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前，三次洪峰過境，徹底改變了一座小城。

洪水漫溢，道路通訊中斷，整個榕江縣城80%以上被淹，造成直接經濟損失約13.5億元——對不少當地人來說，這是一場幾乎“歸零”的重建挑戰。

洪水肆虐之后，更艱難的是生活如何繼續。縣城生產生活秩序加速恢復之外，經過20多天的清淤搶修，曾經現象級鄉村體育賽事的主辦地——榕江“村超”球場，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煥然新生。

這里，人人正努力回到那個鄉村足球“桃花源”。今（26）日，貴州“村超”即將正式重啟。

榕江縣委書記徐勃曾公開稱，榕江目前沒有別的方式感謝四面八方支援過的力量。唯有“村超”，“我們想以文化足球體育的方式及時回饋那些幫助過我們的人。”

從八方馳援到雙向奔赴，綠茵場上的哨聲，吹響的是感恩的號角。洪水的痕跡漸漸褪去，為迎接“村超”，我們將鏡頭對準一些球場之外的溫暖敘事。

那是苦難無法淹沒的力量。

洪水后的微光

8天內3次洪峰過境，哪怕特大洪水災害已過去近一個月，榕江縣城內仍不乏災難的痕跡。

重建后的“村超“賽場。

老城的行道樹，枝丫上都尚余干結硬化的淤泥——這讓不少初進城的旅客暗自驚心：“水淹到了這么高啊。” 1954年有記錄以來的最高水位，漫至三樓高度的洪水在榕江還有證明：大河口碼頭，一排排泡水車輛至今未挪動，輪胎、保險杠等零部件七零八落亟需認領；古州老街的臨街商鋪，幾乎家家墻壁都被烙下了肆虐的“洪痕”。

淤泥與瘡痍，也加諸在“村超”球場上。

6月24日一早，不到10分鐘，球場迅速被淹。場邊碩大的“貴州村超”標語純憑高度幸存，也無聲地告訴著人們：草皮被毀，看臺被沖，滿眼廢墟，淤泥最深處曾達到60厘米的地方，是曾經吸納億萬球迷目光的貴州“村超”主賽場。

在當地人心里，位于寨蒿河邊的“村超”賽場，從來不只是一座球場：它是驕傲，是發展的契機，是全民參與的熱愛。它的由來，榕江人可謂如數家珍。

不論專業，沒有門檻，2023年，由榕江縣三寶侗寨村民自發組織的鄉村足球賽事意外走紅。踢球的不要錢，看球的更不要，凌空抽射破門獲得全場歡呼的，可能就是你家樓下開卷粉店的小老板。

憑借純粹與熱愛，貴州“村超”一炮而紅。一場比賽，現場觀眾最多達到5萬人。從最初參賽村隊20支到2024年62支，再到2025年已增至108支，原計劃今年的八強賽本應于6月29日正式開踢。

“村超”保持的紅火勢頭，直到洪水來臨。得知球場被淹，每個榕江人都試圖努力檢索出腦海中最恰當的詞語來表述自己的傷感。

從辦公室的窗戶就能眺望到球場的綠茵，榕江一酒店總經理楊萍將這種感覺形容為：心痛。“原來一說村超，我們臉上都感覺沾光。”

是的，作為世界看見榕江的窗口，“村超”給這座人口僅有38.5萬人的小縣城帶來了新的發展機遇。“村超”賽期時，榕江賽場附近的酒店通常“一房難求”。而6月的兩次洪水，讓楊萍所負責的酒店損失接近300萬，酒店消防泵房、配電房、發電機房全部被淹。

曾經受災最嚴重的古州老街，已經部分恢復了原貌。

得知這次“村超”感恩賽邀請了當時的救援人員和志愿者，酒店30余員工近來全員到崗。大伙只做一件事：翻新共4層樓的房間。“除了提前被預訂的20間房，酒店將剩余的所有空房，大概60間，免費提供給村超邀請的救援志愿者。”被問及為何要放棄這波本應彌補洪災虧損的機會，楊萍坦言，老板和她都是土生土長的榕江人，對于一些幫助過他們的人，酒店員工懷揣感恩之心。

她談起了從湖南遠道而來的何世波父子，用小型挖機為酒店清淤了足足兩天；又提起廣東佛山救援隊在這里抽了整整兩日的水，“還有很多很多我們不知道名字的志愿者，在酒店外，佝僂著給我們通排水管道。很辛苦。”往日種種浮現眼前，楊萍有些淚目。除了免費房間，為了表達感謝，酒店員工甚至在25日就編好了當地侗族特色蛋兜——粉色的蛋兜承載著他們對最尊貴客人的最真摯的謝意，將在今天開賽后陸續送出。

一些“超”能力

近來，“感謝有你”“滴水恩情”等宣傳標語，頻繁地出現在“村超”賽場周邊的大街小巷，酒店、飯店、出租車、網約車甚至私家車的引擎蓋上都有。此時，你或許會恍然大悟，貴州“村超”的“超”能力，絕不僅限于球場的重建速度超快。

災難后的小城迸發出的團結秩序與行業韌性，正無聲地宣告著：苦難的土壤依然可以開出堅韌的花。這種花，既自愈也悅人，超美。

常馳廣場，榕江最大的購物商場，位于縣城三條河流交匯處的東濱江大道上。地理位置決定了這里往日種種繁華，洪災時也帶來了毀滅性打擊。倒灌的洪水快淹沒至商城二樓，常馳廣場工作人員吳勝芝提供了一個數據：整個常馳廣場損失超過1億元。“負一樓的清淤當前已經完成，但商家全部搬離了。一樓、二樓有部分商家已經恢復營業。”

在經濟損失面前，國人有一種樸素的價值觀，叫“平安就好”。常馳廣場商區的海鮮店老板，在榕江扎根5年的浙商朱宇航甚至不敢太細算損失。“差不多損失了百萬吧，萬幸人沒事。”清淤后，朱宇航來不及喪氣，他以最快速度完成清淤，粉刷了墻壁，重貼了藍色墻紙，準備迎接“村超”這波客流。

本想夸贊他有從頭再來的勇氣，話還沒出口，門店玻璃上，一張格外醒目的大紅標語就讓記者止住了話頭：洪水雖無情，但人間有愛，所有菜品大特價。“27號村超結束時，店鋪特價就結束。“老朱拍拍胸脯說，所有食材都是新鮮的，洗得干干凈凈。

海鮮店老板老朱正在查看海鮮貨品。

10元一盤炒花甲，他說肯定是要倒虧的；40元的蝦，30元一條的多寶魚基本保本。除了蔬菜，每份菜都少20元。20元是絕大多數大眾菜的利潤。他擺擺手，示意不賺錢。“只掙踏實錢，災后清淤中我們被幫了不少，特價只是對社會力所能及的回饋。”

茶飲老板朱先生的店鋪，就在常馳廣場一樓拐角顯眼處。說起近一個月的大起大落，他不勝唏噓。5月23日，投資幾十萬的店鋪剛開業一個月就迎來洪水；6月底，朱先生一條崩潰流淚的視頻在網上瀏覽破億。“投資心血付諸東流，我想沒人能不哭。”此外，朱先生給我們獨家還原了當時的情形。

“24號，水已經漫到了店鋪天花板的射燈處。我們的四臺機器，制冰機，茶飲機還有冰箱，就懸空漂浮在水里，非常危險。”朱先生記得，最輕的機器都重達百斤，更何況里面還裝了滿滿當當的茶飲原料。危急關頭，二十多個子弟兵沖進了店里，用肩膀抵住了四臺機器，再同時緩慢地卸力，搬運了出來。“過不足10厘米高的臺階，官兵們搬那臺最輕的機器都需要4個人，可知分量和難度。”看到機器被安全轉移到空地上，朱先生突然淚崩了。

海鮮店門口張貼的標語。

24日，“村超”開賽前，店鋪門頭就早早張貼了標語：全城兩天免費喝茶，敬謝風雨同舟人。贈飲標語下方甚至還有一行小字：消防官兵、武警戰士、軍人等免排隊。

26、27日兩天，在茶飲公司的全力支持下，這家受災店鋪將在“村超”期間送出5000杯免費茶飲。“一天2500杯，是抽調了貴州多地優秀店長后，加上店鋪12名員工的單日最高出品量。” 采訪最后，朱老板拒絕了影像報道，“如果媒體把這件事放大，我會覺得很慚愧。主角該是那些幫助過榕江的人。” 他告訴我們，店鋪還會在“村超”現場同步贈送茶飲，為比賽球員加油，為那些“風雨同舟人”道謝。

一茶飲店將在“村超”舉辦兩天送出5000杯奶茶。

榕江，請別說抱歉

越是困難，越向前。榕江縣副縣長陳學敏曾在采訪中介紹，經過兩年的“村超”，老百姓的思想高度凝聚在一起。“我們一條心，一座城，一個目標，一個方向。這次洪災我們看見了。”

“村超”開賽前，25日的探訪中，我們圍繞榕江文旅官方發布的打卡地圖，走遍了縣城地圖上所有官方推薦打卡點。除了貴州“村超”足球場和古州古街文化旅游街區，榕江紅七軍歷史陳列館、廣東會館、兩湖會館、大河口碼頭等榕江著名打卡地均大門緊閉，正在清淤修繕。

酒店員工親手制作的蛋兜要送給救援人員。

景點門口樹立起了“受洪災影響，暫停對外開放”的標語，發現有來客，工作人員們放下了手中沖洗板凳或者展品的活計，急忙跑來解釋。 “洪災后現在的參觀沒有恢復。”他們滿臉歉意地說，“只有下次再來看了。真是不好意思。”

這樣的抱歉，這兩天我們聽了很多次。酒店WiFi因洪災斷連，工作人員為一直沒有恢復的wifi連聲抱歉；百平米的零食店被沖壞了90%的商品，常見薯片還未到貨，店員小妹為記者的空手而歸說了好幾句，“對不起。”

去前，隨手招來的出租車師傅張有良擔心記者會失望，甚至愿意放棄一個“大單”生意。他一個勁解釋古州老街附近是洪災最嚴重的地區之一，“有很多商鋪，景點都關著門，估計不好耍。”他嘴里恢復往日六成熱鬧的老街，其實到處都殘留著洪澇后的痕跡。消防水槍沖刷墻壁，施工車輛忙碌清理著路面，在“村超”賽場之外，施工忙碌的背影從未曾停歇。

游客溫女士（化名）也被一同阻擋在了廣東會館之外。她告訴我們，因旅游體驗感問題，她也被好心的民宿老板說過抱歉，“我沒有失望，只有感動。所有人都在努力重建家園，所有人都在擁抱自己家鄉，所有人都在為遠道而來的客人做準備。”她說，她非常期待今日的“村超”，“這是災后重建最好的一劑強心劑。”

榕江大街上不少店鋪都張貼出了標語。

7月25日晚，榕江縣委書記徐勃在通氣會上表示，7月26日重啟的“村超”賽事，只為感謝四面八方來支援榕江的力量。“榕江目前沒有別的方式去感謝大家，就以文化足球體育的方式及時回饋那些幫助我們的人。”徐勃透露，“村超”賽事感恩重啟之后，“村超”會全面開賽，“之前推遲的一些賽事都會辦起來，讓榕江的熱情和村超的活力再次迸發。”

榕江，哪里需要說抱歉？

記者手記

曾記得看過一部關于災難紀錄片，《海嘯與櫻花》。主人公在片末這樣說道：“每年櫻花盛開的時候，都會給我們繼續前進的勇氣。櫻花，繼續看著我們吧，我們會振作起來的。”

對于榕江而言，“村超”又何嘗不是它的“櫻花”。

當看臺人聲鼎沸，當球員揮灑汗水，當“村超”的哨聲再響，旗幟再揚，這場綠茵賽事的意義，早已超越了足球界限。

我們下意識想看看這座小城，這場“村超”，誰是主角。

原來，誰都是主角。

上游新聞記者 周蕎 趙映驥 /文 周蕎 甘俠義/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