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第二季開播了,第一期結束,拿下第一名的是一個觀眾感到陌生的名字。
一個新人,叫小奇。脫口秀段子里講的是他作為一名中專生的經歷和看法,反復打磨的梗配上自然詼諧的表演,觀眾為他打出了297的分數,首期最高。
媒體稱他為黑馬,實際上,從中專生的起點出發,今年已經是小奇講脫口秀的第五個年頭。參加節目前不久,他剛獲得第七屆單立人全國原創喜劇大賽冠軍。
以一己之力將脫口秀的學歷門檻打下來的小奇,中專畢業后干過理發店小工、后期修圖師、攝影工作室,偶然間接觸到脫口秀,便開始將自己的真實經歷寫成段子,后來逐漸發展成主業。
2024年,教育部職業教育發展中心發布了《中國職業教育發展報告》,數據顯示,中國高中階段教育毛入學率為91.80%,其中中等職業教育在校生占高中階段教育總數近40%。而這些中專生在現實生活中卻常常被忽略,他們大多從事著基層工作,被稱作某某師傅,只給社會留下了一些模糊的刻板印象。
小奇覺得他們也是真正的普通人,這個龐大但沉默的群體需要被看見。
第一輪比賽,小奇在后半段上場,他覺得這和之前的小劇場完全不一樣。舞臺很亮,離觀眾很遠,場地很大,說話的聲音感覺空空的。這是小奇第一次站上《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第二季舞臺的感受。
表演是講述小奇作為中專生的真實經歷。小奇覺得這是自己身上很重要的一個標簽,也是自己很想講的東西,“這個東西我一直帶著好多年了,一直不知道怎么講,節目給了我一個很好的機會去寫去播。”
第一個梗講完,他發現自己有點冒險,那是一個有點繞的梗,小奇鋪墊了很久。慶幸的是,觀眾順利get到了笑點,隨后他集中注意力,完全投入了表演中,腦海里只有兩件事:段子、觀眾的反饋。“我后來發現我都沒怎么看領笑員那邊,完全是憑著自己感覺和本能在演。”
這段關于中專生的脫口秀段子炸了。現場的觀眾給他打出了297的分數,也是本季節目首期的最高分。小奇覺得有點難以置信,也覺得壓力變大了,他害怕自己以后沒辦法自如地講出某些觀點,“我感覺現在是我生活中最焦慮的時候,這個節目跟高考一樣,雖然我沒參加過真正的高考。”
此前,脫口秀已知的最低學歷是大專,小奇的出現,又將脫口秀的學歷門檻打下來一些。節目播出當天小奇在社交媒體上寫:“朋友們,調整心態,別焦慮,每個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熱評第一條是:人還是得上中專。小奇回復:“加油,下輩子少努力一點,就能上中專了。”

在小奇眼里,社會對于中專生群體的誤解不在于存在刻板印象,而在于沒有印象:“我覺得社會大部分人對中專生是忽略的。”打開招聘軟件填寫學歷時,列表中甚至沒有“中專”這一選項,在社會世界里,中專、高中、初中等學歷的人是一撥人,他們被統稱為“大專及以下學歷”。
這樣的忽視與抹平讓小奇有點情緒。在他將中專生寫進脫口秀之前,幾乎沒有類似的段子出現,他覺得是因為“大家潛意識里覺得自己跟中專生不是一撥的”。
做著基層工作,很早就結婚生子,有些人這輩子沒出過縣城,愛聽抖音熱歌和刷快手……這是大眾眼里中專畢業的唯一生活模式。站在脫口秀的舞臺上,小奇最想要改變的事情,就是希望中專生至少能被看見,“我們就是有40% 的人在上中專,這個事就是實打實的現實。”
他想要把中專生羞恥打下去一些。
上中專的孩子一般不會承受太多家人的期待。小奇的爸媽對他的要求都不高,“我媽我爸有時候開玩笑聊天說,孩子認識男女就行,別走錯廁所。”之前在爺爺家寫作業,也是點到即可,“我爺是一個很節省的人,他經常會省電,就我學習學到天快黑了,我爺不愿意開燈,那我今天也就學到這了。”
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小奇度過了動蕩的童年。因為父母要離婚,小奇1-4歲在媽媽家住,后面被送到農村的姥姥家,有一天和小伙伴躲進衣柜玩捉迷藏,出來后卻看見了爸爸。就這樣,小奇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被接走了。
和爸爸一起生活對小奇來說有點不適應。晚上跟著爸爸賣西瓜、賣光碟,之前需要早起的生活變成了需要熬夜。不做生意的時候,小奇爸爸不是待在麻將館,就是和朋友組局,有時也會帶上小奇,毫不避諱地說那些不入流的段子和玩笑。
7歲的時候,有一天,爸爸突然問小奇:“你想不想當大俠?想不想當奧特曼?”這對一個孩子的誘惑太大了,于是小奇脫口而出:“我想!”就這樣,小奇被送去了武校。
在武校的兩年里,小奇經歷的是軍事化管理,定點睡覺、吃飯、學習、練功,偶然事件是和同學打架,摔跤。 偶爾在學校犯錯,老師就會讓他去教室外罰站,這對有著許多想法的小奇來說,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同學們在教室里聽課,教室外的小奇站一會兒坐一會兒,有時扣扣手想東想西,時間過得很快,經常罰著罰著,整個人特別興奮。

站上脫口秀舞臺,小奇充分釋放了自己的表演天賦
直到9歲時他才被奶奶接了回來,嚴加管教下讀完了初中,避免成為一個東北“盲流子”。用小奇自己的話講,他們家人都不是學習的料,最高學歷是他的老叔,念完了高中。因此初中畢業后,小奇干脆直接去讀中專,選了一門看起來比較輕松的“動漫游戲制作”,這對他來說,才是真正意義上迎來了人生的寒暑假。
“因為中專已經十四五歲了,你有一些獨立的行為跟獨立的喜好了,然后你還可以隨便出去玩,家里也沒那么擔心,不會管著你,也沒什么學習壓力。”
家里對小奇的期待是“有一門手藝,別餓死就成”,沒想到如今,成為“普通人”的門檻越來越高。像小奇一樣上中專的孩子,除了自由之外,也更早一步領略到成年人世界的殘酷。
中專畢業后,小奇“繼承”家族事業,去媽媽的理發店做了一名小工。對那段時間的記憶,小奇后來在段子里寫道:“我媽很忙,尤其是在和我爸離婚之后。我腦子里所有跟我媽說話的畫面里都有一顆頭,要不就是我手里有一顆頭,要不就是她手里有一顆頭。”
一年后,小奇受不了了。老家太小了,顧客又都是老熟人,在給七大姑八大姨做發型的同時,還要像過年走親戚一樣回答一大堆問題。他有了出走的決心。
跳出理發店,小奇的同學給他介紹了一份做后期修圖的工作,一個月兩三千塊錢。那是沈陽的一家大影樓,在一個方方正正的房間內,有40多個修圖工盯著電腦做著重復的工作,房間里也沒人說話,只有鍵盤噼里啪啦的聲音。“我就感覺我們40多個人在一起就像一個顯卡。”偶爾覺得疲憊了,小奇轉頭看著旁邊40歲的組長,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將來。
那是一個中專生拼了命才能換來的普通的將來。

得益于脫口秀,小奇可以一步步走出東北,走出家鄉的小城
而在小奇的家鄉阜新,他的中專生朋友們大多數留守在縣城,二十多歲過上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之前一起修圖的朋友還在修圖,其他的同學基本都是靠一門手藝賺錢。“還是比大部分人要難吧,就是你餓不死,但是也不會有太優越的經濟環境。”
小奇的發小,孩子已經9歲了,開了一家全屋定制裝修店,靠木匠的手藝接一些活,每天有活就干著,沒活就閑著,在老家還算過得還不錯的。掙錢之外,發小唯一的愛好是養鴿子,后來覺得光養鴿子無聊,又養了些孔雀,在阜新城郊租了一個農村的平房,一年2000塊。
每天干完活之后,發小會先回家和老婆孩子吃頓飯聊聊天兒,等天色變晚孩子要睡覺了,就自己一個人騎著電動車,在漆黑的路上開個十來公里,去看看他的孔雀,一個人在那待一會兒,抽兩根煙,然后再回去,小奇說,那場景很像電視劇《漫長的季節》
“他過得還可以,但是就是缺點啥,具體我也說不上來,總感覺有些落寞的東西在。”這樣的生活聽著挺荒謬,但小奇覺得可以理解,“他心里是有些不甘。他想出來干一些大事業,但是他結婚很早,已經把家庭定下來了,就沒能出去。”
回到老家,小奇會跟老朋友們聊家里的父母妻兒、聊掙錢的門路,但很少會聊脫口秀,“脫口秀不是他們的生活。”脫口秀的段子里,有太多講都市不易、上班辛苦之類的話題,講來講去,似乎都是白領精英愛聽的東西,也就慢慢形成了一套“信息繭房”。
脫口秀也差一點不是小奇的生活。辭掉那份一眼看到頭的修圖工作后,小奇和另一個同事一起創建了家攝影工作室,租下了一個400平方米的民宅頂樓,因為沒有錢請師傅,小奇自己做背景墻、刮大白、鋪水泥,那段時間小奇斗志滿滿,覺得自己活成了故事里的主人公。
只是這不是電影,也并沒有什么創業成功的神話。疫情之后,工作室就一直處于賠錢的狀態,同時自己還要租房子住,小奇索性把家搬到了工作室,用兩個大紙箱子裝下了全部家當,又買了一張軟的床墊,白天起床就把墊子卷起來避免被顧客發現,然后走到工位上開始修圖、設計、聯系活或者拍攝。
最長小奇有7天都沒出過工作室。晚上等同事們下班走了,小奇就再干一會活,或者在工位上玩會游戲,練練琴,看看電視劇,吃點東西,然后把床墊子打開睡覺。就算是上班的時候,小奇也開始覺得沒意思,有時候坐在工作室中間,看房間里的人走來走去,一看就能看好久。人太孤獨了,就會廢掉,“有時候跟我朋友打電話,他說你在山洞里啊?就是你知道,那種回聲是很孤單的。”
實在是忍受不了這種無聊的生活了,小奇開始想要嘗試些新的東西。他打開手機搜索,看見一個即興喜劇的沙龍,覺得挺有意思的,便報了個名,去了之后發現自己對講脫口秀更感興趣,逐漸開始寫段子,上開放麥,講到第三場的時候就炸了,下來后他反復觀看現場視頻,聽到觀眾的笑聲他覺得很開心,很有成就感,“有人給你掌聲,給你鼓勵,我很喜歡這樣的認可,喜歡及時反饋,這些東西都是脫口秀有的,很適合我。”
沈陽的那年秋天,在這個名為“大風天”的脫口秀小圈子里,小奇擁有了一幫同頻的朋友,回憶起那段時間,小奇形容為“烏托邦” 。

因為脫口秀,小奇結實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圖為小奇和脫口秀演員黃西的合影
后來演出效果越來越好,小奇還接到了一些江浙滬城市的商演,“當時講一場好像應該有個300吧,其實對我來說算挺多了,講15分鐘300塊錢,對我來說這掙錢還挺快。”
在阜新,300塊錢是普通人3天的工資,是小奇媽媽剪30個頭的收入。小奇覺得這才是普通人。
社會總告訴大家,考上大學就能找到好工作,找到好工作才能做一名及格的普通人。小奇覺得那些高學歷人群的焦慮正是來自于這種社會期待,“你不是告訴我上了大學就能榮華富貴,當人上人嘛?那怎么我現在還是社會牛馬?所以大家受不了的不是找不到好工作,而是未來和預期不符。”
小奇將自己的這些想法寫進脫口秀里,逐漸地,以中專生為主題的段子反響越來越好。有以前的朋友給小奇發去微信,說小奇緩解了他的焦慮,和他一樣是中專生的小奇,能夠站上舞臺被大家看見,那何必用“低學歷”的框架限制自己,人生也并不會因此就掉入懸崖。
這樣的反饋讓小奇意識到,自己的脫口秀除了好笑還能有一些另外的價值,能讓中專生這群真正的普通人不被社會遺忘。“我不怕大家給我貼上中專生標簽,因為我就是。我反而挺高興的,就大家能看到我們這個群體,還能給一些人鼓勵和安慰。”
在參加《脫口秀和Ta的朋友們》第二季的不久前,小奇獲得了第七屆單立人全國原創喜劇大賽冠軍。得獎當天,小奇覺得特別開心,回去拉著朋友吃飯慶祝,倒不是因為別的,只是覺得自己應該能指著脫口秀吃飯了,“我之前的人生夢想,還是說我要有一天能靠脫口秀活著就太好了,沒想到很快就實現了。”
事實上,直到拿下了這個冠軍,小奇才刪除了電腦中的修圖軟件和模板。在這之前,他心里總有一份淺淺的不安,覺得自己不一定啥時候就要回去干中專生的老本行。“我覺得我挺惶恐的,算是吃著紅利了,大家都疲勞地認真工作,創造經濟價值、社會價值,我給這些人提供一點情緒價值。”
還在脫口秀新人階段時,小奇白天在工作室努力上班,晚上琢磨段子,周末就去開放麥演出,逐漸地,他的開放麥積分變成最高的。現在回頭看,小奇覺得自己那時候的段子挺糙的,但在東北接受度也還算可以。
糙技術碰上新市場,靠著觀眾對脫口秀的新奇,小奇的線下效果也逐漸好了起來,但小奇沒有接過阜新的脫口秀俱樂部演出,“阜新太小了,我特別怕遇見小時候認識的人。”
一方面怕段子涼了很尷尬,另一方面覺得在以前的人面前講脫口秀的那些觀點很奇怪,“就跟被家長發現了你抖音的評論一樣奇怪。”小奇覺得自己在干一件他們不理解的事情,那些寫中專生的段子其實并不被他的中專生朋友們在意,他害怕自己的包袱掉到地上。

在沈陽“大風天”喜劇俱樂部獲得三次冠軍后,小奇開始了個人專場的巡演
取得一些成就之后,家里人也會問小奇要一些演出視頻,雖然看不明白,也會夸小奇很厲害。每次回家,爸媽總想和小奇聊一些關于脫口秀的話題,但來回都是那兩個問題:你是自己直接上去就講唄?完了還得自己寫唄?然后末了再讓小奇有空多練練婚禮主持。
現在回憶起來,小奇覺得自己小時候其實有點嘴笨。家人出去吃飯想讓他發言,他半天也憋不出什么話來;從武校出來讀小學,小奇也把握不了和同學開玩笑的尺度,經常被別人覺得沒家教。因為想要交到朋友,小奇開始學會察言觀色,“和朋友們之間盡量的幽默一點好玩一點,他說什么就捧著他聊,讓別人高興,當一個活寶的話大家會比較喜歡,就會樂意跟你玩。”
幽默除了能交到朋友,還能代表一種和解,而這正是小奇從他爸身上學到的。
在他印象里,爺爺是一家之主,對所有人都很嚴厲,但每到過年的時候,爸爸就會毫不忌諱地開一些爺爺的玩笑。“我感覺這應該是一種報復,但很有意思,所以從小我就感覺喜劇里有一些百無禁忌的東西。”
等到開始寫脫口秀段子之后,小奇也慢慢理解他爸那些不合時宜的玩笑。那不僅僅是為了過年營造合家歡的氛圍,還有更復雜的潛意識,“恨過,然后釋然了的感覺。”冒犯的語言里,是爸爸對爺爺棍棒教育的挑釁與和解,而喜劇也正是下位者反抗上位者的一種權力。
“我覺得喜劇最重要的是真誠,但是你也別讓觀眾難受。”能講出自身經歷和表達觀點的同時,不讓觀眾覺得沉重與冒犯,還能笑得出來,小奇覺得,這才是脫口秀真正的難點所在。
他正在尋找這種平衡,在表達自我和討好觀眾間找到那個重疊的點。

小奇的個人專場《奇觀》,收獲了不錯反響
脫口秀必須表達自我,但是同時也要收起一些完整的自我,好讓觀眾更輕松地接受。小奇打了個比方:“就好像我要講我父母離婚的段子,我肯定不能只講我當時有多難受痛苦,那太悲慘了,觀眾都笑不出來。”
上了節目后,這樣的平衡似乎更難維持。“第一期起太高了,我現在很焦慮,老板、導演、觀眾都想讓我往上多走走,而我現在最擔心的是怕讓觀眾失望。”在高壓的比賽和觀眾的期待下,小奇害怕自己寫出的段子內容討好性太強,而變得不像自己。
站得越低,話語權越寬闊,當被越來越多的人看見的同時,小奇的話語權可能也在縮窄。從前作為中專生的身份講段子,觀眾的接受度會很高,參加節目擁有更多關注度和社會身份后,中專生的標簽可能會顯得沒有說服力。這也正是小奇的擔憂:“我真要被大家認識之后,我再說一些我自己很低或者偏激的話,大家會覺得你都出名了,你知道啥呀?”
這不是小奇一個人面臨的困境,許多脫口秀演員都有此類煩惱,尤其是有著特殊社會身份的草根們。脫口秀的魅力在于真實,當他們走上舞臺,站在聚光燈下,身份的轉變是否會影響段子的接受度,觀眾能否感受到一樣的共鳴,這是一個復雜的問題。
但小奇決定先順其自然了,“我現有的內容講完之后我還是不是中專生標簽,觀眾可能說你不是,你是另一種標簽。那這個不是你能控制的,這是你跟觀眾共同創造的,只要是真實的,我都開心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