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一場40元“說走就走”的旅行火了。

從海口到桂林，4天3夜，包吃包住，還有針對老年人的專項補貼……年輕人一眼就看穿的騙局，爸媽卻心動不已，任誰都勸阻不了。

“不然呢？”被攔下的爸媽還會反問：孩子上班又不能請假，請假了也不想和爹媽出去玩。你若是主動掏錢幫他們報名正規(guī)團，他們又會說“大幾千元干點什么不好”，讓你不如直接把錢打過來，然后再給自己偷偷報上幾個低價團。

作者李康提回到老家發(fā)現(xiàn)，類似的低價旅游團早已在村里遍地開花。畢竟農(nóng)村的文化娛樂那么少，不是打牌就是刷視頻，幾十塊錢出門玩一趟，老人們回來跟鄰居聊天都有滋有味的。

“旅游”這個詞，聽起來真不像農(nóng)村該有的。有些人活了大半輩子，最遠只坐大巴去過省城；也不明白孩子們口中的“人生是曠野”，和自己種了一輩子的莊稼地有沒有關(guān)系。

低價旅行騙局，戳中的正是老家父母們對遠方的渴望。生存之外，他們也想為自己活一次。

“不行就看攝像頭，你們看我說了沒有。”

“看就看！”眾目睽睽之下，工作人員氣勢洶洶拉上我媽就往辦公室走。

一進門，對方態(tài)度瞬間180度大轉(zhuǎn)彎，換了副哀求的口氣和我媽商量：“大姐，咱也別嚷嚷了。你的錢我們可以退，只要你承認是自己看錯了，鍋給你拿著，回到你們村我就把錢給你。”一群陌生人圍著，我媽考慮了片刻便點頭答應(yīng)。

兩人拿著鍋出來，那銷售又一秒變臉，理直氣壯沖著大家宣布：“看吧，明明就是你看錯了，還嘴硬！你情我愿的買賣哪有能退的！”迎著那么多鄉(xiāng)鄰質(zhì)疑嘲諷的目光，我媽一直熬到了小區(qū)門口，才纏著領(lǐng)隊把錢拿了回來。拿到錢的第一時間，趕緊還給了一起來旅游的二妮大娘，這顆心總算落到肚子里。

“一口鍋400塊錢呢！”我媽心有余悸，和我們發(fā)誓再也不跟云花嬸子出去耍了。

云花是某旅行社在我們村里的代銷員，手機上經(jīng)常發(fā)各種低價周邊游招攬客戶：58元紅色革命老區(qū)紅旗渠2日游；38元邯鄲“遇見海”7大網(wǎng)紅景點2日游；58元洛邑古城“高山竹海”品質(zhì)2日游……包來回車費、門票、吃住，還贈保險和精美禮品——兩斤帶魚、五斤掛面、高筋面粉、雞蛋野菜……吸引了不少如我媽這樣的農(nóng)村中老年人。

高飽和度的旅游海報，很吸引老年人的目光

天下沒有便宜又好吃的午餐，如此低的團費出來玩，坐店消費就成了必然。這次我媽差點被騙就是發(fā)生在“貂蟬故居”一日游期間，回程路上大巴車把他們拐到了一處郊區(qū)廠房，簡陋程度用我媽的話形容，“還不如以前公社里蓋的牛場。”

她經(jīng)驗頗豐地知道“又要來聽課了”。外面烏泱泱停著十幾二十輛大巴車，全是各地拉來的老年團。每個團都被帶到了不同的房間，西裝筆挺帶著擴音器的“洗腦師”早已等候多時。

這回展示的是家家戶戶都用得上的“進口高科技廚具”。先亮相了一個鍋鏟，問咱們在座的大姐，有哪些是誠心想要的，開麻將館的王嬸率先舉起手來了。大師非常豪爽：“我對待朋友如家人，要的是一個態(tài)度，既然你這么誠懇，我就送給你了！”

“哇——”隨著人群中的一陣羨慕聲，王嬸俘獲了她的首個戰(zhàn)利品。接下來的德國刀具也如法炮制，舉手的明顯多了起來，最終被一個外村的大叔收入囊中。

勺子、炒瓢、大笊籬、燒水壺……隨著一件接一件高檔廚具被老板大手一揮送出，大家的警惕性逐漸降低。洗腦師站在臺上還不斷煽動著氣氛，“謝謝大哥大姐、叔叔阿姨們的支持，我就算掏空家底和大家交朋友也高興！”

這低劣的技倆一看就是洗腦，可像我媽她們這些一輩子生活在村里的老人哪能分辨。大師又拿出一個不粘鍋，問誰想要這一件，“就是花上錢也想要，來把你們的錢亮出來。”

人群中有人開始猶豫，也有手闊的拿著百元現(xiàn)金揮舞在空中。果不其然，這又是洗腦師的把戲。收上去的錢很快就被退了回來。

如此又是兩三次，號稱“保證營養(yǎng)不流失、能用100年”的瑞士鈦金鍋才隆重登場。此刻，老年人們已經(jīng)完全信任講臺上的大師，臺上臺下一呼百應(yīng)、陷入瘋狂。

“398元想不想要！”“想——”“揮舞你們的錢向我展示你們的誠意好嗎！”“好——”我媽沒裝現(xiàn)金，人家問話時沒敢吭聲，架不住好心的二妮大娘替我媽出了：“免費拿個鍋還不好。”

沒想到就是這一把到了收割的時候。錢一到手，洗腦師歡天喜地說：“大家都帶上自己理想的產(chǎn)品回家吧！”老人們才恍然大悟：中套了！

嘟囔歸嘟囔，拿上鍋的也陸陸續(xù)續(xù)走了。只留下較真的我媽要辯個分明：“我也沒說我要，把錢退給我。”她操著土話就沖出去和人家要錢，引來不少圍觀。爭了幾個來回才出現(xiàn)了文章開頭的一幕。

“云花就在門上看著，一句話也沒說。”回家后，我媽對此很是介懷。

旅行社這種高級概念，一聽就不是農(nóng)村該有的。

城里“某某國旅”營業(yè)部的大牌子，我們以往看到了根本不敢邁進去。但疫情這幾年，出境游、跨省游斷崖式下跌，為了生存，旅行社都盯上了低價的鄉(xiāng)村周邊游。

一時間，我們村涌現(xiàn)出好多旅行帶團人，還經(jīng)常能看見客運站的大巴車在小區(qū)門口等人。云花嬸就在這種情況下成了某旅行社在我們鎮(zhèn)的聯(lián)絡(luò)人。她原本就閑不住，結(jié)了婚也沒停止過打工，為的是趕緊給兒子攢夠“老婆本”，這回的旅行社算對了她愛熱鬧的胃口。

我們村里五六千人，市場不小，在云花之后，也接連冒出了二仙、秀紅、毛毛等團隊，她們大多是性格好說笑、愛張羅的本村婦女，人也熱心腸，想?yún)⑴c勞動給家里分擔(dān)經(jīng)濟壓力。

像這樣的旅游賬號和旅游群，老人們的手機里加了很多

旅行社之間派別林立、競爭激烈，她們都宣稱自己是大公司駐村的門市負責(zé)人，其實根本沒有門面，都是靠著熟人社交網(wǎng)絡(luò)，在小區(qū)門口的小公園、小賣鋪、快遞點發(fā)展業(yè)務(wù)。

人家還很懂得線上引流，能自己拍搞笑段子吸引粉絲，每個都有幾千粉，實打?qū)嵉泥l(xiāng)村KOC，抖音里、朋友圈里全是她們帶隊去游玩的照片。

大陽古鎮(zhèn)、大營古村、太平古鎮(zhèn)……隨著近幾年鄉(xiāng)村旅游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我們這兒也批量生產(chǎn)出了不少新的古城，露營地、民宿、溫泉、采摘等城里新興的消費景點，也是層出不窮。

我們村里常講， “人都是遠香近臭的”，用來形容這些景點再合適不過。就比如本地知名的青龍古鎮(zhèn)，以前就是個土哄哄的小村子，什么都沒有，十年前突然整個村子開始外遷，說是要修復(fù)古村、做影視基地，發(fā)展旅游業(yè)。

不得不說，這樣一來確實帶動了經(jīng)濟。如今，周末里開車來玩的城里人大排長龍，過年更紅火到讓村民們眼饞，牌都不打了，忙著當(dāng)群眾演員賺錢。

跟著村團周邊游，有些也能看到不錯的景色

這幾年，村里開始分批補償失地保險，60歲以上的老人每月能有750塊錢，相當(dāng)于也有了“退休金”，加上退耕還林補貼和農(nóng)村養(yǎng)老金，每個月一個人算下來能有1000多元，對吃住都在村里、沒什么消費的老人完全夠了。

不用種地、不去打工，兒女也都送去了城里，他們的觀念逐漸轉(zhuǎn)變，成了低價旅游市場的主力軍。

我60后的姑媽就是鄉(xiāng)村旅游團的常客。她的兩個女兒都結(jié)婚了，家里一點負擔(dān)沒有，她隔三差五就給自己報名出去玩，一百塊錢兩三天，比在家悶著強。

她很有坐大巴車的經(jīng)驗，“靠前后門的地方，方便上下”。車程再長也不無聊，大家都是“哥哥妹妹”同齡人，一起KTV唱陜北民歌、玩成語接龍，最喜歡的還是錄抖音，領(lǐng)隊搜來網(wǎng)上的熱門段子，指導(dǎo)他們一對一比劃模仿。

“和娃娃們念書一樣，前晌后晌都要上課。”老人們管進店消費叫“上課”，也都對此心知肚明，但她們回來逢人就說挺不錯，旅途中的糟心事是絕口不提。

黃土高原上荒廢的古村，有時也能成為景點

我媽就是那種嘴硬的。

有一次，朋友的妹妹要湊人頭拼團，她被硬拉上去了隔壁市的溫泉小鎮(zhèn)。說是回來能免費領(lǐng)個行李箱，但卻為此遭罪了一路。

上午兩個到店推銷，誘惑老人們買了“去除陳年老垢”的洗潔精和“包治百病”的養(yǎng)生醋，下午又拉著一車人進了土特產(chǎn)超市。中午說好的八菜一湯也變成了一碗刀削面，“為了省錢，面給一大坨，澆頭一點點。”

搖搖晃晃終于到達目的地溫泉小鎮(zhèn)時，已經(jīng)半下午。每個團限時一個半鐘頭，人們排著長隊急忙占池子。農(nóng)村人很少有人泡過溫泉，也沒幾個人帶泳衣，就穿著貼身衣物局促地蹲在池子里。熱氣蒸騰，她們像洗澡一樣往身上撩點水，又熱又曬，一邊還得拒絕各種來推銷的收費項目，根本無法放松。

我問她朋友圈為啥還發(fā)的那么開心，媽媽回答：“總不能像個山漢一樣，啥也沒見過還說不好吧，讓人笑話。”聽得我心疼不已。

回來一段時間后，我媽還是原諒了云花嬸子。

“畢竟她也給人家干呢，能說啥呢。”云花嬸子曾和她倒苦水，看似每天風(fēng)光到處跑，其實也掙不了多少。

一個團少說35人，東打電話、西發(fā)微信，湊上人頭、發(fā)了團才能拿上一二百的出團費。再加上左右都是同村的，也不好意思讓一直買，提成層層盤剝到她手里就幾百，一個月忙下來還不如城里當(dāng)保姆掙得多。

所謂的旅游團也有不少是草臺班子，大巴車、旅行社、景點地接、購物地點和領(lǐng)隊，其實相互不認識。有時云花嬸湊夠人了才著急打電話找車，她的抖音列表里，關(guān)注了不少附近隨時能用車的司機。

早上六點，老人們集合等車出發(fā)

私人巴士，保養(yǎng)不當(dāng)，車壞在路上是常事，更何況幾十塊錢的團費連路費都不一定湊得上。可想而知，犧牲安全就成了答案。為了省錢，大部分農(nóng)村旅行團連跟車的人都沒有，就一個司機可勁兒跑，開起來五、六個小時打底，很容易出現(xiàn)疲勞駕駛的情況。

幾個月前有輛旅游大巴在山西的高速隧道里發(fā)生了車禍，就是這些隱患造成的悲劇。當(dāng)時的事故造成14名老人遇難，37人受傷，我看到新聞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擔(dān)心老家的親人是不是也在車上。

其實早在2016年，國家旅游局就針對老年旅游團制定了明確的規(guī)定，比如：連續(xù)乘車時間不應(yīng)超過2小時、車上保持15%的空座率、司機駕駛經(jīng)驗至少5年以上、吃飯住宿沒有電梯的地方要在3樓以下、領(lǐng)隊具備急救技能且配備急救藥箱......若要細算起來，老家這些農(nóng)村團沒一個能符合標(biāo)準(zhǔn)。

旅行團有沒有資質(zhì)，老人們不懂，甚至有時也不是很在意，只要有人帶他們出去就很高興。這點上，我姑媽就是個很好的例子。

從我們村到山西的懸空寺車程4個小時，路上安排兩趟衛(wèi)生間最合理，但司機為了節(jié)省時間，全程沒有去廁所，把姑媽憋得坐立難安。

她跑到前排，想問人家能不能服務(wù)區(qū)停下給她解個手。司機非常不耐煩，“全車就等你一個，你誰啊這么大臉”，把她罵回去了。隔了一會兒她實在憋不住了，把隨身帶的干糧、蘋果、雞蛋都拿給人家司機，用十分卑微的口吻請求，人家居然嬉笑著說：就給你停路邊解決吧。

“實在是車上全是熟人，不然我真就下去了。”最后姑媽苦苦哀求，終于上了趟廁所。

回到家后，姑媽居然說笑著跟我們復(fù)述了這段經(jīng)歷。氣性很大的我和我二姐，恨不得當(dāng)場就找到電話投訴，她卻表示哪怕以后出門前一天就不喝水了，有機會還是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

后來姑媽想去杭州，花700元報了個相對正規(guī)的老年團

究其原因，農(nóng)村老人們想出去看世界的心都是那么樸實。

姑媽平日在家也就自己一人，姑父還在上班，兩個女兒都出嫁了，忙著照顧孩子、還房貸，每天心力憔悴，哪還有時間顧得上老母親的精神世界。她的老閨蜜命好，女兒有錢有閑，能帶著她滿中國跑，有時車上有空座位，還會把姑媽也帶上。

怕給兒女添負擔(dān)，又不想被老朋友比下去，打麻將之外，旅游就成了姑媽唯一的愛好，哪怕一路受罪還沒有安全保障的低價團。

對于很多農(nóng)村人來說，在艱難的人世間生存已經(jīng)耗盡全部力氣，旅行是實在沒必要的奢侈花銷。一直到生命快走到了盡頭，才想起來是不是應(yīng)該為自己活一次。

姥姥姥爺在70歲之前，從來沒有離開過省城，直到四年前才背著家里人，報個200多元的低價團去了趟威海。住的是農(nóng)家招待所，吃的是最簡單的家常飯，對本就生活簡樸的農(nóng)村老人們來說，還算能承受得住。

兩個顫顫巍巍的老人，就此開啟了人生最大一場冒險。從山西到山東，大巴車要十多個鐘頭，一路上還彎彎繞繞地去不同地方接活。司機為了圖省事，直接選在高速口卸人；領(lǐng)隊也在車上表演了“變臉”絕活：報名前親熱得像一家人，等到掏錢時，變著花樣斥責(zé)這群70多歲的老頭老太太，不消費的全都不給好臉色。

舅舅聽說后，把老兩口罵了一頓，說什么也不讓再去了。可他工作忙，自己的小家都一年就回兩次，哪有條件帶父母出門。

現(xiàn)在老屋的玻璃板下，還壓著他們老兩口在海邊拍的幾張照片。那是姥爺回來后，專門花錢請人洗出來的，算是為他們唯一一場“旅行”留個紀(jì)念。

姥爺說，幸虧是去過了，這幾年腿更疼，連大巴車的臺階都邁不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