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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公上岸,是中國年輕人最熱門的求職目標。
前段時間,2024年國考的報名人數突破了300萬,創下歷史新高。在這些考生中,平均每77人里僅有1人有機會成功上岸。最熱門的崗位,報錄比甚至達到了2000:1。
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考公場面,也曾經在韓國上演。
1997年的金融風暴,開啟了韓國持續多年的考公熱。從那時候起,公務員逐漸成為韓國人心中“神的職業”:一面是高薪、體面、穩定,另一面則是一條艱難的成神路。
在競爭最激烈的一年里,想成功上岸,每名考生平均要和91人共同競爭一個崗位。
但在最近兩年,韓國的考公熱漸漸開始消退,公務員報考人數屢創新低,辭職人數屢創新高。一名在職公務員在網上發帖稱,“公務員,老鼠都不干”,立即收獲鋪天蓋地的認同。
在韓國,“神的職業”為什么走下了神壇?為了捧起這份鐵飯碗,韓國的年輕人究竟付出了怎樣的代價?
出走鷺梁津
坐在電腦前,風見盯著公務員中簽名單看了又看,一個殘酷的事實擺在面前:他第六次落榜了。
31歲的他覺得,世界末日不過如此。
在過去脫產考公的五年里,每一次落榜后,風見都能想出自我安慰的理由:
“第一年沒考上,但養成了良好的學習習慣,第二年再系統學習,肯定能行。”
“今年只是運氣不好,再多答對一道題就考上了。”
“明年我再努力,上天一定會被我感動,讓我通過考試的。”
邁進30歲的門檻后,他再也無法相信努力或運氣,也沒有了第一年的意氣風發。
起初決定考公的那一年,風見25歲,剛服完兵役,聽說政府將增加2萬名警察的消息后,他動起了考警察崗位的念頭。
那是2015年,當時韓國社會上下處在一股狂熱而沸騰的考公浪潮里,公務員考生人數在次年增長到了約25.7萬人。要知道,韓國這一年畢業的大學生也才有50多萬人。
然而那時,各種各樣的考公培訓機構都在向風見展示一個美好的前景:通過考試,只需要6個月。
于是,風見如同很多破釜沉舟的考生一樣,卷起鋪蓋,把自己塞進韓國著名的“考試村”,鷺梁津。
這里曾經是白鷺落腳的渡口,而今以普渡各類考生上岸而聞名。在高峰期,鷺梁津約有250家補習機構。大學入學、公務員、教師……無論想考什么,你都可以在這里找到相應的補習班。
在韓國作家金愛爛的筆下,鷺梁津是一片“承諾的熱土”,街頭的廣告板上滿是刺激性的形容詞:
“懷著歷史使命感為您負責。大韓民國代表講師金英哲老師。首爾大學!”
“考中、考中、考中,考中神話在繼續。”
鷺梁津街頭上隨處可見的名師廣告牌
深入鷺梁津,你會發現這里稱得上考公學生的美麗新世界。無論是衣食還是住行,考生都能找到性價比最高的服務。從清晨到深夜,每一個角落燈火通明,一切都是為了考生能專注于學習,早日上岸。
風見在這里租的,是一個月17萬韓元(約合900元人民幣)的考試院隔間。
專門租給考生住宿的考試院,通常在每層都隔出了密密麻麻的房間,門和門之間的間距不足1米,每個房間在5平米左右,大多數都沒有窗,只能放下一張桌子和一張床。
盡管居住環境普遍一般,但因為大多數考生都是脫產考試,口袋拮據,所以在住宿方面會盡量節儉。況且,他們每天也只會在房間里休息幾個小時而已。
考試院隔間
這里流傳一種叫“7-11”的文化:每天早上7點起床,一直學到晚上11點。風見也會掐點在補習班6點開門時進入,搶先挑一個自己喜歡的座位,一直學習到晚上10點學院關門。
在這里,吃飯成了一個需要被便宜、迅速解決的問題,于是“杯飯街”應運而生:這條街上,裝在杯子里售賣的快餐,一份僅需3500韓元(約合18元人民幣),站在路邊即可吃完;一杯美式咖啡1200韓元(約合6元人民幣),供人振奮精神,再次投入不分晝夜的學習。
在狂熱至此的環境里考到第四年,風見忽然發現,考試院里那些擦肩而過的面孔變得越來越熟悉了。曾經他還奇怪,那些努力的人怎么還沒考上,現在也意識到,6個月考上的承諾是一場騙局。
盡管警察考試一年有兩次考試機會,但因為競爭激烈,能一次上岸的只是極少數。《洛杉磯時報》的報道稱,韓國公務員的錄取率,幾乎只有哈佛大學錄取率的一半。“準備3年是必修,準備5年是基本,準備7年是選修。”這句韓國俗語沒有夸張,甚至有人在鷺梁津一待就是10年。
那時,人們相信離開鷺梁津的方式只有一種,那就是“上岸”。
硬著頭皮繼續考了兩年,如今再次落榜,風見已經沒有勇氣面對全力支持他的家人,也為等待他的未婚妻感到愧疚。多年備考,他和老朋友更是漸行漸遠,再也沒有人邀請他參加聚會。因為大家都知道,他要學習,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費。
6年日日夜夜的備考,放棄的沉沒成本當然是巨大的。但眼見新聞報道都說32歲是男性找工作的最低年齡,31歲的風見最終還是收拾好了行李,離開了鷺梁津。
這幾年,越來越多考生像風見一樣,做出了放棄的決定。
春江水暖鴨先知,鷺梁津的商鋪老板和房東最早嗅到了風向轉變的信號。
剛開始,大家還以為是受到疫情的影響,考生都去上了網課。但疫情后的鷺梁津并未恢復往常的熱鬧。
如今的杯飯街,空蕩而冷清
一家在鷺梁津開了30年的自習室,可容納200個考生,過去座無空席,如今只有50位注冊登記的學生,老板決定向現狀低頭,停止營業。
一位賣杯飯的老板感嘆,以前到了飯點,店里總是擠滿了考生,現在只是偶有路過的游客,幾乎一半的沿街商鋪都倒閉了。
與鷺梁津蕭條景象相對應的,是降至冰點的報考人數。2023年,韓國最基層的9級公務員競爭率,下降至近30年來歷史新低,而難度更大、競爭更為激烈的7級公務員考試,競爭率也降至近10年最低水平。
“承諾的熱土”,冷下來了。
上岸之后,沒有岸了
昔日從鷺梁津走出的“天之驕子”,也在上任后漸漸發現了“神的職業”背后的不堪。
錢少事多,這是人們羞于啟齒但也是最要害的問題。
風向不是一時轉變的。過去狂熱的考公氛圍中,公務員考生人數的大幅度增加造成了巨大的社會資源浪費。韓國現代經濟研究院的分析顯示,脫產考研的人不事生產也沒有消費能力,兩權相加,每年帶來的經濟損失已超17萬億韓元。
為了減少考公人數,早在2015年,韓國公務員養老金的領取年齡就從60歲提高到65歲,繳費比例也從工資的7%提高到9%。
公務員降薪,也成為了韓國近些年來的大趨勢,一些公務員甚至還要交還部分工資,由此引發的示威活動接連不斷,但也都沒什么效果。到了2023年,韓國人事部的數據顯示,基層公務員的最低標準工資為每月168萬韓元,約合人民幣9000元,甚至比法律規定的最低工資水平還低了1000多人民幣。
在走上街頭為降薪抗議時,一些公務員穿上了喪服,為自己的月薪“戴孝”
公務員不僅在薪酬和養老金方面失去了相對私企職位的優勢,工作環境也在不斷惡化,基層公務員面臨的職場壓力尤其沉重。
在韓國公務員考試中,有一道題目決定了眾多考生的成敗。
問題是這樣的:“如何應對投訴人連續不斷的謾罵、辱罵性語言?”
正確答案是:“無條件低頭并致歉。”
2015年,惠美在競爭異常激烈的一年考上了公務員,在社區中心擔任行政人員。工作四年期間,從未間斷的惡意民事投訴壓垮了她。
按照韓國政府部門的定義,公務員受到的謾罵、性騷擾、毆打、威脅等行為都被稱為“特殊投訴”。這些投訴的數量近年來一直有增無減,在2018年到2021年的四年間,從將近3.5萬起持續增長到了5.1萬多起。
在惠美所在的中心,大部分投訴往往只是因為沒有按照市民的意愿來辦事。有人在夏天來中心辦事,回去之后就打電話投訴工作人員,原因是工作人員沒有給他提供西瓜。
如果只是電話投訴還好,讓惠美感到害怕的是暴力威脅。當她告訴前來辦證的市民,身份證照片不合標準時,對方會在窗口大喊大叫,朝著她扔文件。疫情期間,有同事提醒來辦事的市民戴口罩,對方表達不滿的方式是揮舞著拳頭,揍了同事一頓。之后三周,同事都沒法來上班。
今年1月,一名韓國公務員在回訪時被投訴人用鐵錘多次擊打頭部,險些喪命
更令惠美感到寒心的是,無論投訴人多么無理,上級都會要求他們必須無條件友善對待投訴者。所以他們只能默默忍受。在她身邊,有很多同事,都是“靠服用抗抑郁藥物生存的”。
另一部分的工作壓力,是由擅長考試的鷺梁津驕子們自己施加在自己身上的。
趕在30歲前,張恩柱考上了九級教育行政公務員職位。他是一名為了穩定“半路出家”的考生,大學期間就做過各種兼職工作,畢業后也在私企中摸爬滾打多年。
他從來沒期待工作與生活的平衡,也設想到了公務員職位或許存在的種種缺點。但作為一位“資深職場人”,張恩柱自信“內心強大”,覺得自己肯定能克服困難。
然而第一天上班時,他對公務員的期望和信心就瞬間破滅了。
來到工位上,沒有員工培訓,沒有人來告訴他要做什么、怎么做。張恩柱只拿到了一份交接文件,里面都是他從來都沒見過的名詞。抬起頭面對陌生的操作系統,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文件還沒看完,來自各部門的指令就已經迅速向他襲來。他去請教上級,上級淡淡地回復到:我也不知道,你去查一下手冊。
這份工作要經常和金錢打交道,任何一個數字上的小錯誤,都會帶來嚴重的損失和后果。但還沒等張恩柱摸索清楚如何工作,所有失誤的責任就都落到了他的肩上,有時他還要自己掏錢賠償經濟損失。
從鷺梁津走到岸上的職場,努力成為了公務員們的肌肉記憶。每天直至入睡前,張恩柱仍然在反思自己的工作有哪些不足,該如何改進。長此以往,他生病了,不得不請假在家休息。即便如此,上司仍然打電話給他布置工作。
“只有我一個人覺得這么難嗎?”他鼓起勇氣去問同級的同事,發現其實每一個人都在默默忍受。大家談論最多的,除了怎么去看心理醫生、哪家醫院比較好,就是泫然欲泣的悲嘆:“我被工作騙了……”
努力找不到方向、得不到回報,張恩柱開始懷疑工作的意義。每天坐地鐵上班的時候,他都有跳下軌道的沖動。
越來越多的公務員自殺事件,接連出現在韓國公眾的視野中。去年4月,一名9級公務員從公寓屋頂墜落身亡。8月,一名20多歲的公務員自殺。9月,在福利中心擔任行政組組長的李先生跳樓自殺,自殺前他打電話給妻子:“我想把大家都打一頓。”
他們曾經以勝利者的姿態走出鷺梁津,抵達了彼岸。但現在,對他們而言,已經沒有岸了。
尋找曠野
就任一個多月后,張恩柱辭去了工作。每當被問起辭職的原因,他都簡單地用“工資低”的理由搪塞。那段時間工作的痛苦,他不愿多說,因為“外人很難同情”。
惠美在忍受了4年投訴后,也同樣選擇了辭職。
飽嘗了“金飯碗”的高昂代價后,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放棄這份“神的職業”。據韓國政府雇員養老金服務處的數據,2018年至2022年,服務不滿5年就辭職的公務員人數到達了將近3萬人。而僅去年一年,辭職的人數就超過了1.3萬人,比2019年增加了七成多。
但走出體制外,韓國年輕人的眼前也不是一片曠野。
青年就業難,是韓國政府近些年來最為頭疼的問題之一。去年10月份的青年就業率,盡管相較疫情的低谷有所回升,但仍低于十年的水平。就業人口的增長,反倒集中在65歲以上的人群。
低迷的青年就業率,催生了特殊的一代人。韓國社會近期的熱詞是“N拋世代”(N-po generation),指的是年輕一代放棄了戀愛、結婚、生子、買房、人際關系、就業與夢想等人生愿望的現象。
自2020年以來,“拋棄人生”的年輕人一直在增加。在韓國統計廳的調查中,到了2023年,15歲至29歲的年輕人中,每月平均有41萬人不工作、不學習、不求職、只是在休息。也就是說,每20個韓國青年中,就有一個選擇了徹底躺下休息。
這種選擇多少帶有迷茫與無奈的色彩。韓國企劃財政部去年的調查顯示,六七成的“休息青年”具備工作經驗、有工作的想法,但因為經濟不景氣,他們要么找不到體面的工作,要么工資漲幅跑不過物價漲幅,上班也養活不了自己,所以才推遲或干脆放棄了就業。
面對艱難的就業市場,“退出”對于那些還在掙扎上岸和在岸上忍耐的人來說,不是一個容易的選擇。
年過30的珍姐如今就在焦慮中遲疑。10年前,珍姐在鷺梁津僅僅備考2年就成功考中,成為眾人口中的“大神”。但10年過去,她卻想要辭職。
珍姐從小被就身為公務員的父母教導:要好好讀書,考上公務員。“穩定的工作是最好的。”在韓國,90后這一代人都是聽著這句話長大的。
上一代人見證了韓國經濟騰飛的“漢江奇跡”,又見證了如此奇跡在1997年的金融風暴中一夜崩塌。對于就業的焦慮,自然而然地傳遞到了這代年輕人的身上。
他們都曾篤信,體制外的人生痛苦不堪,而成為公務員就等于獲得一輩子穩定的幸福。
于是大學畢業時,珍姐放棄了自己成為一名作家或畫家的夢想。父母口中,公務員朝九晚五的工作時間、優渥的養老金,讓珍姐以為自己會有充足的條件去發展興趣。
珍姐發表在社交網絡的插畫
進入體制后,珍姐發現“朝九晚五”是騙人的:工作到晚上11點是家常便飯,有時甚至要通宵。女兒出生后,珍姐更覺得自己完全失去了生活:她要工作要加班,要照顧女兒,更沒時間去拾起寫作和繪畫的興趣。
一直到現在,她都在網上發表一些連載的插畫。然而,她并沒有信心以寫作和繪畫為生。當初的恐懼讓她一直告訴自己:我還是需要父母的幫助。
當公務員這份職業對高薪和體面的承諾紛紛幻滅時,她開始不斷追問自己:我正在做的事情有沒有意義?我真正想要做什么?
珍姐仍然是幸運的,她利用公務員制度中的子女入學制度,停薪留職了一年。她回到了韓國鄉下幫助家人開咖啡館,想用這一年的時間,去慢慢思考辭職的問題。
但對于脫產考公六年的風見來說,并不存在這樣奢侈的思考空間。放棄考試后,他每天打開求職網站不下十次。然而他沒有工作經驗,六年來為警察崗位考取的技能證書也沒有用武之地,在為數不多的選擇中,最終愿意錄用他的只有一家保安公司。
風見的警察父親總覺得兒子去當保安很丟人。剛開始,風見也會為這份工作感到羞恥。他還一直心懷“私企職場險惡”的恐懼,總想著一旦碰壁,就再回到鷺梁津,繼續考下去。就連入職前為期三周的培訓,都被他當作為下次公務員考試做的準備。
轉折發生在正式上班后,他發現身邊的同事沒有居高臨下,而是耐心地教他工作。他大為感動:“第一次進入社會,身邊的都是好人。”
保安的工資遠遠比不上警察,還需要輪班,但第一筆工資入賬后,他略帶驚訝地感慨,原來自己能賺錢:“乞丐般的生活已經結束了。”
風見在保安公司
曾經風見沒日沒夜地備考時,以為發生在鷺梁津里的事情就代表全世界。一位名導師轉入了某所學院,體能測試突然發生了一些變化,對他來說都是天大的新聞。
現在回想起來,這些事情并沒有影響他的人生,對于現在的他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現在,風見關心的問題變成了:這個月領到薪水后,應該和妻子去哪里旅游呢?
對于每一個途徑鷺梁津的人來說,逼仄的社會里,斗室里微小的幸福已經足夠。
參考資料 -----------------------------
韓國年輕人為何熱衷考公?.(2021).GoodbyeLibrary
國風|“國考”報名首破300萬. (2023). 財新周刊
就業率停滯不前,越來越多韓國青年表示“就想休息”. (2023). 韓民族日報
“雖然我想對社會有所幫助……”韓國20名青年中就有1名處于“休息”狀態,為什么?. (2023). 韓民族日報
走入首爾考試村!韓國人為做公務員日溫書16小時3至10年才「出村」!. (2023). MillMil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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