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戲臺》就是在看陳佩斯。

如果你曾被他的一連串小品神作逗笑過，打動過，覺得這玩意兒當時看著好笑，仔細一琢磨還真有點意思，甚至有點動人的悲涼，那么《戲臺》對你而言，應該是很值得一看。

十年前《戲臺》舞臺劇首演成功，是陳佩斯領銜的“大道喜劇”一出叫好又叫座的里程碑式作品。十年之后看《戲臺》電影版，也是給這些年見不著陳佩斯的觀眾一次性總結一下這十余年陳佩斯的藝術思想結晶。

電影的宣傳語赫然寫著：人生如戲如人生——整的和《信條》的回文TENET似的。但仔細一想，陳佩斯的喜劇之所以能扛過歲月滌蕩，讓老一代人懷念、讓新一代人驚詫，一個很重要的原因不就是他所創造出的那種完全沉浸在某一個近乎超現實的情境中，隨時隨地人戲不分的能量和張力么。

吃面條、羊肉串、主角與配角、和洋人賽跑——這一切經典都離不開“出戲”和“入戲”之間產生的那種奇妙的戲劇/喜劇效果，這就是陳佩斯一直癡迷的、擅長的，也是《戲臺》電影的一大看點。

當我們看陳佩斯，我們在看什么？看他如何做戲?？此绾沃烙^眾知道他在做戲，但又怎么把這出戲做得好看、做得精妙、做得出人意料。

一切明著來，全靠真功夫。

戲班故事，出相入將、臺前幕后，恰恰就是一個自成方圓的舞臺，是一個做戲的“螺絲殼”。陳佩斯一直癡迷于用這一方天地里的小人物、小故事把更宏大的，任它時代更迭、天地倒轉也顛撲不破的人生硬道理講給觀眾。

于是乎，《戲臺》里的角色，個個全都在演戲，德祥大戲院里里外外全都是活在自己的迷夢中的人。

送包子的大嗓兒（黃渤）向往舞臺、洪大帥（姜武）向往英雄項羽卻又怕成為項羽、六姨太（徐卓兒）向往舞臺上威風凜凜、癡情專一的理想情人金嘯天（尹正）、而金嘯天幻想著情人沒有離他而去……

真入戲的不累，把現實看得透徹卻還得裝糊涂陪著演戲的最累——班主（陳佩斯）、吳經理（楊皓宇）和費力不討好的徐處長（陳大愚）是電影里最奔波的三個角色，因為他們總要一會兒真一會兒假來回穿梭。銀幕外看戲觀眾也最能和這三個苦命人產生共鳴。

最后是陳佩斯故事里每每都“細心呵護”留存下來的一道“白月光”——男旦鳳小桐（余少群）。一個完全不具備傳統男性氣質的人物，卻也是他，最見不得戲被毀掉。這個人物顯然是純潔藝術人格的銀幕象征。

因此小桐和班主之間的對手戲相當好看，潛臺詞令人浮想聯翩，非常值得玩味。自帶幾分“人戲不分”氣質的余少群幾乎是這個角色的不二之選。當小桐最后終于決定上臺，配合表演這出“不演就活不下去”的戲，觀眾的內心必須是非常煎熬的，甚至是心酸的。導演的目的也就達成了。

即便這次有黃渤、姜武、尹正、余少群各領風騷，陳佩斯本人的表演依然是一大看點。他和楊皓宇這對班主和戲院經理的組合無論戲里戲外大部分時候都像膩子一樣，到處抹平找齊，包袱不見得在他倆身上，但沒有他倆迎來送往，這戲還真沒辦法接上，更不要談形成某種flow。兩位也真不負戲骨稱號，舉手投足配合默契，相當有戲。

陳佩斯飾演的班主侯喜亭總喜歡把“混口飯吃”掛在嘴邊。他委曲求全，四處作揖服軟，說是為了茍活，但也會為了改戲改得對不起祖師爺而羞愧難當。這個角色身上處處都是對藝術家焦慮的著墨和表現。

某種程度上來說，陳佩斯喜劇是一種理想主義喜劇。他故事里的小人物說的“只為糊口”可不是一般牛馬那種“糊口”，他是要憑自己的手藝/本事活下去，腰桿子挺得直直的。換句話說，他寫的人物都是希望能一輩子憑本事吃飯，維系那種守住藝 術家氣節而“茍活”的狀態，這是事實上是一種代價極其高昂，非常純粹的理想主義追求。

為這種理想主義施加阻力的是草莽出身、被舞臺故事深深吸引的軍閥洪大帥。洪大帥作為看客亦是“人戲不分”的。他前腳身披戲服沉醉于戲曲的華麗，像個頑童，后腳就一槍一個窟窿眼地要求給項羽改一個光明的結局。權力深諳敘事的能量。洪大帥這個人物的乖張、善變和冷酷賦予故事歷史縱深感，將諷刺力度拉滿。

影片的絕大部分場景都被框取在戲院的臺前幕后，但觀眾仍然能從各路人等身上管窺電影對社會的犀利批判。這主要是因為戲中人物個個都是典型時代形象的淬煉。無論是洪大帥身旁沉默的云云看客，還是瞄著城頭旗幟變換制服的徐處長，電影都用洗練而鮮明的筆法描繪出人性陰暗一面。生死存亡之際，他們全都不及臺 上一介戲子更懂得從一而終。

陳佩斯心目中的藝術至上不是一句“戲比天大”式的口號就能總結的，是一種既埋藏于他的多部熒屏、銀幕和舞臺作品之中的不變的主題，同時也是貫穿在他個人創作生涯之中一種復合的藝術人格投射。

《戲臺》成功之后，陳佩斯又打造了《驚夢》?！扼@夢》無論是舞臺調度上還是藝術表達上都有著更大的野心，也具有更完備的執行。兩出舞臺劇在豆瓣上抗住了9.0大關，足見觀眾是買賬的。

我們有理由相信，《戲臺》是陳老板回歸電影的一個序曲。

《戲臺》已經備好，《驚夢》還會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