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
千年前,李清照的《一剪梅》,道盡了世間愛侶的離合悲歡。在這首詞背后,藏著她與趙明誠婚姻中最動人的底色——即使相隔千里,依舊心有靈犀。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公元一一〇一年),十八歲的李清照嫁與御史中丞趙挺之之子趙明誠。這場婚姻,始于一場浪漫的夢境傳說:少時的趙明誠夢醒偶得“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三句,合為“詞女之夫”。命運似乎早有安排,將這對癡迷金石書畫、醉心詩酒文章的眷侶牽系在一起。他們的愛情,不是封建禮教下的桎梏,而是“相對展玩咀嚼”金石書畫的雅趣,是“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的嬌嗔繾綣,是“共賞金尊沉綠蟻”的知音之樂,更是“今看花月渾相似,安得情懷似往時”的無盡思念。
李清照像(清 無款)
選自《李清照》(增訂本)
理想的愛情是靈魂的共鳴。李清照與趙明誠的婚姻便是如此。他們一道漫步大相國寺的瓦市,為一方碑文傾盡囊中錢財;他們深夜于燈下相對,展玩徐熙的《牡丹圖》,雖終因無力購得而悵惘,卻享有共賞稀世之珍的愜意。趙明誠是“詞女之夫”,更是李清照的知己。他懂她筆下“綠肥紅瘦”的細膩,亦憐她“人比黃花瘦”的相思。
理想的婚姻是平等的生長。在理學漸興的北宋,李清照的才華卻并未埋沒深閨。李清照甘愿“食去重肉,衣去重彩”,支持丈夫的金石之志。趙明誠以她的文采為傲,暗中較量詞藝,最終嘆服于“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絕妙。
今天,我們選摘徐培均先生的經典傳記《李清照》中的內容。作為李清照研究領域的權威學者,徐培均先生以簡潔優美的文字、扎實嚴謹的史料勾勒出了中國文學史上偉大女詞人的一生。《李清照》此次增訂出版,更增補李清照經典詞作箋注及生平史料選輯兩大板塊,從生平、作品、史料出發,帶領我們讀懂一代才女瑰麗孤獨的精神世界。
《李清照》(增訂本)
徐培均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
精彩書摘
美滿的婚姻
宋徽宗靖中建國元年(公元一一〇一年),李清照十八歲時,與趙明誠結婚。
趙明誠字德甫,密州諸城(今山東省諸城市)人,長李清照三歲。父趙挺之,字正夫,歷官監察御史、太學博士、禮部侍郎、尚書右丞,直至尚書右仆射(丞相)。相傳趙明誠幼時,他的父親將為他擇婦,恰巧那天他午睡,夢中讀了一本書,醒來只記得三句:“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趙明誠將其如實告訴了父親。父親聽后非常高興,說:“看來你將要娶一個善于文辭的媳婦了!”趙明誠問是什么道理,父親解釋:“言與司合,是‘詞’字;安上已脫,是‘女’字;芝芙草拔,是‘之夫’二字。這不是說你是詞女之夫嗎?”傳說很有浪漫色彩,可能出于后人杜撰;但卻說明趙、李的姻緣十分美滿,詞史上一向傳為佳話。
事實也正是如此。趙明誠和李清照確是一對志同道合、意趣相投的夫婦。他們都愛好文藝,不但在詩詞創作上互相唱和,而且共同整理、研究金石書畫。新婚之后,他們的感情尤為濃摯熱烈。趙明誠有時陪她到郊外春游,有時帶她參加親朋的宴集。她都有詞記述這些活動:“東城邊,南陌上,正日烘池館,競走香輪。綺筵散日,誰人可繼芳塵?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近日邊勻。金尊倒,拚了盡燭,不管黃昏。”詞中表現了李清照在京都生活的一個側面,在賞心樂事、娛目騁懷之余,她對那些接近皇帝的人物,也作了輕微的諷喻。還有一些小詞,或寫賞梅飲酒的樂趣:“共賞金尊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或寫酒醒后悵然若失的神情:“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時空對燭花紅。”無不洋溢著活潑的氣氛,輕松的情調。又如: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鬢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減字木蘭花》
詞的上半闋極寫一枝春花的嬌艷欲滴,借以烘托女主人公容顏的美麗。過片二句,緊扣上文,把一個新婦在丈夫面前嫵媚嬌憨的姿態惟妙惟肖地展現了出來,顯得清新活潑,猶然不減她少時詞作中的天真風韻。
李清照與趙明誠的愛情是建立在共同愛好的基礎上的,對金石古器的搜集、整理與研究是他們一生的追求。趙家久富收藏,早在元豐八年(公元一〇八五年),黃庭堅就曾在趙挺之的書齋里,“觀古書帖甚富”。趙明誠受到家庭影響,自幼“讀書贍博”,“酷好書畫”。他曾說:“余自少小喜從當世學士大夫訪問前代金石刻詞。”由于不斷搜求與鉆研,他逐漸對金石便有淵博的知識,成為宋代繼歐陽修之后又一著名的金石學家。除金石之外,他還喜歡收藏書籍和字畫。剛結婚時,他在京師太學讀書,自己沒有經濟收入;但是每每于初一、十五,用衣服押在“當典”,取半千錢,去逛逛大相國寺。大相國寺是北宋汴京最大的廟宇(今河南省開封市尚有相國寺),它和太學都位于御街的東側,中間只隔一道里城和一座州橋。寺內設有“瓦市”,每月開放五次(一說八次),類似今天的集市或廟會,四方來京的商人在這里出售或販運貨物。據說,寺院僧房外面的庭院和兩廊可容萬人交易。殿后資圣門前,擺滿了各種書籍、古玩和圖畫。趙明誠從太學走到這里不需很長時間,在瀏覽市場之際,看到中意的碑文和字畫,就千方百計把它買回,與李清照“相對展玩咀嚼”。李清照為了協助丈夫搜集文物,在家庭生活上也盡量節儉,“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室無涂金刺繡之具”。在京師時,有人曾拿來一幅南唐著名畫家徐熙的《牡丹圖》出賣。時人稱徐熙“畫草木蟲魚,妙奪造化”,“尤長于畫花竹……以墨筆畫之,殊草草,略施丹粉而已,神氣迥出,別有生動之意”。他的畫境淡雅而有骨力,似與李清照詞境有相通之處。這幅《牡丹圖》當然也是畫中精品,售賣者一定要二十萬錢才肯出手。二十萬,是一個不小的數字,當時雖貴家子弟,一時也不易籌集。李清照夫婦對這幅畫把玩不已,愛不釋手,留在家中欣賞了一夜,終于因付不起錢又還給了對方。為此,他們悵惘了好幾天。
金石書畫是高尚的藝術,它們體現了最純粹的美,也就是所謂“線的美”。這種美最無粘著,最能超脫自然。所以,凡是具有這種美的素養的詩人,他的作品的藝術性必然提高。李清照由于在金石書畫堆中,長期地“意會心謀,目注神授”,她的形象思維和審美能力自然受到深刻的影響。這一切,表現在創作中,就幫助她形成了高超的意境和獨特的藝術風格。
海棠黃菊詠離居
李清照婚后,除了公媳之間有些齟齬之外,家庭生活基本上是愉快的。在北宋那樣的封建社會,理學已開始盛行,女子已開始纏足,進一步成為男子的附庸。李清照能夠嫁給趙明誠這樣一個情投意合、平等相待的丈夫,自然十分幸福。
然而,“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夫妻間難免有分離的時刻。婚后兩年,趙明誠出仕,少則小別數月,多則一年半載,時間即使比較短暫,也常常牽動李清照的離情別緒。元代伊世珍《瑯嬛記》云:“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游。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詞曰:
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瑯嬛記》所載軼事,可能是一種傳說,但詞中所寫的離情卻是真實的。上半闋寫別時情景。起句“紅藕香殘玉簟秋”七字,把送別時的環境氣氛點染了出來,顯得蕭條、清冷,正好烘托出送別者此時此刻的心境。“云中”一句,寫作者由云間翱翔的鴻雁而想及錦書,將蘇武雁足傳書的典故巧妙地融化于當時情境之中,自然妥帖,細致地刻畫了一剎那間的思維過程。下面蟬聯“雁字回時”兩句,不僅語意纏綿,而且預想中妝樓凝望的神情也暗示了出來,令人回味無窮。
詞的下半闋寫別后心情。此時詞人獨倚西樓,回憶著別時的景況,只覺時光流逝,人在天涯,充滿無可奈何的意緒。結尾三句,則反復詠嘆,刻畫了難以排解的相思之苦。宋代范仲淹的《御街行》詞也有類似的句子:“都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所寫的情緒雖是一樣,但李清照卻把它融化開來,層層推進,一氣呵成,更顯得曲折盡意,細膩動人。兩兩對照,個性何其鮮明。前者完全是一位須眉男子,并且是一位士大夫的口吻;后者所刻畫的儼然是一位新婚之后深閨少婦的神情意態。
李清照還有一首小令,也是寫思婦的離愁: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如夢令》
開頭兩句,是寫酒醒之后腦海中殘留著昨夜的一段印象。隔了一夜,殘酒未消,說明愁思的深重。我國古典詩詞中常有詠雨后落花的名句,唐代孟浩然云:“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流露了詩人的傷感。李清照這首詞也表達了類似的思想感情。詞中寫女主人和卷簾人的對話,意味雋永,波瀾曲折,深閨少婦內心深處的傷春惜別情懷、小丫鬟天真無邪的神態,栩栩然如在目前。清人黃蘇對此評價極高,說是“一問極有情,答以‘依舊’,答得極淡,跌出‘知否’二句來;而‘綠肥紅瘦’,無限凄婉,卻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無數曲折,自是圣于詞者”。詞意的確非常含蓄,全詞字面上無一“愁”字,而深沉的離愁別恨卻滲透在整個藝術形象之間。特別是“綠肥紅瘦”一語,以“肥”“瘦”二字摹寫風雨之后花、葉的外形和意態,極富形象美;它不僅寫出了客觀上時序的推移,也寫出了作者主觀上對紅顏易老的感觸。真是“人工天巧,可稱絕唱”!
《李清照詞意圖》(《詩馀畫譜》刊)
選自《李清照》(增訂本)
李清照抒寫離情別緒的名作還有一闋《醉花陰》,其詞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銷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
這首詞是在重陽節(農歷九月初九)填的。據說有年趙明誠出仕在外,李清照獨自在家,思念之情,不能自已,遂填《醉花陰》一詞寄給丈夫。趙明誠讀后,嘆賞不止,一面自愧不如,一面又想超過妻子;于是閉門謝客,廢寢忘食,寫了三天三夜,得詞五十闋,雜在李清照的作品里,給友人陸德夫看。陸德夫玩賞再三,最后說:“只三句絕佳。”趙明誠問是哪三句,陸德夫說:“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恰巧,這三句正是李清照所作。
《金石錄》(宋刻本)
選自《李清照》(增訂本)
這首詞確有自己的特色,一開頭便寫出枯寂無聊之感。深秋的天氣,薄霧彌漫,濃云籠罩。深閨的人處于這種沉悶的空氣中,倍覺煩悶,感到金獸爐中吐出的裊裊輕煙,就像白晝一樣悠長。上半闋從白天寫到夜晚,具體刻畫了深閨思婦獨對空幃、悵然若失的精神狀態。下半闋寫思婦對酒賞菊,本欲借以遣愁,可是一陣暗香襲來,頓生清冷之感。結尾一韻,詞人先拎出一個充滿激情的句子“莫道不銷魂”,令人為之一怔;再寫一句“簾卷西風”,景物也處于動態之中。把情緒渲染足了,環境鋪敘好了,然后讓人物出現。這樣的精心設計,好似一組電影鏡頭,由遠到近,最后來一個“特寫”,從而塑造了一個“人比黃花瘦”的思婦形象。
上一首《如夢令》,用海棠比人,這一首用黃花比人。比喻的運用,都是依環境與情緒而定。黃花是菊花的雅稱,在古代文人的心目中象征著高潔;用以比人,自然顯出靈魂的美麗。而下一個“瘦”字,既能傳達出菊花(海棠也是一樣)的風韻,又能把人物的精神風貌凸顯出來。前人論詩有“詩眼”,論詞也有“詞眼”。清人劉熙載說:“余謂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體之眼,有數句之眼,前前后后無不待眼光照映。”這“瘦”字正是詞中的“通體之眼”。一個“瘦”字凝聚全詞的精神,使感情與景物融成一片,抓住了人物性格的主要特征,確是神來之筆。
《觀燈圖》(南宋 李嵩繪)
選自《李清照》(增訂本)
李清照本應在思想、才能、性格上得到充分的發展,可是那時的社會制度卻把她困守在無所事事的狹小天地里。她那滿腔的生活熱情和亟欲施展才華的愿望,被深深庭院所禁錮,所消磨。“險韻詩成,扶頭酒醒,別是閑滋味。”她想把自己的才能用于創作難度甚高的險韻詩,然而詩寫好了,又覺得閑愁猶在,意興索然。她這種復雜痛苦的內心矛盾,實在難以排解,表現在一些詩詞中,便成為懨懨終日、百無聊賴的情緒。這些絕不僅限于愛情上的苦悶,而是反映了一個時代、一個階層婦女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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