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一個月在廠里加班87小時后,23歲的許燕妮發帖吐槽:“世界上最大的騙局就是廠二代。”
帖子吸引了8萬網友圍觀,廠二代們紛紛訴苦,抱怨他們的父母如何像周扒皮一樣剝削自己。
“開奧迪的工人,開電驢的老板”并非戲言,這是許多廠二代的真實寫照。當00后被迫繼承家業,“歲月安好”從此都成為了幻想。
他們扛下了千萬虧空、頂住了親戚的指手畫腳,只為不讓父母的一生心血毀在自己手里。
每當許燕妮跟朋友介紹家里是開工廠的,就有人打趣:“那你豈不是富二代?”
許燕妮只能苦笑,這背后是只有廠二代才能知曉的苦澀。
她家里經營的是紙盒生意,工廠面積1000平米,有70多名工人,但廠子大部分收益都用于購買機器。一臺二手印刷機售價高達40萬,倘若手頭沒有足夠的資金購買機器,父母還要跟銀行貸款,因此自她有記憶以來,家里條件就不太寬裕。
與其說工廠是賺錢工具,不如說是吸金的無底洞。老家一同開廠做生意的長輩們,也基本都是負債累累。因為不更新設備,產品質量就比不過同行,無法滿足客戶要求,就會被時代淘汰。所以要想把工廠維持下去,就得持續砸錢更新設備。
除了購買機器,員工工資也是支出的一大部分。僅是2024年,許燕妮家的工廠發了將近700萬的工資,而作為繼承人的許燕妮每月只能拿四千塊錢。
于是就出現了一種詭異的現象:廠里的一些工人比老板有錢——他們開奧迪上班,而許燕妮只能開小電驢,想跟爸爸要一輛汽車代步,爸爸也會說:“沒錢,別想了,你媽開的車貸款都沒還清。”
外人看來,廠二代等同于富二代,靠著上一代人的財富積累,他們從小錦衣玉食,家中資產千萬,是不折不扣的有錢人。實際上,也不過是表面風光罷了。
來自東莞的00后廠二代藍萍,和許燕妮相差無幾。藍萍從小學開始,就在家里的工廠幫忙。每逢周六日、寒暑假,她便在廠里打雜,和流水線上的工人們一起打包裝。從早上八點工作到晚上八點,一天工作12個小時,有時接了大單,年幼的藍萍甚至要跟著工人通宵趕工。
只有上了大學,藍萍才有機會出去玩
藍萍沒有童年。她不能睡懶覺,也不能出去玩,別的同學節假日都在游樂場、書店、步行街度過,藍萍就在流水線上當免費童工。她的記憶里,繞不開乒乓球拍、足球和飛盤這些自家生產的體育用品。
她家的廠子有20多個工人,只有她一個未成年。沒有同齡人朋友,藍萍總是一言不發地坐在工位上打包裝,長久以來,她養成了沉默寡言的習慣。
比起孩子的成長,廠一代往往更在乎他們的生意,也在生意上傾注了更多心血。
辦廠之前,藍萍的父母都在電子廠打工,每天工作12-15小時,有時趕貨,需要通宵加班,第二天才休息4個小時又去上班。
插件、焊接等工作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和快準狠的操作,就算不加班,一天干下來,整個人也身心俱疲。更何況焊接過程還會產生一些刺鼻的氣味和煙霧,長期下來,呼吸系統也會遭受損害。
這樣的經歷讓藍萍父母覺得,當個打工仔根本看不到出路,索性自己籌錢、開廠當了老板。
廠子對父母而言,就像從小養到大的孩子,當后輩接班時,他們更擔心孩子會把工廠搞砸,因此對孩子有更強的控制欲。
許燕妮的帖子下,吐槽接班生活的廠二代們
藍萍的大學專業是商務英語,因為在父母看來,學這個將來可以幫著家里拓展海外事業,至于孩子有沒有興趣,他們從沒問過,反正畢業后都是要回來繼承工廠的。
許燕妮也沒能如愿報上心儀的醫學專業,在填志愿的時候,她徹底放棄了掙扎,選擇了父母推薦的電子商務專業。或許這也是父母對她學習最上心的一次。
她還記得17年前父母剛創業時,廠里不過10個員工,父母忙到完全沒時間回家,就把還在上小學的許燕妮托管到了老師家里,那時,她和弟弟的學費都是父母東拼西湊借來的。
許燕妮家里的很多親戚也都在工廠上班。她的堂妹從幼兒園起,就被父母放在廠里,折紙飛機逗自己開心,玩累了就蜷縮著小小的軀體,躺在廢紙堆上睡覺。
看著堂妹的睡顏,許燕妮發現,堂妹和小時候的自己好像。
廠二代的父母歷經了經濟發展的草莽時代,缺乏扎實的經管知識,全靠直覺把生意做了起來。
來自胡潤研究院和中信銀行聯合發布的報告顯示,超60%的民營企業“創一代”學歷在大專及以下,并且傾向在臨退休時才考慮“接班”的問題。
他們留給子女的,往往是人員管理、財務虧空、經營轉型等數不盡的難題。許燕妮就是回家里上班,一點點磨平了身上的銳氣。
客戶是工廠的“衣食父母”,為了防止錯過客戶電話,許燕妮的手機再也沒有開過靜音模式。已經數不清多少次,早上六點,天蒙蒙亮,著急催貨的客人就打來電話,急促地手機鈴聲把她從睡夢中嚇醒。
起初,許燕妮被吵醒后,還會咒罵幾句臟話才接電話,幾次下來,她的起床氣徹底被消滅了。她迅速從床上彈起來,拿起手機清清嗓子,游刃有余地應對客戶的催促,一切都熟練得像個“成熟的大人”。
許燕妮在自家工廠的流水線上監工
時間久了,她發現罵人的客戶都算好對付的,最棘手的是那些擅長使用“心理戰術”的。
去年夏天的一個清晨,工廠的鐵柵門剛開,一位客戶快步流星地闖入,催促工人們打開機器趕貨。他走到流水線上,像考場里監考的老師般,來回走動,監督每一個工人干活。
平時上班,大家還會聊天、開開玩笑,但那天沒有一個人敢說話,氣氛十分壓抑,整個工廠只有機器運作的嗡鳴聲,和客戶穿著人字拖來回踱步的聲音。
許燕妮收到消息后,立刻騎著小電驢趕到工廠,強擠出笑臉問候,請他去辦公室喝茶。他瞥了她一眼,也不回應,只留著許燕妮原地尷尬。除了努力保持微笑,她不敢再多說什么。
后來,每次在出貨單上看到這個客戶的名字,許燕妮都緊張得直咽口水。
客戶催貨,至少說明他們還有付款的能力。等廠二代翻開父母留下的賬本,才真正體會什么叫焦頭爛額。
溫州很多工廠的客戶都會壓款,比如“壓三付一”,客戶到第四個月才給工廠支付第一個月的款項。可等到約定交錢的時候,客戶又會以他們也沒收到結款為由,拒絕給工廠付錢。
工廠是上游生產者,客戶是經銷商,經銷商再將工廠的貨物賣給下游散戶。散戶賣不出去,積壓貨物,沒錢支付給經銷商——環環相扣,導致最上游的工廠也收不回款項。
許燕妮家工廠的刀模
許燕妮也沒想到,自己當上了老板還能如此憋屈。每回上門討債,她都如臨大敵,把賬單發給客戶后,還得賠笑臉,哄著、求著他們還錢。
回想起學生時代,遇到同學欠錢不還,她二話不說就找老師和同學的家長,雙管齊下,逼著同學把錢還給自己。
接任工廠后,就不能再用對待同齡人的手段,去面對自己的“衣食父母”了。因為客戶們都有自己的圈子,如果工廠把客戶告上法庭,或是用強硬的手段要債,消息傳開后,會在圈里留下“難搞”的印象。
工廠靠客戶們互相介紹積攢客源,但這種靠人情維系的生意紐帶,也很容易令工廠陷入“外欠銀行債務,內收不回款項”的難堪境地。
許燕妮手上就有一個欠了他們家70萬的“大客戶”,由于每個月成交款項高,她的父母都舍不得放棄,擔心斷了這個客源又會給工廠造成新的損失。
許燕妮清算了一下,最久的客戶連續4年都沒付清過尾款,甚至還有客戶沒還上尾款就破產的。目前,她家的工廠還有約2000萬的尾款尚未收回。
與現代企業偏好引入職業經理人不同,在中國老一輩的創業思維里,血緣的效力要遠遠大于一紙合同。
藍萍父母的用人理念就是“任人唯親”——廠里的工人全是親戚,家族里五六十歲的長輩也在流水線上打工,晚上也都住在工廠宿舍里,每月輪休4天。
在藍萍眼里,這與其說是一家工廠,不如說是一個臨時湊出來的“草臺班子”,但就是這么個草臺班子,歷經疫情沖擊后,依然屹立不倒。
親戚們看著藍萍長大,也看著她回來接廠,“老板女兒”的身份讓她格外扎眼。長輩們每天就聚在同一張餐桌上吃午飯、嚼舌根,盯著藍萍的一舉一動。倘若她工作上有一點失誤,他們就會偷偷跟她的父母告狀,這種被人監視的感覺,讓藍萍苦不堪言。
而藍萍的父母又格外在乎面子。聽到親戚們數落女兒,他們就覺得很丟臉,認為一定是女兒哪里做的不對,才被人指責。所以藍萍下班回家,免不了再受到父母一通訓斥:“你這樣會讓親戚看不起我們的。”
不管藍萍如何辯解,親戚對她的指責,始終是父母心頭上的一根刺。老一輩人時時刻刻活在別人的評價下,也不斷加重女兒的焦慮和自卑。“討厭這個廠,連帶著討厭家里做的產品,所以根本不可能把它做好吧。”
舉家之力的打壓和貶低,徹底澆滅了藍萍做生意的興趣。畢業后,她只在家里干了三個月,就跑路去了廣州找工作。
月薪4500,房租1500,扣完伙食、通勤、水電費,身上沒有多余的錢,她突然理解為什么那些同為廠二代的高中同學們,每天都在群里發鏈接,讓她幫著“砍一刀”。
藍萍在廣州租的房子
和回家接廠相比,不少廠二代更向往打工。畢竟接廠就意味著要承擔工廠效益,所有工人的生計都壓在自己身上。
市場瞬息萬變,稍有不慎就會破產,這種無法掌控未來的不安定感,全都壓在了一個剛畢業的00后身上,帶來難以承載的精神壓力。這也是廠二代接班后,紛紛想要跑路的原因。
去年年初,大四的許燕妮還沒畢業,就回工廠接班了。工廠工作節奏飛快,作為新人,她不了解廠里的事務,也無人帶她上手工作,遇到難題,許燕妮只能自己摸索。
國慶節的時候,工廠正值旺季,超負荷的工作量,導致她頻頻出錯。從客戶到廠子里的技術工人,所有人都拿著一套專業的術語來問她,如果詢問父親幫助,還會換來一句嘲諷:“這都要我教你?”
工廠月休一天,許燕妮每天早上八點趕到廠,和大學趕早八沒區別,唯一的區別是,上學遲到不用扣錢。
她也不是有意要遲到。每天早上7點,打給她的電話就不停地響,其中一半都是客戶打來的。接廠一年下來,許燕妮手上已經發展了50多個客戶,微信里還有九十個客戶大群,“客戶幾點你幾點”,就是她現在的作息。
許燕妮曾提出居家辦公,父母卻以擔心她在家偷懶為由拒絕,遲到照扣工資。她試圖跟父母表達抗議,收獲的只有“經典臺詞”——“都是幫家里干活,什么不是你的?廠子都是你的,還要工資啊?”
許燕妮叛逆地跑去杭州找工作,她在辦公室里拍下到的日落
于是現在,許燕妮月薪5000元,每個月因為遲到就被扣700元。加上工作強度太大,作息時間紊亂,許燕妮的心態逐漸崩潰,她一氣之下跑去了杭州找實習,月薪也是5000元,每周雙休,同事也都是年輕人,氛圍很好。
然而這份她很喜歡的工作,家里卻很是看不上,罵她“掙個仨瓜倆棗的,你那工作有什么意思”。
這是許燕妮第一次離家出走。在工廠上班這一年,她已經離家出走三次了。第二次是在2024年6月,許燕妮返校拿畢業證,一想到自己連上4個月班,只休息了4天,她就很生氣,索性不理會工廠,和朋友們去西藏畢業旅行。
西藏與天堂無異,她在半個月內去了羊湖、珠峰、卡若拉冰川、布達拉宮、大小昭寺、納木錯。她認識了不少做“拉漂”的朋友,也想就這樣留在那邊,因為如果接手了家里的廠子,她就再也沒有屬于自己的時間了。
可父母的電話還是不停給她打來,說廠里忙不過來,快回家幫忙,一想到手上還有很多客戶等著她跟進,維系客戶不易,輕易放棄的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會前功盡棄。
最終,許燕妮的責任心打敗了她對自由的向往。

許燕妮去西藏旅游拍攝的照片
關于父母對這個家族工廠的理想與期望,許燕妮還從沒和父母認真聊過,但她能感受到,在她的老家溫州,辦廠創業算得上一種“風氣”。
現如今,溫州有9000多家年收入兩千萬元以上的工廠,算上所有小微企業,各類市場經營主體數量已經突破150萬戶。許燕妮的父母,也是靠著一股拼勁,在改革開放后的這波浪潮里站穩了腳跟。
“他們比較務實,所以很少會談理想這些,只講當下。”父母在該闖的時候辦下了這家工廠,從此一家人至少吃穿不用愁。如今,輪到許燕妮來接棒了,“感覺我們都是被時代推著往前走的流沙,也叫NPC。”
在許燕妮認識的本地接班人圈子里,她是唯一的女孩。無論年齡與性別、無論什么生意,大家似乎都是這樣,無數次離家出走,又無數次與父母和解。
于她而言,回家接廠更像是一道證明題,而非選擇。入廠一年后,她已經徹底適應了壓在肩頭的挑戰,“人生嘛,走一遭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