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盛夏,一個叫“房主任(原名樊春麗)”的50歲農村婦女站在《喜劇之王單口季》的舞臺上,用“信息中心主任”“柯基丈夫”的荒誕梗,將30年婚姻里的家暴、病痛、女性困境解構成讓全網“笑著笑著就哭了”的表演。一場10分鐘的脫口秀,像鋒利的手術刀,剖開了部分邊緣女性群體集體困境的橫截面。
房主任的爆火,清晰地勾勒出邊緣群體如何借助內容敘事爭奪話語權的故事,成為撬動社會議題的杠桿。而在房主任之前,我們陸續(xù)看到56歲一人踩下油門、自駕游逃離AA制婚姻的蘇敏阿姨,60歲站上脫口秀舞臺的黃大媽。當邊緣群體困境議題被脫口秀、流量算法推到聚光燈下,我們想追問的是:邊緣群體如何被看見?隱藏在笑聲里的社會議題,如何從被討論到被改變?
著陸TouchBase試圖從房主任的案例切入,剖析當代內容敘事的邏輯與力量,并探尋:在面對如何讓小人物的聲音持續(xù)回響、推動文明社會更新的議題時,ESG敘事該學習什么。
為什么是房主任?
“絕經和退休不會一起來”“絕經和出道一塊來”——房主任以一句自嘲開場,瞬間引爆全場笑聲。觀眾們那時尚未察覺,這笑聲,竟是打開淚水的閥門。
能擊中社會痛點的議題往往最具爆發(fā)力。然而在精英們構建的“得體”話語體系里,許多困境與痛苦被遮蔽,身處其中的人也未必有勇氣拿起話筒、打破沉默。近年來脫口秀的興起,開辟了另一種“出圈”的可能——冒犯的藝術。它將那些在精英圈層不便言說的議題拉入公共視野,思想碰撞的火花由此迸發(fā),更多缺乏精英話語的“小人物”,開始爭奪話語權。
提煉一下房主任的脫口秀內容:父母包辦婚姻,安排身高155cm的“柯基丈夫”,新婚不到一月便遭家暴回娘家,卻被父母埋怨“咋不養(yǎng)好再來”。離婚念頭升起時,父母的封建言論則掐滅了本可重生的火苗——這是原生家庭的血淋淋真相。
原生家庭的不幸,是19歲時樊春麗走入婚姻的推手。曾以為的救贖,卻是更深的深淵。前夫無所事事,在外另有女人,結婚后她不僅要照顧曾家暴過她且現在癱瘓的前公公,還要靠做環(huán)衛(wèi)工掙的2000元工資獨自撫養(yǎng)兩個孩子,甚至得拿出一半補貼前夫的水果攤租金。這樣的日子,她熬了30年——這是無數女性深陷的婚姻困境。
封建的原生家庭、吸血的婚姻困境,是部分女性群體所面臨境遇的集體投射。
為什么人們看房主任邊哭邊笑?
當幽默制造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大腦同時處理“可笑”與“可悲”信息時,情緒系統(tǒng)因過載而崩解為淚。喜劇的基因里本就刻著苦難的紋路。當悲劇裹上糖衣,苦澀更顯刺骨,段子越好笑,現實越殘酷。
喜劇其實也在打破安全距離藩籬。人間悲歡不通,在信息過載、情緒疲憊的時代,單純的苦難敘事更難以觸動人心。而喜劇的安全距離,能夠徹底卸下精英中產們的情感防御,將歲月角落里那些蒙了灰的痛楚、虛假全部揭露。如同用糖衣包裹的苦藥,等察覺時苦澀已滲入骨髓。
破除觀眾情感防御后,房主任的表演精準地撕開了層層偽裝:
她最先撕開了“家族榮耀”的假面,將所謂的“家丑”拉到公眾語境,矛頭直射父權制度下家族榮譽對女性血肉的吞噬。
接著,又打破農村婦女“忍耐”的道德牌坊。30年照顧前公公、前夫、養(yǎng)家糊口、任勞任怨的枷鎖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她鼓足勇氣掙脫原有婚姻枷鎖,帶著兩個孩子凈身出戶,脫口秀出道,并在這個夏天登上大熒幕,實現重生,也大大戳破“老夫老妻湊合著過”“農村女性離婚經濟憂慮”等謊言。
而在賽后總結中,房主任說:“如果有一天女兒回家說‘媽,他……’,我說,離!”“媽說脫口秀給你托底”,全場觀眾沸騰——年輕女性哭,是因自己未能幫母親掙脫枷鎖;中年女性哭:因自己曾是“不敢喊離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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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說脫口秀為你托底”,房主任進一步撕開的,是“犧牲式母愛”的沉重藩籬。傳統(tǒng)農村婦女所遵循的為了孩子忍耐、犧牲的教條,并不在房主任的陳述里,她反倒是提供了一種母愛敘事的新范式——代際托舉。母愛的故事從來不停留于“燃燒自己照亮全家”,也無需以自毀為代價,自我救贖的母親才是真正的燈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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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經30年困境的底層女性,并不是大眾認知里所想象的二字不識。她愛看書,把書翻爛,出口成章。前夫嘲諷她“你還能翻什么浪”,也折射了社會對邊緣群體“安分認命”的規(guī)訓,而房主任的重生敘事,高度粉碎底層認命邏輯。苦難從來不是宿命,小人物也擁有沖破桎梏的能力。
在看似高筑文化資本壁壘的話語場域里,她們以真實的生命經驗和智慧,打破了精英構建的話語壟斷,撕開得體敘事的偽裝,勇敢試探表達的邊界,最終發(fā)出了無法被忽視的獨特光芒。
每一種現象級內容的出圈,都是時代情緒在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顯影。她用自嘲解構父權婚姻下所說的“男人家暴不丟人,女人離婚丟人”迂腐理念,用幽默顛覆“犧牲型母親”的倫理綁架,更以“凈身出戶”的決絕姿態(tài),宣告對傳統(tǒng)性別腳本的叛離。“房主任”將農村家暴、母職枷鎖、代際壓迫等沉默議題,拖入公共話語場的聚光燈下。
除了內容,邊緣群體如何被看見?
當我們拆解內容出圈的敘事密碼和價值時,其實我們更想追問的是,什么樣的社會力量、商業(yè)機制能夠促使一個半生都困在農村里的中老年女性,走到舞臺前,被大眾看見,被聚光燈照亮,從而影響更多個體勇敢表達、發(fā)聲。
在當代社會結構中,邊緣群體如何突破社會層級限制被“看見”,不僅關乎社會公平正義,也涉及商業(yè)創(chuàng)新、資本流動與媒介賦權的復雜流動系統(tǒng)。
商業(yè)機制對邊緣群體價值的挖掘是重要推動因素。2023年春天,房主任花了220元買了張脫口秀后排票,為看喜歡了10年的脫口秀演員李波。而李波將命運般的話筒遞給了笑聲最大的她,問她的職業(yè),她的一句“村里信息中心主任,專管八卦”引爆全場。這段即興互動視頻在網絡上掀起百萬播放量。
李波覺得她很有天賦,力邀其入行,并在房主任因為路費猶豫時自掏腰包解決其赴沈陽的車票住宿,成為關鍵“商業(yè)引路人”。在沈陽,脫口秀俱樂部為初來乍到、頻遭冷場的房主任提供系統(tǒng)培訓,為了讓她能夠賺取生活費,還安排了她充當客服、場務、店長等崗位來維持生機。脫口秀之路并非一帆風順,房主任在開放麥現場表演常被觀眾喝倒彩,喊“換下一個”,加上更年期和身體疾病,也曾放棄返鄉(xiāng),是李波“期待”的召喚與俱樂部的持續(xù)職業(yè)承諾,支撐她重新出發(fā)、凈身出戶。沒有商業(yè)力量的托舉和專業(yè)轉化,個體的悲歡往往難以突破地域與圈層的藩籬,成為公共議題的一部分。商業(yè)的力量,成了撬動邊緣聲音的重要支點。
媒介,則扮演了將“家丑”熔鑄成公共議題的熔爐角色。舞臺上,房主任將傳統(tǒng)中“家丑不可外揚”的家暴經歷轉化為公共言說,去掉個人發(fā)泄和單純訴苦,讓話題更為客觀,讓尖銳的社會現實被更廣泛地接納。
制作方深諳此道,通過剪輯捕捉后臺嘉賓“看到了自己媽媽”的動容瞬間,熱搜營銷、嘉賓楊天真的落淚,都在合力強化“草根逆襲”劇本。短視頻平臺的算法引擎則將部分片段精準送達女性用戶和關注農村議題者的眼前,觸發(fā)裂變式的傳播,引起更大范圍的討論以及更深層次的共振。無數觀眾從中看到了自己“姐姐”“媽媽”“姥姥”的影子——這種集體鏡像的投射,讓個體的故事升華為群體的寫照。這幾年間,隨著楊笠對“普信男”的解構、王越對“月經羞恥”的吐槽、唐香玉對“催婚”的反抗,共同構建起一個日益壯大的女性議題矩陣。正是這片土壤,讓脫口秀舞臺意外地拓寬了邊界,成為部分社會議題難得的公共討論空間。
被“看見”僅是起點,邊緣群體除了擁有表達的看見和被看見的機制,還需要獲取多元資本以支撐其話語權的鞏固。對于凈身出戶的房主任而言,金融資本如同扎實基礎。俱樂部合約、一場場演出的報酬、節(jié)目通告費,這些實實在在的收入,支撐起她獨立撫養(yǎng)兩個女兒的生活,這是尊嚴得以發(fā)聲、表達得以持續(xù)的經濟根基。
文化資本則是她握緊話筒的鑰匙。農村背景的她,最初缺乏精英教育傳授的表達技巧。專業(yè)的脫口秀訓練,賦予她將個人創(chuàng)傷幽默化的能力,將私人的苦痛淬煉成能引發(fā)共鳴的公共言說藝術。媒介曝光極大擴展了她的社會資本。節(jié)目播出后,觀眾共鳴構成了抵御傳統(tǒng)社會排斥的關鍵緩沖層,使她不再孤立無援。
除了上面三個維度,心理資本的構建在邊緣群體里也極為重要。這是一種重要的個人資源——其特點是對當前和未來的成功持有樂觀態(tài)度,在必要時采取新方向,在受挫后有復原力。大量生活在農村里的婦女沒有出走的決心,并非是個人勇敢與否,而是在于根本沒有榜樣,加之糟糕的環(huán)境、生活的拉扯,往往讓她們感受到絕望。
房主任的采訪片段 圖源 | 三聯生活周刊
房主任在這個過程實現了自我療愈和心理重建,“我不恨那個男人了,帶著一種悲憫的心態(tài)和生活和解”“從老板身上學會失敗的時候怎么站起來”,這些言論標志著一種強大心理資本正在構建。如果沒有這一層構建,房主任不可能做到凈身出戶,說出“生命是體驗”之類的話。所以,構建足夠強大的心理資本尤其重要,這是邊緣群體突破內在桎梏的核心。當自我價值感確立,他們不再是生活的被動者,而會成為那個主動拿起自己權益戰(zhàn)斗的人。
從房主任的案例來看,邊緣群體的進階路徑以及可持續(xù)“被看見”,需要商業(yè)、資本與媒介三者協(xié)同,構建系統(tǒng)性支持網絡。如果沒有閉環(huán),這里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充滿了局限性:商業(yè)的聚光燈具有天然的“選擇性”,更易照亮那些自帶戲劇沖突、具備“娛樂轉化潛力”的邊緣故事,而無數缺乏“爆點”卻同樣重要的邊緣日常則被留在陰影里。
媒介流量的力量雖大,但也存在邊界風險,如將復雜的社會問題簡單化,直接滑向性別對立、階層對立等話題上。而資本獲取的道路更是布滿荊棘,橫亙著巨大的結構性鴻溝。房主任的幸運充滿偶然,難以復制。放眼更廣,貧困社區(qū)的創(chuàng)業(yè)者因金融資本匱乏而難以壯大夢想,因教育資源不均導致文化資本先天薄弱的問題比比皆是——缺乏制度化、普惠性的資本通道,仍是阻擋在絕大多數邊緣個體面前,難以逾越的沉默高墻。
從被看見到被改變:社會議題的破壁之路
在ESG的宏大敘事中,“社會(S)”維度常常是最柔軟也最堅韌的一環(huán),它關乎人,關乎公平,關乎那些被主流視線忽視的角落。如何讓這些“微光”被看見、被理解、被賦能,且可持續(xù)“發(fā)光”,不僅涉及社會正義,更關乎于商業(yè)文明深度和資本向善溫度。那么,如果不希望這類聲音被熄滅,不希望“房主任”類IP在互聯網上曇花一現,我們能做什么?
我們需要警惕喜劇對現實議題消解嚴肅性的可能,比如“柯基丈夫”僅僅只是搞笑梗,現實中的施暴者是不是就會被弱化為滑稽者。不過,當下的脫口秀節(jié)目并不止步于悲劇演繹,去年脫口秀演員“黑燈”談論自己作為視障人士日常經歷的挫折和隱性新生時,隨之而來的輿論熱議,讓殘障人士、婦女等群體的權益保障話題登上熱搜,讓加強無障礙環(huán)境建設、反對家庭暴力等被全社會關注,讓無障礙環(huán)境建設法、反家庭暴力法等法律和在討論中被更多人知曉,讓相關工作因此加以推進。
而如果想延續(xù)“房主任現象”的價值,需構建支持邊緣表達的生態(tài)系統(tǒng),例如,能否設立類似“素人故事孵化基金”,為農村女性提供表達訓練營(參考李波俱樂部模式)?品牌是否有可能將“邊緣群體話語權”納入商業(yè)計劃,比如開直播間為農婦開設帶貨專場?政策上,能否推動文化部門與脫口秀廠牌合作,將無障礙設施、反家暴熱線等政策信息植入段子?
在注意力稀缺的時代,真實的故事依然擁有擊穿圈層的力量。但要讓改變持續(xù)發(fā)生,讓邊緣敘事不止于眼淚狂歡和搖旗吶喊,我們需要做的是把話筒傳遞給更多“房主任”。畢竟真正的進步,不在于為弱勢群體流了多少淚,而在于給予了多少權利和舞臺。
參考資料:
Standford Social Innovation Review: In Search of Inclusive Social Entrepreneurship.
江蘇檢察網:脫口秀也能成為“普法的藝術”。
撰文 | Canamy
編輯 | 國佳佳
排版 | 張嘉嘉
題圖來源 | 愛奇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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