不讓我告訴你她回來了,也不讓我告訴你她生病了。她說,你一個人在上海打拼,已經夠辛苦了,她不能再成為你的累贅……”
我爸后面的話,我一個字也聽不清了。
我的耳朵里,嗡嗡作響。
我的眼前,浮現出我媽的樣子。
我想起她笨拙地學著用電飯煲,結果把米飯煮糊了的懊惱。
我想起她把我的書捆起來時,嘴里念叨著“給你省點空間”的小心翼翼。
我想起她跟我吵架時,那張漲得通紅,充滿委屈和憤怒的臉。
我想起她離開時,那個看似決絕,實則孤單無助的背影。
我這個自詡為名校畢業,在上海灘打拼的精英,我這個自以為是的兒子,竟然遲鈍到,連自己的母親,正在被一種可怕的疾病,慢慢吞噬,都毫無察覺。
我把她的求救,當成了胡鬧。
我把她的癥狀,當成了矯情。
我把她的恐懼,當成了累贅。
在她最需要我的時候,我說了最傷人的話,把她推開了。
然后,在她失蹤的第三天,在她最擔驚受怕的時候,我拉黑了她。
我切斷了她能找到我的,最后一根線。
我混蛋!
我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清脆響亮。
眼淚,再也忍不住,洶涌而出。
我掛了電話,手指顫抖著,從黑名單里,把那個熟悉的頭像,放了出來。
我點開和她的聊天框。
里面空空如也。
為了眼不見心不煩,在我拉黑她的那天,我把所有的聊天記錄,都清空了。
我這個,被豬油蒙了心的,不孝子。
我跪在地上,把頭埋在臂彎里,哭得像一條被主人遺棄的狗。
芳芳回到家,看到我這個樣子,嚇壞了。
我抱著她,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了她。
她聽完,也跟著我一起掉眼淚。
她沒有說一句安慰的話,只是默默地幫我收拾行李。
她說:“勁,我們回家。”
當晚,我坐上了回家的綠皮火車。
沒有買到高鐵票,但這正合我意。
我想讓這趟回家的路,慢一點,再慢一點。
我想讓我的懺悔,來得更深一點,更久一點。
車窗外,上海的萬家燈火,漸漸遠去,變成一片模糊的光暈。
我看著那些光,想起了我媽。
我想,她也是這樣,一個人,坐在這冰冷的火車上,看著這座她來過,又被她兒子趕走的城市,慢慢消失在夜色里。
她當時的心情,該是何等的絕望和凄涼。
十幾個小時的火車,我一夜未眠。
第二天早上,我終于回到了這個生我養我的小縣城。
空氣里,彌漫著熟悉的,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我爸說的那家,縣人民醫院。
我把厚厚的一沓檢查報告,又從頭到尾,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
醫生跟我說了很多,關于這個病的起因,發展,以及如何護理。
他說,最重要的,是家人的陪伴和理解。
他說,病人會變得敏感,多疑,暴躁,甚至會說一些不合邏輯的話,做一些不可理喻的事。
他說:“你們做子女的,千萬不要跟她計較,要哄著她,就像哄一個孩子。”
從醫院出來,我感覺自己的腿,有千斤重。
我走到家門口,那扇熟悉的,掉漆的木門前。
我站了很久,很久,遲遲不敢敲門。
我該怎么面對她?
我該說什么?
說“媽,我錯了”?
還是說“媽,我都知道了”?
正在我猶豫的時候,門,“吱呀”一聲,開了。
是我爸。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隨即眼圈就紅了。
“你……怎么回來了?”
“我媽呢?”我聲音沙啞地問。
“在……在里屋看電視呢。”
我繞過我爸,走進了那個我生活了十八年的家。
一切都沒有變。
只是,空氣中,多了一股淡淡的,中藥的味道。
我媽坐在沙發上,背對著我,正在看一出我叫不上名字的年代劇。
電視里的聲音,開得很大。
她的背影,比一個月前,我看到的,要佝僂了很多。
“媽。”
我輕輕地叫了一聲。
她像是沒聽見。
我走到她面前,蹲了下來,仰視著她。
“媽,我回來了。”
她這才緩緩地轉過頭,看著我。
她的眼神,有些茫然,像是沒有聚焦。
她看了我足足有半分鐘,才遲疑地開口,問了一句,讓我瞬間淚崩的話。
“這位同志……你找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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