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過后，直播間迎來流量高峰，也是林雪最忙碌的時間。

她的標簽是“情感主播”，列表里幾千個粉絲，清一色是男性。直播時，“哥”“我哥”的親昵稱呼，在柔光濾鏡下，彌漫著一種心照不宣的曖昧氛圍。

白天，她是那種最普通不過的縣城女性。打工、遠嫁，為生計奔波，因為要帶孩子，工作一直不穩定。晚上，打開直播，穿上空姐一類的職業套裝，靠著甜言蜜語，哄大哥刷一個幾百元的禮物，就抵得上縣城里辛苦好幾天的收入。

在小縣城，像林雪一樣靠直播謀生的女性不在少數。“曖昧經濟”的紅利確實誘人，但鏡頭之外的言語騷擾甚至勒索威脅，她們也一直在默默忍受。

更深的裂痕，早已穿透屏幕，在現實中蔓延。只能在臥室一角搭建的“舞臺”，也讓本就脆弱的家庭關系被拉扯得搖搖欲墜。

林雪的直播間，就搭在了臥室的一角。

正對著屋門，林雪買了幾束假花、一盞落地臺燈，映襯著新換的窗簾，“這樣看起來溫馨。”布置直播間，林雪花了六百多塊錢。

一邊的簡易衣架上，掛滿了林雪的直播裝備，已經被壓得變了形，衣服大多來自網購，還掛著吊牌，方便退掉，“每天都要直播，總不能換來換去就那兩三件衣服。”

情感主播，這份工作林雪已經干了兩年，安頓好一家子的晚飯，就是她的工作時間。這個時候，“大哥”們才忙完。做完家務，化好妝，關上臥室門，林雪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林雪不算漂亮，但是膚白豐滿，燈光一打，美顏開夠，屏幕里看起來頗有幾分姿色。

夜幕里，林雪、直播間、大哥，這是獨屬于他們的“親密時光”。小姐妹打pk，林雪的票數稍微低了一些，“大哥，華子華子”，林雪對著屏幕撒了嬌，一陣點贊加禮物就劃過屏幕，大哥一頓出手，林雪就占了上峰。林雪趕緊對著屏幕比比愛心，

“我哥太霸氣了”“我哥真好”，幾句貼心的話脫口而出。

賬號里發布的作品，咖啡館、小河邊、繁華街道......林雪衣服貼身，姣好身材盡顯，視頻下方是幾行排列不是很整齊的文字：“余生很長，像我這樣孤單的人，該如何度過”“天氣太熱，想找個人冷戰一下”“兜兜轉轉，我要找的人，你在哪兒”.......讓人浮想聯翩。

“大概有十幾幾個吧，記不清了。”林雪做主播以來，有不少“大哥”傾心于她。有人出手闊綽 ，偶爾進到直播間 ，心情好刷禮物不手軟，也不糾纏。虛擬的感情，真真假假，疲于應付的主播們也更傾向于這樣的大哥。

事業小成的包工頭，期待在網絡上尋找一段艷遇；工地搬磚的已婚男婚姻不幸福，散盡不多的工資來尋找紅顏知己；吃低保的農村大齡單身男幻想在網絡上找到媳婦，賣了莊稼就給她充了最新的特效....一開始，林雪心理上過不去，時間一久，她就想開了，“他不刷給你也會刷給別人，不值得同情。”

有大方的，就有摳門的：刷一次禮物，就要求加微信的；聊天的時候一旦不積極互動，就給你發污言穢語；還有提出一些過分的要求，“給我拍幾張裸照，不發我舉報你”。

說話難聽的，林雪一律置之不理，實在太過分就拉黑，但想和她發展點什么的男人還是太多了。“我老婆沒你溫柔，強勢得很，我不愿意回家，連跟她睡覺都不想”“我今天晚上就買車票去見你”“你再不接我的電話，我就去找你”……

有的時候，靠著打賞，一夜林雪就能拿個兩三千塊錢，在林雪看來，這與過去上班相比，實在是太輕松了。“當主播至少不受老板的氣，一個月掙個萬八千塊輕輕松松，上班掙了兩三千塊錢，還得看人臉色。”

林雪是我二姨的兒媳婦，雖然比我小三四歲，但她和表弟很早就結了婚要了娃，大學畢業后，我回到老家工作，因為離得近，又年紀相仿，她和我一直比較聊得來。

林雪有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姐姐成績比她好，初中畢業，姐姐上了衛校，而林雪讀完初中就去南方工廠打工，后來來到我們老家的城市里，在店里幫人賣窗簾，后來又換了了幾份類似的工作，都很簡短。后來經人介紹，認識了表弟，兩人未婚先孕，辦了酒席結了婚，一直到生完孩子，小兩口都在家里啃老，奶粉錢都是公婆拿的。

“姐，劉強不出去掙錢，那我就要出去打工，我不管他愿意不愿意。”一次回家看望二姨，趁著吃飯時間，林雪悄悄給我說。等到臨走的時候，她換了身衣服拎著包，在家人詫異的眼神下，坐上車就走了，把幾個月大的孩子

留在了家里。

一路上林雪沒怎么說話，我想生完孩子大概她過得并不順心，因為出去工作掙錢的事，和劉強沒少爭吵。

進城后，林雪就暫時住在我家，很快就應聘上了化妝品導購的工作，一個月一千五，后來工作穩定后，她就搬了出去。那幾年雖然收入不高，工作

也換得勤，但因為她在城里，劉強也跟了過來。盡管是租房住，但兩口子也算是在城里安定了下來，后來把孩子也轉到了城里的幼兒園。她們的小家，也算是跟著林雪一路往上走著。

生完小女兒后，林雪辭職在家待了一段時間，劉強做點小生意，收入也行，但手心朝上的日子，她過著實在是憋屈。因為沒收入，家務事再多也是她一個人的，即便如此，婆婆還會隔三差五給點臉色看，再加上養孩子開銷大，林雪一直沒停下來找工作的腳步。

需要照顧家庭、照顧孩子，在小城市找個工資高點的工作并不容易，找個雙休的工作就更難。像林雪這樣，學歷不高還要兼顧家庭的寶媽們，能找到的都是一些臨時性很強的工作，不交社保，干得長遠不長遠，也全憑老板一句話。

2022年，熟人介紹林雪去賣豬飼料，那時候，生豬價格高，一月能掙個七八千塊錢，但一到周末，還得把孩子帶上，一次兩次還行，次數多了老板也不樂意。一次老板臨時來公司，慌忙中，林雪還把孩子藏在了桌子底下。后來豬價下跌，豬飼料銷售的工作也不好干了，林雪就又失業了。

2023年，在家閑了大半年的林雪告訴我，她有朋友干主播，直播間有人前前后后給打賞了幾十萬，收入很不錯，她也想試試。言語中，我也隱隱約約知道了是怎么一回事，大概是在直播間和網友“搞曖昧”，吸引對方給你打賞。

一開始，林雪做這一行，是避開家人的，社交賬號上，我刷到過她幾次，后來就再也刷不到了。我心里知道，林雪大概率已經把我拉黑，周圍的家人基本上都被她拉黑了一遍。

但沒多久，對做主播這件事，林雪就開始不再隱瞞。她很忙，把該上初中的大女兒轉到了寄送學校，白天休息，晚上直播。孩子放假，基本上都交給了劉強，家庭聚會也很少參加，生怕耽誤一天。偶爾見面，跟我聊起來，也很大方，會分享這一行怎么怎么做，收入是怎么分配的，自己一個月能掙多少錢，有的時候還會鼓動我：“姐，你沒事也播吧，真的比你上班強。”

那個時候，劉強的手上戴著新出的華為手表，在一眾的兄弟姐妹面前，笑嘻嘻地說：“林雪給買的，人家能掙錢”。

林雪并不是我熟悉的人里邊，第一個做情感主播的。

幾年前的一天，堂姐孫娜跟老公發生爭執，還報了警，大半夜，我弟弟也被叫去處理。當時弟弟拍了張照片發到家庭微信群，堂姐的手都被老公咬得掉了塊肉，鮮血淋淋，映襯著大紅色的指甲油，觸目驚心。

“天天晚上直播，兩口子分居，不過性生活，不出問題才怪”，沒讀過幾年書的弟弟說起這個事，話糙得很，但道理給得也直接。

當初堂姐大齡未婚，是經人介紹認識的老公，對方二十出頭就犯了事兒，在監獄里住了十多年，很難找對象。但對方家在市郊，說不定還會拆遷，對農村出身、沒有更好擇偶選擇的堂姐來說，這就是優勢。

意料之中，堂姐這段婚姻并不幸福，兩人生了一雙兒女，老公不管家里的事，賺錢也不往家里拿，好在婆婆和大姑姐非常疼她，兩口子就一直這么過著。孩子大點，堂姐把他們送到寄宿學校，一個人出去打工掙錢養活孩子，超市促銷、保險推銷、家紡店員工……最后不知道聽誰介紹，就做起了情感主播。

形同虛設的夫妻感情，妻子又跟別人“曖昧不清”，即便是在虛擬不真實的網絡里，堂姐那性格偏執的老公也難以忍受，最終大打出手。

那次沖突后，兩家人坐在一起，正式商量了離婚的事兒，最后堂姐帶著兩個孩子搬了出來，在城里租了房子。對堂姐來說，這也真的是解脫了。

后來，堂姐的消息也很少聽親友們談起，只是聽說她遇見了一個穩定期長的“大哥”，給她前后打賞了十幾萬。以前她的朋友圈都是洗衣液、牙膏、牙刷這些日用品

的帶貨鏈接，現在她偶爾發發的照片里，旅游、聚會、帶娃……臉上看起來總是笑意盈盈，生活似乎變得更好了。

林雪直播后，身邊的小姐妹一個個被她拉進了圈子。有的堅持下來了，有的干了幾天就停了，對于這些“半途而廢”的，林雪給出的評價是“還是不缺錢”，能堅持下來的也有不少，這其中還有我的一個朋友胡丹。

胡丹是我原來的同事，為了掙錢，去了培訓機構代課。跟老公因為感情不合分居后，林丹借錢買了一套小房子，著急還賬，聽說做直播賺錢，四處打聽，就想跟人學學。

就這樣，我把林雪的微信推給了胡丹。過了沒多久，社交賬號上的胡丹，搖身一變，像是另外一個林雪一樣，一樣的自拍，如出一轍的文案。

像她們這樣的情感主播，一般都要簽工會。坐在豪車里、名表名包傍身的

富婆，身著制服拉著拉桿箱的空姐，辦公桌前批改作業的教師.......工會手把手教你打造人設，定期的線下培訓教你在自己的賬號里做什么職業，不行就清空內容重新打造。

最重要的是，工會會教你如何與大哥周旋，這其中要遵循的首要原則就是“同城拉黑，堅決不見”，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大哥掏空錢包啥也沒撈到，心懷不甘，見了面一激動，啥事都可能發生。

主播們連話術都是培訓好的，她們知道怎么讓大哥手里的錢掏出來。同城的主播，假裝不認識，相約打PK拉票，誰的大哥不爽快，就會遭遇“對手”的嘲諷和刺激。

對于打賞不再爽利、還一個勁兒糾纏的大哥，“抖音上新出的特效，你都不舍得給我買”“你看著我比別人票少，你都不管”......還有老師會教你如何找理由“鬧分手”拉黑。

剛入行的時候，胡丹還“破防”過。她給我截了張圖，大哥發微信，要求看她的隱私部位，言語直白不堪。“我心里素質真的不行，感覺干不了。”慢慢地，也許是掌握了一些周旋的技巧，也許是已經習慣，胡丹不再為那些素質低的言論煩惱，有的時候也會跟林雪一樣，勸我也加入進來。從她們的口中，我也聽到了無數個略顯荒誕的“情感”故事。

年輕未婚的二十多歲小會計，在直播間成了空姐，每月打賞都能提現10萬多，最終抵不住大哥的金錢攻勢，奔現嫁給南方的一個廠主，已經成為小城市主播圈里的傳奇；單身離異的女性，遇到一個真心待她的大哥，重新開始一段前途未卜的感情；五十歲的家庭主婦，網購假胸假臀，在直播間靠美顏模糊了年齡，靠打賞每月賺個八九千塊錢，既養活了自己又補貼了家庭……

小城里的情感主播隊伍之大令人咋舌，在直播間，她們好似化身古典小說里的絕色女主，為生計而謀上演一段保持了模糊性的曖昧表演，吸引了一個個渴望親密互動的男士前仆后繼。

前段時間，我們幾位兄弟姐妹又聚在了一起。和我閑聊的時候，林雪亮了亮自己賬號上剛剛提現的金額，除去平臺和工會抽成，提現將近一萬元。這意味著，她的大哥最近給她打了兩萬多元錢。

做主播兩年，我不知道林雪到底賺了多少錢，但從她每次掛在嘴邊“比你們上班強點”，能聽出來她是很知足的。在我們這個三四線小城市，這收入顯然已經超過大部分人，更是遠超了很多寶媽。但因為直播，她看似平靜的生活，又沖突不斷。

小女兒生日那天，林雪和丈夫定了飯店，邀請了我們一大家子親戚。吃到中間，大女兒用眼睛白了她好幾次，嘴里惡狠狠地嘟囔著，“傻逼”。盡管沒發出聲，林雪還是看了出來，終于在大女兒翻死三次白眼時，林雪將筷子摔在了地上。

大女兒蹭就站了起來，當著親友的面，控訴林雪：“嫌我買化妝品，你還不是天天化妝買衣服；人家小孩學習好，你再生個讓人家替你養，我就不學；我是跟高年級的學生玩，因為他們罩著我，沒人敢打我.....”

上菜的服務員幾次進來，一看氣氛不對放下菜就轉身就走，林雪幾次想起身離開，我上前一把拉住了她“自己的孩子，置啥氣”。聽罷，林雪又回到座位上坐了下來。好好的生日宴，成了兩頭勸，親友一邊勸林雪，一邊哄孩子，而劉強坐在一旁，臉色陰沉，一語不發。

大女兒上的是寄宿初中，只有周末回來。這周末班主任打電話告訴林雪，孩子在學校跟高年級的學生玩一塊，心也沒在學習上，成績一落千丈，家長一定要管管。

老師的一通電話本來林雪就窩著火，回到家，女兒壓根不把老師的指責放心上，還鬧著要錢買雙“空軍一號”，林雪撂下話“買回來我給你扔了”，當時女兒就給她臉色看。

那頓生日宴，臨別時，已經夜里九點，大女兒在飯店門口鬧著不上車，我勸劉強哄哄孩子，畢竟在外邊不安全。“閨女跟她吵活該，白天躺那兒睡覺，晚上勾引男人”，聽了劉強的話，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說點啥。

因為劉強打鼾聲太大，林雪擔心直播時她的單身人設，就把劉強趕到次臥住。一到學校放假，房子住不下，孩子只能挪到親戚家。正值青春期的女兒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我媽的大哥一天都給她打好幾千塊錢。”十三四歲的孩子還不太懂事，

說起這個，臉上露出的是謎一樣的笑容。

對于林雪做主播的事，劉強也是偶爾看不慣，但出現在親友面前的他們，看著還是跟過去一樣，似乎沒有太大間隙。畢竟誰會跟錢過不去，而林雪掙的錢，遠比他這個當丈夫的多多了。

而對于直播，胡丹顯然已經輕車熟路，她的上一位大哥，穩定了大半年，可能是看出來自己不可能與胡丹發展點什么，大哥最終喪失了耐心，不再打賞。

現在胡丹在網絡上屬于空窗期，閑不住一心想賺錢的她，她一邊找了個班兒上，一邊繼續等待下一個大哥，重新開啟一段新的“曖昧”情感。“不知道這一行還等干多久，現在趁著能掙就多掙點，這年頭想掙點錢太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