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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流浪地球2》中,劉德華飾演的圖恒宇從生命艙中蘇醒后,第一時間打開了計算機550A,屏幕浮現已故女兒丫丫的音容笑貌。這在電影中被稱作“數字生命”,難以接受女兒離世的父親,想用這樣的方式留住她。
年初,遼寧撫順的老孫從這個電影情節里獲得靈感,用AI“復活”了父親。這不是一項多難的技術,甚至有些“拙劣”:僅僅是將照片里父親的面孔,合成到老孫錄制的視頻上。
做這件事為了延續一個善意的謊言。老孫的奶奶年過九旬,因為擔心老人無法承受,一家人隱瞞了父親離世的事實。就這樣瞞過一年多,奶奶懇求,讓她看看兒子,哪怕只是視頻。
如果不是為了奶奶,老孫或許永遠也不會這么做。他覺得這近乎一種欺騙,“把情感寄托在AI上,我接受不了”。
父親離世后很長一段時間,老孫走不出自責和抑郁。他今年43歲,前半生順風順水,財運不錯,家庭美滿,早早實現了財富自由,唯獨在父親患癌這件事上毫無辦法。
他把AI“復活”父親的經過拍成了視頻,拍視頻的過程,也是告別的過程。視頻發出后,他刪掉了所有素材,逝者已逝,活著的人還要繼續走下去。
生死面前,人人平等。擺在我們和老孫面前的是同一則拷問:人要如何面對喪親之痛?AI的出現和發展,又真的能幫到我們嗎?
以下根據老孫的自述整理。
讓奶奶再見我爸一面
我爸2022年5月去世,家里人很有默契地不去提起這件事,主要是為了瞞著奶奶。老人家91歲了,受不了這種刺激,她一直以為我爸還在北京接受治療。
在見不到我爸的這段時間里,奶奶翻看我爸照片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候看著看著就流眼淚了。今年過年,奶奶試探地問能不能和我爸打個視頻,我說手機是鐵的,帶不進去病房,會干擾醫院的設備。
她又說:“那你到北京的時候,在外面拿手機錄一下你爸,讓他跟我說幾句話。”我隨口答應了,結果老太太挺往心里去,把這事當真了,一直問我啥時候去北京。
被逼的沒辦法了,我開始琢磨怎么讓老太太見我爸。
流浪地球里有個角色,用數字技術將去世的女兒還原,是這個電影給了我啟發。我就在手機應用商店里搜AI換臉,想找一個最好是傻瓜式的,操作簡單的那種。結果出來的是一大堆付費軟件。
我就交了幾十塊錢,下載了其中一個。它支持你上傳一段原始視頻和一張想換的照片,然后就可以把照片上的這個臉合成到視頻上。
我爸去世后,他的照片其實我不怎么敢點開,心理上一直沒過這個坎。后來決定要拍這個視頻,我心里也犯嘀咕。
拍視頻那天,白天上班的時候我就老想著這件事,晚上回家我把自己一個人關房間里,給自己做心理建設。然后又點了一大桌的外賣,好好吃了一頓,就這么一直調整到半夜12點,才把手機掏出來要開始拍。
拍之前我搜集了我爸生前的照片、視頻、語音,然后模仿我爸說話的語氣和習慣在視頻里說:“媽,我繼海,你放心吧,我在北京挺好的,病控制的可好了,小文(我母親)照顧著我呢,我倆有時候還上樓下跳廣場舞的旁邊溜達。”“媽,你要想吃啥就跟香子(我姑姑)說,讓她給你做,別總舍不得吃。”其實這些話也沒有什么核心思想,就是和家里人嘮嗑。
爸生病之前的體格和我差不多。雖然他生病后期完全無法進食,瘦了70多斤,但是我奶沒見過他最瘦的時候,所以視頻效果勉強能騙過老太太。而且我也準備了一套說辭,如果老太太問怎么不像,我就說是美顏的問題,有點失真。
拍完第一遍,合成出來一看,發現軟件并不是替換整張臉,只能識別五官,我的胡子還在上面。突然想起我爸是不留胡子的,這不就穿幫了嘛。所以我就把胡子剃了,眼鏡也摘了,之后再來錄就像多了。
錄第二遍、第三遍的時候我完全繃不住了,傷心的情緒一下子上來,拍不下去了,在房間里泣不成聲。
我從晚上十二點開始拍,一直拍到了凌晨天亮,過程很艱難。錄了多少遍已經記不清了,只記得每次錄著錄著,情緒不受控制,眼淚就掉下來了。我總不能哭著跟我奶說話吧,所以只能調整好情緒,重頭再拍,就這么反復折騰了一宿。
每次拍不下去,就想到我爸臨終特意交代了,一定要照顧好奶奶。一直想著這句話來拍的,要不然就想放棄了。
一開始想的簡單,覺得不就是拍一段視頻,說兩句話,這不就行了嗎?實際上不是這樣,有好多次看到視頻里的我自己,真像看見我爸了,但心里又知道不是。這種情緒調整的過程,是折磨,也是一種精神凌遲。
視頻做好以后,我先給我媽和我姑看了看,怕有什么漏洞。我媽和我姑看到視頻也都哭了,這事換誰都受不了。她們覺得行了,我再讓奶來看。整個過程我都錄下了視頻,我想把它當成人生的一個階段記錄下來。
大樹一樣的父親
小時候我屬于野蠻生長,老爸在廠里當領導,工作也忙,所以沒什么人管我,但也就一直這么長大,大學畢業后在本地參加了工作。
有一次和朋友在外面酒店吃飯,因為一些原因和別的客人吵起來了。那時候年輕身強體壯,兩邊就這么干起來,結果我直接被對方打進了icu,剛從icu轉到普通病房,我爸就來電話了。
他就問我:“在忙啥事兒?”我只能撒謊說我這剛上班,正在外面陪老總吃飯呢。然后他就生氣了:“你合著現在翅膀硬了,我回來一趟,你連見都不見我。”他一說這話我就受不了,承認是打架進了醫院,我爸也沒說什么,就說那行。
醫院是十點鎖門,過了點我就只能在大門里,還纏著紗布,我爸來看我。
他穿的衣服我記得特別清楚,一個軍綠色的大衣,袖子在外面披著。隔著門縫我倆沒說幾句話,他就講:“你想想以后,上下老小的,自己該長點心了。”這么正說著我爸突然轉過去了,后來我反應過來,他應該是哭了,不想讓我看見。
我爸往外面走,我就看著他的背影,東北的冬天真冷啊,那件綠色的棉大衣在黑夜里邊就這么越走越遠。
自那以后我就發誓再也不做讓家里人擔心的事情。但是我沒想到其實真正要擔心的人是我老爸。
從發現病情到人走,只有差不多十個半月的時間。那陣我工作挺忙的,有一天我媽給我打電話,說我爸已經有十天沒大便了,明天打算帶著上醫院看看。
這時候我猜想肯定出問題了。但到了醫院檢查,指標一切正常。其實我爸身體一直很好,一輩子沒得過什么病,過去我每年帶他體檢,也都沒什么問題。找不出原因,我們又去了北京,才知道我爸得的是一種罕見病,闌尾癌,年發病率只有百萬分之幾。
因為太罕見,前期一直沒查出來,我們對這個病也沒有任何了解,一路轉診到北京的專科醫院,才第一次知道還有這種病。一發現就是第四期,最糟糕的情況了。撫順治不了,北京能治療這個病也只有兩家。
這個病很痛苦,不能痊愈,只有無限的反復。
肚子會有一天突然變大,變得像孕婦一樣,然后吃不了飯,喝不了水,睡不了覺,排不了便,呼吸困難,必須回醫院重新把肚子剖開,將腫瘤清理一遍。很多病程十幾二十年的病友,到最后肚子已經被拉得像破布口袋一樣。
所以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爸還算幸運吧,十個半月就走了,沒遭多少罪。
我奶是知道我爸病了的,但是嚴重程度不太清楚。老太太出門不方便,那段時間疫情也比較嚴重,所以沒能去醫院看我爸,只能翻看手機上的照片,指著我爸媽的照片問我:“這是你爸和你媽不?眼睛都看不著了。”
我奶今年91了,身體情況很不穩定,心臟三根血管堵了兩個半,早就該安支架了,只是年紀太大安不了,好在精神還是比較清醒。
奶奶是在十幾歲的時候來東北的,那個年代鬧饑荒沒飯吃,無奈之下她只能隨大流闖關東到了東北,走在街上發現一家煎餅鋪子,那種餅子一般只有山東人愛做,奶奶就這么走進了煎餅鋪,遇見了我爺爺,成了童養媳。
她是很偉大的女人。在那個缺衣少吃的年代,她一個人拉扯這一大家子,一個女性走到街頭要飯,和大老爺們兒一樣冒險倒賣鍋碗瓢盆,就這么養活了我們家族。
我爸是家里的大兒子,在我們整個家族就像一棵大樹一樣,上上下下他都管著,把所有人保護的很好。后來我明白,這是一種傳承,來自于我奶的言傳身教。
外星人說,你爸的病我治不了
我是80年生人,今年已經43歲了。我的前半生創業過很多次,基本上都算成功,可能命里帶著一點財運。
原本我在體制內工作,后來前女友劈腿,對象是我同事,我不想繼續在這個圈子里待著,就夾包滾蛋了。這時候我發小找到我,問我要不要一起做日本代購,就開始創業。那時候還沒有“代購”這個概念,我們是中國最早做這件事的一批人,趕上淘寶也剛剛出現,踩在了風口上,越做越大,賺到了一些錢。
然后我在撫順一條有點偏的馬路上買了一棟四層的樓房,不久后那周圍變成了城市商圈,房價翻了幾番。現在我經營了兩家私人醫院,基本上是實現財富自由了。
我爸病倒以后,我一直很自責,總想著為什么自己沒能早點發現。作為一名醫務工作者,我感到自己的無能,作為一名兒子,太忙著掙錢反而忽略了親人。所以我心里頂著一口氣,就想治好我爸。
我帶著老爸去各個有名的醫院,希望能有奇跡。從安德森抗癌中心、癌研有明醫院到航天中心醫院、北京世紀壇、廣安門......輾轉了全世界十幾家醫院治病,得到的診斷都是只能控制,很難治愈。
聽說寺廟許愿很靈,我就去玉清宮的神仙面前燒香磕頭;聽說有個人能與外星人溝通,我就給他打電話。但外星人告訴我:“你爸的病我治不了。”我徹底崩潰了。最終,醫院讓我領著老爸回家,屬于是臨終關懷。
人生30歲以前,參加的基本都是喜事,30歲以后,更多的是喪事。
2022年5月,我爸在撫順家里去世,我是家里的獨生子,由我來操辦喪事。東北人辦喪事一般不在自己家里,有專門的靈堂,我負責守靈,姑姑們白天過來幫忙,晚上主要還是陪著奶奶,瞞著奶奶。老太太年腿腳不便,本來也就不方便出門,所以基本上沒感知到太大變化,就是老念叨,看照片,流眼淚。
有很多網友說,老太太可能早就知道了事實,后來我自己也琢磨,奶奶是不是有可能真的知道了。因為我爸5月去世之后,奶在6月份突然給我說:“我夢見繼海了,穿的一件藍色大棉襖,在床邊給我唱歌。”
死亡是他教給我的最后一課
在剪這個視頻的時候,我想起老爸去世后那些天的許多事。在葬禮上我見到了很多七八年沒聯系的親戚,見了我爸的遺像都嚎啕大哭,接受不了家里的主心骨走的這么急。但是我沒哭。
有人背后偷偷議論,說這個孝子為什么不哭。其實那時候反而哭不出來,因為哭是在做飯的時候,是在洗澡的時候,是在別人家窗戶里閃爍的燈火,是在追逐著熟悉背影的街角。不是有那句話嗎,“親人的離去不是一場暴雨,而是余生漫長的潮濕”。
我媽是性格比較樂觀的人,但是我爸去世后,她精神狀態也很差,我說人活著還是得學會翻篇,不能總活在過去。勸我媽,也是勸我自己。
但翻篇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父親去世后,我的價值觀徹底崩塌了,我的前半生幾乎所有時間都在拼命掙錢,覺得有錢就能解決一切問題,關鍵時刻卻發現錢買不了命。我這半輩子活得有什么意義?
我開始暴飲暴食,瘋狂想吃甜的,胖了幾十斤。還患上了社交障礙,沒辦法專心和別人溝通,停掉了工作,晚上睡不著覺,情緒低落。后來實在覺得不對勁了,去醫院確診為抑郁癥,花了半年時間治療才走出來。
年輕時的我,還沒有現在這么胖
這次把AI“復活”父親的經過拍成視頻,也是為了翻篇。視頻發出去之后,我就把所有原始素材都刪了,軟件也卸載了。告別我爸,也告別以前的自己。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要瞞著奶奶,我肯定不會這么做。最近也有一些AI“復活”親人的新聞,我甚至都沒點開,心里還是很抗拒。
我平常自己也用AI軟件,比如GPT這些,但我只把它當成輔助工作的效率工具,如果要把感情寄托在它上面的話,我接受不了。
我一直覺得這是我爸用生命給我上的最后一課,教會我怎么面對死亡,面對分別。父母就像一堵隔離墻,父母在,我對死亡這件事沒有具體的概念。父親去世了,我才真正直面死亡。從此以后,我沒有什么可以懼怕的事情了,未來遇到任何事,我都有這份勇氣去面對。
很痛苦,但這是必經的過程。AI技術的發展肯定是大的方向,誰也阻擋不了,只是在我看來,我人到中年,必須上這么一課,AI也沒法替我上。
視頻火了以后,有人問你是不是炒作?我不相信你爸去世了你還能笑得出來。我就說,我爸去世了,難道我就要哭一輩子嗎?
那時候覺得不行了,過不去這坎了,到現在也就翻篇了,開始面對新的人生。
前面說到父親離世讓我前半生的價值觀都崩塌了,所以后半生,我就要重新建立價值觀。我現在不太在乎賺錢了,自己之前賺那么多,其實是運氣好,未來哪一天運氣不好了,也沒關系。
我更關心周圍人的生活了,想通過短視頻幫助那些生活很苦的人。前段時間我拍了一個精神病患者,爸爸很早就沒了,媽媽現在基本癱瘓,身體也夠嗆,他自己每晚不吃藥就睡不著覺,最嚴重的時候一年住了5次精神病院。
我和他認識以后每天從早上嘮到下午,他把我當知心朋友,說有個心愿,想上天安門看升國旗,我當時沒告訴他,但是我打算等他媽媽后事料理完了之后,帶他去北京。
我還會花更多時間和我孩子在一起,我爸給我取的名字里有個“歌”字,他希望我人生道路上少點坎坷,一路笑語歡歌,我也是這么希望我孩子的。一年級這個學期我給他請了5次假,帶他到國內外旅游,導致后面老師一看見我就問是不是又來給孩子請假了。
很多時候我還是會想起我爸。做飯、洗澡、散步,但是和以前來比心態上是不一樣的,這種偶然的想起更像是一種懷念,會難過,但不會陷到情緒里走不出來。
前幾天我開車等紅綠燈的時候還突然想起了他,又掉眼淚了。但是綠燈亮了,還是要發動車子繼續往前。
作者 黃格 | 內容編輯 鈴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