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中國游戲行業收入超過了3000億，其中手游占去了七成多的份額，只能在電腦瀏覽器上玩的網頁游戲僅收入約50億，但也是不容小覷的冰山一角。

這是一代中年玩家“寶刀未老”的證明。

2001年，一款名為《傳奇》的韓國游戲引入中國，成為很多70后、80后的共同回憶。當時中國總計有4800萬網民，而注冊這款游戲的用戶就累計突破了2000萬。

如今20年過去，那個輝煌的時代早已落幕，但模仿《傳奇》的頁游仍然層出不窮，化為“一刀999”“是兄弟就來砍我”等彈窗廣告，在瀏覽器側邊閃動著土味特效。

兩年前，懷揣著游戲夢想的小龍入職了一家頁游公司。誰還在玩網頁游戲？誰又舍得花錢給網頁游戲充值？不到一個月，這些問題就有了答案。

狗托、騙氪，用小龍的話來說：“這行里，全是套路。”

以下跟據他的講述整理：

入職頁游公司第一個月，我拉來了熊哥。

我們是在那款港星代言的大頁游里認識的。我是他的小弟，跟在他的后面，看著他一開新服務器就沖了800塊錢，掉的裝備也很大方地分給我。

在游戲的聊天面板里，我走流程地和他聊老家、聊生意、聊老婆孩子，順利地加上了他的微信，然后拋出公司準備好的話術：“我最近玩到一個特別好玩的游戲，大哥來一起打啊！這邊爆率高！”他也很干脆地同意了。

我們公司做的也是傳奇類頁游，說是照搬也不為過，連畫風都繼承了20年前的卡幀感，用鼠標點擊屏幕在地圖上走動，敲鍵盤1234釋放技能，沒有任何戰斗技巧，輸贏全看玩家的充值金額，這可能就是很多中年老哥愛玩的原因。

網頁游戲玩法簡單，充錢就能提升戰力 / Pexel

熊哥也很快給我展示了他的“鈔能力”，不管6元首充，還是我推薦的198元套餐，熊哥都照單全收。沒玩兩天，他就在游戲里建了一個聯盟，我見狀，立刻分了十個“小弟”進他的聯盟，讓他們聽熊哥調遣，一邊大哥大哥地喊著：“大哥，帶我們打啊，我們跟著你。”

在頁游里，充錢就是充戰斗力，充值6元就是“霸主”，可以秒殺一大群完全不充錢的玩家，熊哥一來，就充值了將近1000元。

正當熊哥如日中天的時候，游戲里突然跳出了一個對家，戰力充到3000元，讓熊哥徹底體驗了一把失敗的滋味，還發出挑釁：“我才是要當老大的人。”

看到這樣話語，我起身拍了拍統戰部同事的腦袋：“你們這也太中二了吧，人家都40多歲了，不會以為別人看不出來是托吧？”

這場游戲里，“小弟”是托，“對家”也是托，都是我所在的運營部從網上招募來的，每小時7塊錢，要他們去打誰就打誰。這當然不是為了逞能，都是和統戰部打配合，讓玩家充值。

統戰部只有幾個人，卻是公司營收的關鍵。每天他們都給玩家組局，攻打“世界Boss”關卡，打過后會掉落裝備，部分裝備可以賣錢支付寶提現。但便宜也不能白讓人揀去，每次打到最后，統戰部都會指示游戲托把boss搶了，讓玩家白忙活一場，除非充錢買戰力，否則翻不了盤。

結果熊哥完全沒在意，直接往游戲里充了2萬，以一人之力打敗了所有人。

事后我和熊哥聊天，才知道他是做茶葉生意的，兒子也跟著他一塊學做生意。在他的朋友圈，我看到了他位于福建農村的千平別墅，而且在城里也有不少房產。

四十歲上下、事業穩定，晚上在家閑來無事，就進游戲里體驗一把呼風喚雨的感覺，符合我們對大佬玩家的畫像。雖然頁游大部分玩家仍然是斤斤計較的“零充黨”，但對這種大佬來說，充值幾千或幾萬塊都是灑灑水的事。

熊哥充值了2萬塊，當晚就成為服務器里的“榜一”。但到了第二天早上，榜單上又突然有了兩個充值3萬元的賬號，成為了前二，熊哥只能屈居第三名。

我不用問就知道，這又是統戰部安排的游戲托。有些大佬一受刺激就會主動充錢，超車成為“榜單霸主”。

那天正好是國戰日，兩個幫派互相決斗，是頁游里最關鍵的玩法，但其實就是一群游戲托帶著氪金最高的幾個玩家打另一群游戲托，然后利用玩家的好勝心教唆他們一起充錢：“兄弟，你做老大，我和你混啊，我充幾個648，打過對面。”“對面那群人好囂張啊，還來罵我們，今晚我不管充多少，都一定要拿下！”

晚上8點，公司熱鬧成了一個迪廳，放起了土嗨音樂，熊哥也早早登錄。除了他，真正的玩家就還有幾個充值了5、6000元的，可以說那天晚上整個公司都在為熊哥一個人服務。

戰役很快打響，沒有等我們“提醒”，熊哥又往賬號里充值了2萬多元，我和統戰部的同事也傻眼了，很少見這樣的玩家。晚上國戰要打3輪，第一輪就被熊哥輕松拿下，領導示意我第二輪一定要擊敗熊哥，要不然沒有第三輪了。

第二輪，統戰部的同事把“對手”賬號充到了8萬元，想讓熊哥知難而退，這時候整個游戲的其他玩家已經失去了意義，就是場上兩個充值最高的玩家之間的對決。我一邊對熊哥唱白臉：“對面這也太強了吧，感覺打不過，但是可以試試。”一邊又指示“小弟們”給熊哥打氣：“大哥一定要贏啊，兄弟們跟著你！”

讓熊哥的賬號充值到8萬元以上，是我們那晚的最終目標。當我以為熊哥會放棄時，熊哥讓我別緊張，直接把游戲賬號充值到了10萬元，又拿下了第二輪。

戰役已定，領導示意我們收手：“今天已經夠了，這是一個大客戶，先穩穩他，讓他以后慢慢充。”熊哥的對手、統戰部的同事也在私信里和熊哥稱臣：“大哥好猛啊，我也來跟你混吧！”

在頁游公司，大部分人都是“運營”，也就是游戲托 / Pixel

時間不長，熊哥玩了一個多月后就沒玩了，我也干了一個月后就不干了。在他面前，我的人設是一名本科剛畢業的程序員，熊哥則把我當成他的小弟，跟我聊著他的生意往事，告訴我那套很傳統的、為人處世的道理：“人一定要誠信，我們福建人都說，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

離職后，我去問過熊哥有沒有感覺到在對面的那些對手有些不對勁？熊哥哈哈一笑：“現在這些游戲不都是游戲托，我就想回憶下20年前和兄弟們玩《傳奇》的感覺。”

他還讓我去福建找他玩：“有空來玩啊，我給你泡茶。”

熊哥前后在游戲里充了30萬，但還不是公司里充值最多的玩家。同事說以前頁效益好的時候，有玩家充值過50多萬。這放在現在算是很多，但在《傳奇》火爆的20年前，充值千萬以上的玩家大有人在，比如滿級玩家“8l”，都說他為了打游戲充過一個億。這樣看，頁游是真的沒落了。

我進這家公司也是無奈之舉。兩年前，我從一所二本學校的計算機專業畢業，理想是進游戲大廠，做出《刺客信條》《巫師3》這些有歷史背景、有故事性，畫面好的大作，但投了上百份簡歷后，唯一拿到面試機會的公司還在網絡上爭議不斷，我放棄了。

此時，我看到了不少頁游公司在招聘游戲運營，抱著“先有份游戲相關的工作經驗再去大廠”的想法，我面試了杭州一家頁游公司。

小龍在杭州工作時，拍下的西湖照片

相比起游戲大廠，頁游公司的面試相當順利，HR說了下我的工作任務，就通過了我的面試：“月薪6千，每周調休，要加班。你每天的工作是根據玩家反饋修復游戲bug。”我答應了，決定第二天去上班。

公司不大，大概有30人，一個美術師，一個HR，剩下八成人都在“運營部”，還有少部分人進了“統戰部”。

公司里一共有十幾款游戲，都是買來的同一款代碼，由那位美術師裝修畫風，做成了十幾款風格，名字各異的游戲，有仙俠的，有歷史風的，其實里面的內容一模一樣，只是換了個皮。

游戲的推廣方式就是在瀏覽器的某個角落出現個小方塊或者電腦鎖屏彈窗，畫面里玩家控制的小人殺掉了終極Boss，爆出價值888元的屠龍刀，但在實際的游戲機制里，這幾率只有一億分之一，能撿到8.88元的戒指已經是很好的了。

總領導是一個有點黑又很瘦的年輕人，戴著金項鏈和浮夸的戒指，讓人感覺像一個暴發戶，他把我拉進了玩家群，讓我先玩下自家的游戲，我就這么玩到了晚上，玩家群里也沒有所謂“游戲bug反饋”，倒是有很多玩家在群里爆著粗口，說：“爆率太低了。”

正當我一頭霧水時，領導告訴了我真正的工作內容：“平時你要去網上招聘臨時的游戲托，還要管理他們；偶爾有游戲bug就修復一下，那些玩家在群里罵人你就安撫一會；還有就是做運營部的工作，去游戲平臺上拉人，算千分之六的提成！月入一兩萬不成問題！“

我平時游戲玩得多，對游戲托的故事有所耳聞，沒想到，今天我自己成了這么個游戲托頭子了。

拉人也不容易，大頁游會把聊天權限設定到80級才開放。運營每天的工作就是用昨天注冊的賬號去聊天，再用今天注冊的賬號去練級，一個新賬號一天從1練到80級，得從早上10點開始一直不停練到晚上11點左右。一臺電腦IP一天最多能注冊5個賬號，一個運營一天至少得練5個號，否則會被罰款。

上班第一天，領導讓我搬來宿舍里住：“來這里上班大家都是兄弟，要團結，所以要住在一起。”這份工作上手很簡單，很快我就在大游戲平臺練級好了5個號，等待著屬于我的第一批玩家。

玩家質量是一件很碰運氣的事情。進公司的前半個月，我拉進來的都是些吝嗇玩家，不是玩一兩天就走，就是刷戰力等著提現，40天時間到達滿級，就能提現40元，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玩家充值超過100元。

但是托熊哥的福，我一個月的營業額就超過了30萬，按千分之六的提成比例，我只拿到了不到2000元提成，但是和熊哥打對手戲的統戰部同事分成比例是百分之三，光熊哥一個人，他就拿到了1萬元，難怪大家都對統戰部恭恭敬敬的。

每個月發薪日都是公司的“頒獎大會”，所有人都要穿西裝，統戰部的同事做前面，運營部的坐后面，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公司的幕后老板，一個有點兇相的30多歲中年人，他戴著花環，講了大半個小時，我什么都沒聽進去，接著是統戰部演講，說的話無非是感恩公司、感恩領導。

演講結束后是發獎金，獎金最多的當然都是統戰部，人均有2-3萬元，運營部只有3-4個運營部同事的提成超過了2000元，大部分人都半死不活，拿著4000的底薪和幾百元的提成。

最后，老板畫起了大餅：“我們每年都會有一個新的統戰部人員，誰是年度運營部銷冠，誰就能成為新的統戰部人員。”隨后，他讓運營部的同事兩人組隊PK，看誰下個月營業額高，失敗者要給獲勝者500元獎金。

寫字樓外，年輕白領們出來透氣 / 圖蟲創意

在這樣高競爭壓力的公司里，幾乎沒有人上班滿了一年，公司也流傳著小道消息，說統戰部都是老板派來的。頒獎大會后，公司組團去酒樓聚餐，坐在運營部同事中間，我開始和旁邊的同事聊天，運營部的同事都特別警惕，但是喝了幾杯酒，他們的話匣子也打開了。

很多同事都是南方過來杭州工作的年輕農民工，從小爸媽都在外打工，他們也跟著爸媽的老路，大部分是初中畢業甚至輟學，擁有大專學歷的都寥寥無幾，很多人都有過藍領職業經歷，進過工地、送過外賣。

說起來為什么來這里做運營，大家都說出來自己心中的想法：“我們也想做白領啊，在辦公樓里上班才叫上班，在工地上班只能叫打工。誰都想過體面的生活，回家以后和人說也有面子。”還有一些同事是因為網賭、創業欠了債，銀行卡都被凍結了，錢每次存入都會被劃走，但頁游公司發薪資都是現金，而且有宿舍住。

同事知道我崗位不同底薪也更高，就來問我：“讀過大學嗎？”我告訴他們我是二本計算機專業畢業，他們都發出了羨慕的聲音，但過了一會，又黯然道：“現在這個時代讀書也沒什么用。”

我問他們有什么打算，大家都說想創業，以后想當老板，我又問他們準備賣什么，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很快，領導舉著酒杯過來，大家敬了他一杯，領導喝醉了，同事們把他扶回了宿舍。一天的工作也終于結束，回宿舍的同事各自開始他們的夜生活——打自己喜歡的游戲，用工資去抽皮膚和裝備，一直打到早上4、5點。

他們就這樣拿著4、5000元的工資，每天毫無意義的勞作14、5個小時，游離在灰色的邊緣。

第二天早上，我已經暗暗下定決心離開這里。來這里工作前，我曾幻想我也能遇見一個像二十年前《傳奇》巔峰時那樣充值上千萬的玩家，讓我一夜暴富，但現在這樣的經濟環境，沒有人會那樣揮金如土，《傳奇》也不再像是當初那個如日中天的游戲，沉溺在灰色的角落里。

我依舊在杭州找不到一份像樣的工作。我想到了那個給我發面試通知，但風評不太好的公司，又重新在招聘網站上投了簡歷，請了一天假，去參加了面試。

HR問我有工作經驗嗎，我說：“在一家頁游公司做了半年策劃，主要負責人員拉新，內容策劃和游戲活動策劃。”她露出了有點輕蔑的笑容：“4000月薪，每天早上10點到晚上10點，要加班，有五險一金，你接受嗎？”

我沒有做什么思考：“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