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歲的媽媽騎手,走了
許女士去世的前一天,在某短視頻平臺上刷到蔥省新媒體“海報新聞”發布的一則新聞:
調查顯示,約三成年輕人存款超過500萬,“零零后”存錢意愿增強。
經考證,海報新聞可能是援引了由《第一財經》聯合《DT商業觀察》發起的一項商業調查,該調查中,84.5%的受訪者來自一線、新一線城市,從事的工作主要是互聯網、金融等行業。
但即便如此,調查報告的結論也僅僅是:
12.3%的“00后”存款超30萬元,3成受訪者表示存款超50萬。
而在2024年6月,國家統計局引用央行數據稱,我國家庭的平均存款額約為30萬元,存款超30萬元的家庭僅占10%,超過50萬元的家庭占比僅為:
1%。
對于25歲的外賣員許女士來說,為什么貧富會這么懸殊(90%的家庭存款不到30萬元),為什么某些媒體會把存款的數字口徑乘以10(50萬變500萬)…這都是她難以理解的問題,但也不是她應該操心的問題。
她半開玩笑地與丈夫說:
我也是“零零后”,是誰偷走了我的500萬?是誰!
當時,這位出生于2000年、擁有一個溫馨小家的年輕人,正為不到2歲的兒子操心不已——她憧憬著為他多買一罐奶粉、一件衣服,以及為他的未來教育多攢一點錢。
為此,她作出了一個違背祖訓的決定:
黃袍加身。
2025年6月,許女士加盟某平臺,成為了一名偉大、光明、正確的外賣騎手。
(很多人都沒意識到,外賣騎手許女士是多么年輕,她竟然是一位“零零后”)
在一個月的外賣生涯中,許女士騎著電動自行車,跑遍了四川宜賓興文縣太平鎮(注:2019年太平鎮行政區域并入古宋鎮)的大街小巷。她的日均里程超過了:
150公里。
同事們對這個“很拼的姑娘”欽佩不已,說她總是笑瞇瞇的,沒派單的時候總在計算,今天跑了幾單,再跑幾單就湊夠了今天的奶粉錢。派送生意的間隙,她會在配送保溫箱里準備沖好的奶瓶,路過家門時留給孩子。
他們還說,許女士入職后的第一個小目標,是連續派送30天,獲得:
全勤獎。
2025年7月20日起,興文縣連續數日遭遇暴雨天氣,外賣需求激增。很拼的許女士鉚足干勁,為她的外賣夢想而奮斗。
7月23日上午,她騎著電動車通過一座橋時,不慎落水,失聯。
事發后,有關部門與熱心人士通力救援,當地居民拍攝的搜救視頻顯示,救援人士開著皮劃艇,在河水中尋找。兩天后,隊員們在距離事發地50米處發現了許女士的遺體。
淹沒了許女士希望的這條小河,是發源于興文縣大壩苗族鄉的宋江河,它自南向北穿越興文縣,注入20公里外的永寧河,匯合到更遠的長江。
(宋江河的河堤,它是太平鎮的母親河)
7月24日,當地某燒烤店老板對來訪記者說,這名女外賣員特別勤快,曾多次為該店送外賣訂單。他還惋惜地表示:
河水本來是不深的,(可是)這幾天興文縣下大雨,河水已漫過了橋面。
溫柔的宋江河為何變得狂暴,橋面有沒有足夠的安全設施與醒目提示,許女士是在送餐途中還是送完返回時落水…這都是細枝末節的問題,似乎不值得分辨。
我們只知道,一個熱愛家庭、自力更生的年輕生命,在她花樣年華的韶光里,就這樣消逝了。
她這么努力地活著,本不應該遭遇這樣的命運的。
?外賣員,被困在算法里
在新聞評論區里,眾人為許女士惋惜,為打工人祈福,還有明白人直指問題的核心:
為什么在極端天氣下,打工人還不得不去送外賣…
2019年,在ArchSummit全球架構師峰會上,來自美團配送技術團隊的資深算法專家王圣堯,向全世界介紹了中國外賣配送界的先進經驗:
我們的智能配送系統叫做“超腦”,它從顧客下單的那一秒起,便開始根據騎手的順路性、位置、方向決定派哪一位騎手接單。 訂單通常以3聯單或5聯單的形式派出,一個訂單有取餐和送餐兩個任務點,如果一位騎手背負5個訂單、10個任務點,系統會在11萬條路線規劃可能中完成萬單對萬人的秒級求解,規劃出最優配送方案。
王總說,這個系統總體上是可靠的,但不可避免地受到外來因素,尤其是不可抗力的影響。
例如2020年9月,一篇名為《外賣騎手,困在系統里》的公眾號文章刷屏網絡,閱讀量超過了800萬。文中說到:
要擊碎“超腦”的最優,一場大雨就夠了。
和許女士一樣,騎手們對于大雨愛恨交錯。
一方面,雨天的訂單會變多;另一方面,大雨可能導致配送時間被拉長,容易爆單,自己還容易出意外。
例如一位外賣騎手回憶道,有一次湖南長沙下大雨,站里每個騎手都被召回送外賣,每個人都同時背了十幾單,外賣多到連箱子都塞不下,直接掛車把上。結果路太滑,夜太黑,路上摔了幾跤,送到凌晨兩點才送完。最后一合計,當天收入比平時還少,因為他有好幾單:
超時了。
(暴風雨中的外賣騎手)
既然如此,外賣員能不能拒絕配送呢?
答案是不能。
一個外賣平臺的配送站,最重要的數據包括:承接的單量、承接率、超時率、差評率、投訴率。在平時,超時率是最重要的數據,但在極端天氣里,承接率才是最核心的、最容易被差評和投訴的環節。
這是很容易被理解的:極端天氣里外出不方便,點單的人更多,被拒絕了自然有氣。
因此,如果極端天氣里配送站的承接率太低,收到的投訴太多,智能系統將會調低站點的綜合評級,整個站點的配送單價也會下降,從上到下,包括區域經理、渠道經理、站長、人事、指控、騎手在內的所有人員,都會出現收入下降。
為了站點的數據,以及所有利益相關者的收入,配送站只能強行規定,在極端天氣里,除了生老病死,一律不能請假,請假直接罰款,而且是最重的一檔罰款。
一位外賣站長說,暴雨暴雪天氣里,騎手很忙,站長也很忙。因為站長必須坐在電腦前,實時監控每一位騎手的位置、工作情況。
按照平臺規定,每個騎手一次只能承接12單,超過12單平臺將停止派單,但人工調度例外。因此,站長需要根據騎手的運力,改派訂單。
該站長表示,最多的時候,一位騎手同時接下了26單,整個配送站30多個騎手,在3小時內消化了1000單——最緊急的時候,站長自己都要去跑單。
對于這個現象,一位某外賣平臺的中層管理者表示:
(極端天氣里)的人工調配,目的并不是拯救騎手,而是為了把每一個騎手的潛能和速度挖掘到最大限度,以滿足算法的要求。
(送外賣并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不能挑肥揀瘦)
然鵝古爾丹,代價是什么呢?
答案是:
Everything. (一切)
2019年8月,臺風利奇馬襲擊上海,肯德基、麥當勞、盒馬等商家紛紛宣布暫停配送,而某外賣平臺配送站站長在工作群里通知,未來三天不得請假,否則按雙倍曠工處罰,收到請回復“1”。
這一天,所有騎手都整齊劃一地回復:
1。
也就在這一天,一位騎手在雨中配送時,不慎觸電身亡。
上海市交警總隊的一項統計數據顯示,2017年上半年,上海市平均每2.5天就有1名外賣騎手傷亡;2018年9月,廣州交警查處外賣騎手交通違法近2000宗,其中排名前二的外賣平臺騎手占了:
近六成。
問題來了,平臺有沒有意識到極端天氣里的配送運力不足?
答案也是肯定的。
每一年,不止一位外賣配送站站長向平臺申請,調撥和存儲更多的騎手,把配送范圍縮小,更改算法和KPI指標…但他們沒有等來任何回復。
只有沉默。
2019年,中國社科院研究員孫萍發表了《“算法邏輯”下的數字勞動:一項對平臺經濟下外賣送餐員的研究》,該文以中國主要的兩家互聯網外賣平臺為例,探究互聯網背景下數字勞動與算法實踐的多元互動和權力關系。
研究表明,平臺算法對外賣員的勞動管理,呈現出“時間內嵌”“情感勞動”和“游戲化”等諸多方面的特征,最終導致時間分配成為服務行業中展現權力的方式,誰掌握了時間的控制權,誰就處于權力的較高生態位。
而地球人都知道,誰處于較高的權力生態位,誰就能決定事情的走向。
外賣騎手,就此被困在系統里。
?太陽與星空
2025年7月,許女士不幸身亡的新聞公諸于眾,引發眾人共情。
事實上,在當前的社會環境下,有越來越多的家庭女性在送外賣。例如本人,就曾經遇到過一手抱著小孩,一手提著外賣盒的年輕母親——由于兒童缺乏照料,又不放心單獨留在家里,只能出此下策。
而更離譜的是,我竟然聽說近來版本更新,騎手群體中甚至出現了:
孕婦。
前些天,一位群友和我說起一則小事。
他在一家小公司上班,這家小公司隱藏在一個沒有電梯的“老破小”社區里。有一天,一位穿著騎手服的孕婦提著外賣咖啡,費力地問某公司怎么走。這位群友說:
我就是這個公司的,你把外賣直接給我就行,公司在三樓呢,沒有電梯。
孕婦猶豫了半天,在他一再保證,樓層有監控,而且他送上去之后一定下來,確保不會出問題。孕婦才咬牙把外賣交給他。
等同事給了好評,他下樓后告知孕婦時,對方千恩萬謝。然后雙方交談,說到為什么這時候還送外賣,對方很難為情地表示:
老人大病初愈,家里收入不太穩定,為了給孩子多攢點奶粉、尿布的錢,趁著還能動的時候送幾單。有了錢,心里才踏實。
后來,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同事們,眾人唏噓不已,但也有一個女同事說:
哎,自從有了孩子之后,就看不得這樣的新聞。
說實話,我很難理解這樣的奇行種。
因為在邏輯上,人都是人他媽生的,妖都是妖他媽生的,有人可能從小沒媽,但所有人都是從孩子長大的——你有沒有孩子,都有當小孩的經驗,都不影響最基本的人倫、道德與共情能力。
事實上,許女士首先是一位自食其力、關愛家庭的公民,是一位有尊嚴的勞動者,然后才有其他標簽。
許女士的不幸,是中國普通勞動者的不幸,也是主流價值觀的不幸——我們希望勞動者有著 “勤勞致富”的價值實現路徑,有著“等價勞動”的基本共識。
一個偉大的社會,不應當辜負這樣優秀的公民、這樣的偉大女性,以及踐踏他們與社會達成的基本契約——正如太陽必然熱烈、月色必定溫柔的基本契約。
正如“太陽詩人”巴爾蒙特所謳歌的: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太陽
和蔚藍色的原野。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太陽
和連綿的群山。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大海
和百花盛開的峽谷。
我與世界面對面簽訂了和約
我是世界的主人。
我來到這個世界,為的是看太陽
而一旦天光熄滅,我也仍將歌唱
我要歌頌太陽
直到人生的最后時光
巴爾蒙特終生都在被俄羅斯與蘇聯流放,他的詩作繼承了“
公民悲哀”的傳統,最終轉入唯美主義的泛論
7月25日,許女士的妹妹說,姐姐今年晚些時候才滿25歲,她對于未來有很多想法。例如她曾經表示,想攢點錢買個小小的房子,兒童房要刷成藍色的,就像梵高的:
《星空》。
但所有人都明白,幾年之后,當許女士的兒子長大了,一定很想對永遠25歲的母親說:
媽媽,我可以不要星空的,我只想你。
(許女士和她的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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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Jul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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