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來梓 編輯|龍山
本文選自報告文學集《綠色的群雕》,由作者授權首發(fā)。
[編者]在慶祝中國共產(chǎn)黨成立100周年之際,全黨掀起“學黨史、強信念、跟黨走”活動之際,回憶人民軍隊軍需生產(chǎn)的發(fā)展歷程,再現(xiàn)戰(zhàn)火中女軍工的艱難歲月,追尋她們的奮斗足跡,展示她們的革命信念,是對建黨百年的特別紀念!
1985年初冬,我為考察紅四方面軍女工廠的歷史,到了四川通江縣的一個小鎮(zhèn)——得漢城。這里也是紅四方面軍女工廠成立的地方。當年,紅四方面軍入川建立川陜革命根據(jù)地,得漢城成為了紅四方面軍和川陜蘇維埃政府的主要后勤保障基地,紅軍曾在此設立西北革命軍事委員會、紅軍電臺、彭楊軍事學校、保衛(wèi)局、造幣廠等機構。
通江得漢城舊址
1932年,一個白雪紛飄的季節(jié),在紅四方面軍官兵衣不遮體、難以過冬的情況下,由紅四方面軍經(jīng)理處處長鄭義齋同志主持創(chuàng)辦了女工廠。由各部隊的女紅軍戰(zhàn)士和當?shù)刈栽笀竺膸装倜麐D女組成的女工廠開始利用繳獲來的布匹、棉花為戰(zhàn)士縫制軍衣。一座約有20多米高的山壁下,還殘留著當年女軍工用來染布的幾個灶臺。旁邊的山洞里,女軍工們睡過的起伏不平的石床還清晰可辨。
年紀大的老百姓還清楚地記得:女軍工們?nèi)绾蜗衲腥艘粯由仙娇巢窈筒烧静加玫臉淙~野果;如何穿著破爛不堪的衣服,吃著野菜、包谷和紅苕而日夜不停地趕制軍衣;如何剪下新來的童養(yǎng)媳的辮子后一同出操、爬山、唱歌、演戲;如何同男戰(zhàn)士一起粉碎了敵人的多次圍攻,在戰(zhàn)火彌漫的日子里保證生產(chǎn)任務的完成……
1935年1月,四方面軍開始長征,女工們離開了這里。從此,女工廠開始了悲壯而凄慘的歷史——離開此地的500多名女工,大部分死在敵人的屠刀之下,活著看到勝利的不到十分之一。死得都死去了,活著的都怎么樣呢?縣黨史辦的同志們說:“我們通江縣還有兩個女工廠的工人。不過她們都住在山溝里,不通汽車,需要兩天的翻山越嶺才能找到。而且有一個已經(jīng)中風,躺在床上幾年了,記憶力很差,說話語無倫次,挖不出什么東西。另外一個身體還好,經(jīng)歷也很特別,可以去找她談一談。”第二天,我懷著急切的心情登程了。經(jīng)過整整兩天的跋涉,找到了當年在女工廠被譽為“天仙女”的劉玉芝。
她穿著一身黑色衣服,戴一頂黑色絨帽,那布滿皺紋的面容盡管憔悴消瘦,但輪廓分明的臉龐,高挑勻稱的身段和寧靜、柔和的眼神,仍然可以看出她年輕時的美麗和風采。
她記不住女工廠成立的時間、生產(chǎn)規(guī)模和領導姓名等情況。
但對她自己的經(jīng)歷,卻記得十分清晰,并且說起來口齒利索,連細節(jié)都記得十分清楚。
圖片源自電視劇《女子軍魂》
“我是四川達縣人,今年74歲。1926年,父母親養(yǎng)不活我,把我送給一家姓宋的人家當童養(yǎng)媳。那年我才13歲。在那個家里,我受盡了欺凌,日子真難熬啊!
“1929年10月,紅軍解放了達縣。我看見紅軍隊伍里有女同志,她們精神抖擻,快樂無比,使我十分羨慕。于是,我就到區(qū)蘇維埃政府寫了一張介紹信,報名參加了紅軍。
“開始我被分到通江縣陳家鎮(zhèn)小學的73師被服廠。在那里干了一個多月,就同十幾名女工一起到了得漢城的女工廠。得漢城位于苦草壩的背后,四周有數(shù)丈高的陡峭石壁。全城僅有東西南北四條險路才可攀登而上,上去之后才知道有一片500余畝的田地。紅四方面軍經(jīng)理部、西北革命軍事委員會等機關都設在這里,可熱鬧哩!
“我們女工廠的生產(chǎn)場地是一個四合大院,中間有一個很大的用石塊鋪成的空地,周圍是一人多高的泥墻。工廠沒有縫紉機,全靠手工縫制。每人每天要縫一套單軍衣,衣服的款式不分男女,只是大小長短不一。
“除了做工之外,還要學習文化。我識字很快,3個月后就可以寫表揚稿了。工廠里評學習標兵,每次都有我的名字。
“有一段時間,我們女工廠的女工經(jīng)常到男工廠去學做衣服,學踩機器,學縫棉襖,還把前方收回來的舊衣服拿到大通河去洗,洗干凈就曬到河岸石頭上,然后坐在大石頭上沖腳說笑,高高興興。一些調(diào)皮的女工還很大方地議論男工廠的工人誰長得英俊,誰的縫紉技術好……但說一會兒就都掃興,因為大家都明白,女工的婚姻不能完全自己作主,男女婚配的方式還很陳舊。當時,也有不少女工對此有不滿情緒,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那是一個陰雨霏霏的日子,排長撐著傘,拉著我的手去見一位領導。走進辦公室,看見那個曾經(jīng)給我寫了幾次紙條的保衛(wèi)局的‘長官’,心里就明白了是婚配的事了。
“廠領導熱情地給我讓座、倒茶,然后深表關心地說:‘小劉啊!上次提得讓你和老王結婚的事想好了嗎?老王是首腦機關的干部,要不看你是工廠的‘天仙女’,人家還不同意呢?怎么樣,我看這是天生一對,地配一雙,你就別婆婆媽媽得了……
“我聽了身上一陣燥熱,滿肚子的氣惱一下子涌了上來,真想當著他的面大罵一通。但想到人家是上級,也就強忍住心頭的火氣,用沉默表示回答。
“他們見我沉默不語,又擺開官架子了:‘這是革命的需要,你不同意也這樣定下來了……’聽到這里,我再也坐不下去了,起身就跑出辦公室,一口氣跑到了男工廠,去找和我一起參加紅軍,當時是男工廠技術尖子的趙大明同志。
“趙大明同志也是達縣人,家里也很窮,雖然沒有文化,但很聰明,干什么象什么,尤其是待人十分誠懇。我在宋家當童養(yǎng)媳時,經(jīng)常上山砍柴,下河挑水,他碰上了就要把我背上的背萎和扁擔接過去。一次,他幫我砍柴,被宋家的大兒子看到了,兩人就干了起來。盡管他被大他10歲的宋家大兒子打得鼻青臉腫,但他仍然像往常那樣關心我。達縣解放后,他報名參加了紅軍,第二天就通知我,還把我?guī)У浇稚峡次乃囇莩龅呐t軍,動員我也去當紅軍。在他的幫助下,我偷偷地離開了宋家。到了部隊后,我們都分到73師被服廠。那時,心里別提有多么高興,就像吃了蜜糖似的。從那以后,大明便成了我生活中的一個精神力量,無論是遇到歡樂的事,還是遇到痛苦的事,我首先就去找他,而每次都從他那里得到了該得到的東西。可是這一次,他卻使我失望了。當我求他同我即日舉行婚禮,并說領導批評或給處分,由我一人承擔的話之后,他不僅不同意,反而批評了我一頓。說什么不經(jīng)組織批準就結婚是違反工廠紀律的行為。更惱火的是他說什么那個姓王的地位高,連廠領導都怕他三分,你跟著他不會吃虧的……我聽了這些話,眼前全黑了,好象什么也看不見了,真想跳進大通河一死了事。但我又舍不得工廠的姐妹們,舍不得紅軍隊伍。當時我的眼淚把衣服都濕透了,可是流不盡心中的苦悶與悲傷,一個沉重的問號始終壓在心頭——為什么人生中還要忍受這種奇怪的痛苦呢?
“我果斷而堅決地拒絕了提親之事以后,那個‘長官’并不死心,仍然緊緊地糾纏我。一個有月亮的夜晚,我在工廠倉庫門前站崗,從天黑站到深夜兩點還不見人來換崗,我好生奇怪,正在我納悶之時,看見一個黑影朝我走來。待黑影走到跟前,我發(fā)出口令時,黑影一下子撲向我,把我死死地抱住……面對這突然發(fā)生的我從未經(jīng)歷的情景,我驚駭萬分地叫了起來:‘抓壞人啊!‘那人不讓我喊叫,一只手堵住我的口嬉笑地說:‘小劉,你別害怕,我不會把你怎么樣的,我只是要你答應我的求親。’這時,我才知道來人是那位姓王的。當時,我無比憤怒,用全身力氣打了他一個耳光之后就癱軟在地上了。這時,他惱火了,邊走邊對我說:“劉玉芝,我王某不是好得罪的。”
“果然,沒過幾天,厄運就降臨了。男工廠傳來了趙大明是AB黨骨干分子送到了苦工大隊的信息,我因和趙大明有密切關系關了7天禁閉。那時,我真?zhèn)耐噶耍葻o法理解也不愿承認那活生生的事實,又無法渲瀉心中的冤屈和羞恨。我又一次想到了死,要不是一群同甘共苦的姐妹們好心相勸,要不是與我同床的女友董桂蘭日夜不離開我,要不是心里還牽掛著那個在苦工大隊改造的趙大明,我早已不在人世了。
“1935年11月,四方面軍開始向西長征。途中,我們的主要任務是搞運輸。除了縫紉工具和個人行李外,還要背供給部的光洋、金子。
“我們渡過嘉陵江后,經(jīng)閬中到劍閣,便來到了‘難于上青天’的蜀道。通過這段險路時,正趕上陰雨季節(jié),崎嶇的陡峭之路滑得像涂了光油一樣,我們只好手拉著手,把身子貼著石崖一步步向前謹慎地動……
“我們來到黨嶺山下時,已是1936年春天,可這里還是風雪彌漫,冰天雪地。爬山之前,我們都喝了一大碗辣椒湯,爾后咬著牙,背著沉重的背萎,拄著棍子,一步一步向上攀登……下了雪山,大部分同志得了雪盲癥,眼睛紅腫,什么也看不見。但一停下來,我們?nèi)匀徊煌5卮┽樢€。許多姐妹們的手扎破了,流著血,但沒有一個叫苦的。
“由于女性的生理不適應戰(zhàn)爭,比男同志遇到的困難大得多,途中找不到一張衛(wèi)生紙,不少姐妹來了月經(jīng)就在涼水里一蹲,讓月經(jīng)當時停止,所以,沒有一個女工不患上婦科病。
“快到甘孜的一天夜里,張國燾的貼身交通隊的幾個彩號,竟然闖進我們的住所耍流氓。那夜,我剛剛進入夢鄉(xiāng),就隱隱約約覺得脖子上和胸前麻酥酥的感覺。不一會兒,那只溫熱、痙攣的手越來越沉重地在胸前亂抓。我醒了,一張丑陋的、被粗野和邪惡扭曲了的男人的臉出現(xiàn)在眼前,我驚覺地大叫起來:‘姐妹們,抓流氓呀!’頓時,同居室的10幾個姐妹像受驚的鳥一下子翻起身來,這時,幾個嚇呆了的男人你撞我擠地往外跑。我操起一把裁剪,一邊喊快打流氓,一邊把剪子擲了過去,正好打中那個欺侮我的家伙的頭。一時間,我們的剪子、尺子、棍子都成了武器,撐得他們像老鼠一樣亂竄……
圖片源自電影《祁連山的回聲》
“1936年10月,長征勝利結束,紅四方面軍組成西路軍,渡過黃河,踏上了更加艱難的征程。當時,我們女工廠已由500人減至230余人。到了甘肅永昌后,部隊供給越來越困難,為了走過河西走廊,我們白天去籌糧,晚上回來縫衣服鞋襪。任務再繁重,只要上級規(guī)定幾天完成,我們就幾天完成。在永昌住了兩個星期,我們又轉到臨澤。后來敵人包圍了臨澤,鄭義齋和秦基偉同志負責指揮總后直屬部隊守城。男同志守白天,我們女同志守晚上。結果苦戰(zhàn)了三天三夜,還是失敗了。突圍出來的人很少,女工廠的姐妹們有的犧牲了,有的被俘,基本被敵人打散了。
“敵人把我們幾十個女工押到城墻上,幾個滿面是血的馬家兵像狼一樣對我們吼叫著,還揮舞著大刀要砍下我們的頭。他們的團長傳令不讓殺,就把我們押到野地里,要我們所有的人都脫掉衣服。第一個叫出來的女工不愿脫,敵人一槍砸在她的頭上,頓時血流滿面。正準備叫第二個女工脫衣時,一個傳令兵跑來了,說團長同意每個人分配一個女俘。幾個馬家兵聽后,狂歡起來。一陣狂笑后就撲向姐妹們搶開了。姐妹們氣憤地叫罵著,和敵人扭打起來。但終因力不勝敵,幾十名女工很快被敵人搶散了。由于我和董桂蘭兩人死死地抱在一起,才留在了最后。當幾名馬家兵朝我倆撲來時,一位姓韓的連長和一位姓葉的連副走了過來。姓葉的為了討好連長,指著我笑嘻嘻地說:‘連長,這個女俘真漂亮,今晚就歸你,剩下的這個就讓我?guī)ё吆昧恕!f完,就下令幾個馬家兵開始行動……我和董桂蘭還是被拆散了。
“兩個馬家兵把我拖到姓韓的住處后剛剛出去,姓韓的就走了進來。沒等他開口,我就大吼起來:‘要殺要砍隨你的便,我是決不給你做老婆的。’他半晌后緩緩地說:‘我韓某人從不強人所難,對女人也一樣,不主動倒向我懷中的女人我韓某決不會動情。不過,憑你的長相我還不會馬上放掉你。等你考慮幾天,想好之后,我們再談怎么樣呢?’說完,他把門一關,揚長而去。當時,我仿佛一下子輕松了許多。不過驚恐與憤怒仍然籠罩著整個心靈,警惕的弦仍然繃得很緊。
“敵人把我一連關了3天。3天內(nèi),姓韓的不但沒有糾纏我,還派人給我送來好吃的。當時哪有心思吃東西呢?我心里裝的只有一個念頭,就是早日找到紅軍……
“第4天,我又大吵大鬧起來,摔桌子砸凳子的。姓韓的見我沒有一點屈服的樣子,走進來背對著我說:“既然你決意不肯隨我,你走好了,我保證你安全地走出臨澤城。但你是四川人,烽火連天,關山重重,你能走到哪里去呢?如果你走投無路,還可以來找我,我會歡迎你的!’他的一席話,真的還把我說得無言以對。但我心里有一個趙大明,有我無比熱愛的紅軍隊伍,我怎么能委身于一個馬家兵呢?所以,我還是堅決地走出了臨澤城。
“我只身一人走了7天7夜,仍然沒有打聽到紅軍的消息。
我繼續(xù)向東走著,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隊馬家兵。于是,我立即鉆進路邊的草叢中,等馬家兵過去,我才鉆出來。當時,天色已晚,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幸好碰上一位好心的大娘,把我收藏在家中,才躲過馬家兵一次又一次的搜查。我見老大娘膝下無子,老伴忠厚老實,因一時找不到歸宿,就答應做大娘的干女兒。
從那以后,我半年時間沒有出門。因為當?shù)卦捨衣牪欢f一被馬家兵發(fā)現(xiàn),不僅自己陷進虎口,還會連累大爹大媽。所以,我聽大爹大媽的話,只在家中做些針線活,對外面的事一概不管。
“這樣的日子沒過多久,我臨時棲身的窩被摧毀了。大爹上山打獵時摔下山谷喪命,大媽因悲痛至極,在病床上躺了半月之后就去世了。我安葬了老人,又開始流浪他鄉(xiāng)。
圖片源自電影《祁連山的回聲》
“我一邊討米要飯,一邊打聽紅軍的消息。可一連數(shù)月的苦苦尋找,仍然一無所獲。我只好向四川老家一步步地乞討,因為只有那里才是我的家,那里才有我的親人,那里才能打聽到趙大明的消息。
“我歷經(jīng)千辛萬苦,艱難地跋涉了3個多月才回到達縣。當時,我已是蓬頭垢面,不像人樣了。
“我含辛茹苦地回到家鄉(xiāng),家鄉(xiāng)給我的是什么呢?父母和3個弟妹因是紅軍的家屬早被還鄉(xiāng)團殺害了,我的家已不復存在了,歡迎我的是一只只嚎叫的狗子和不斷向我扔石塊的孩子……
“在無比慘痛而失望的情形下,我去了趙大明的家。他的家也遭到了同我家一樣的災難,也沒了親人。我只好向鄉(xiāng)親們打聽趙大明的情況。可是,大家因懷疑我而只字不露。是大明的一位嬸娘聽了我的訴說之后才悄悄地把實情告訴我。她說:‘大明是紅軍,誰敢向你吐露他的情況呀!說完,她從箱子里取出一個包裹遞給我,里面是一封寫給他父母的信和他給我縫制的一套女式軍衣。信是這樣說的:‘我在長征中負了傷,右腿已經(jīng)殘廢了,跟不上部隊,就同救過我生命的一個回族人家的姑娘成了家。我和那家人相處很好,只是有點惦記著二老,不能盡兒子的孝道。還感到很放不下劉玉芝,也不知道她在長征中是死是活,我不能和她成家,完全是命中注定。如果她有一天回到家鄉(xiāng),請二老代表我祝福她幸福……
“看完那封信,我嘴已發(fā)酸,心里發(fā)脹,渾身感到出奇的寒冷,精神上產(chǎn)生了一種極度的恐怖,心里只是閃現(xiàn)著一個念頭——我活不下去了,我就要死了……
“我竭力拒絕了大嬸的挽留后,漫無目的地在山野里走著。
當時,映入眼簾的一座座山和一棵棵樹特別冷清,特別無情,好象一個個十分討厭我這個無家可歸的女子的兇神一樣,一齊揮舞著無情的鞭子,將我往地獄里猛烈地抽打……
“不知走了多少時間,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程,只知一個凄涼的月夜,我停在了一條坦蕩的大江岸邊,定神一看,這是通江。頓時,許多往事涌上心頭……那靜靜流淌的江水,有我青春的熱血,有我奮斗的眼淚,把自己永遠落入大江,不正是自己理想的歸宿嗎?于是,我站在投水的位置上,仔細地環(huán)視了一遍周圍冷酷的山和頭頂上清涼的月以后,咬緊牙關撲了下去……
“也許閻王爺不愿收留我,也許我在人間的苦還沒有吃完,我下這么大的決心卻還沒有死成。就在我投江之時,一個拉纖的男人把我救上岸來。這個人是通江人,當時已有30多歲了,由于家境貧寒,仍然是光棍一條。不知是他同情我,還是我同情他,我們就在一起了。從此,我們相依為命,直到現(xiàn)在。由于我當紅軍時就患下了婦科病,沒有為他留下后代。盡管他想得很開,但我總感到十分內(nèi)疚……
“你問我后來為什么好多年不找政府反映自己的經(jīng)歷,我怎么回答呢?解放那一年我見有些參加過紅軍的同志安排了工作,我也到縣城去找過組織。那時,我還不知道紅軍改為解放軍,看見幾個穿軍衣的人便連忙趕上去說:“紅軍同志,我是西路軍女工廠的,你們能收下我嗎?要不出一個證明恢復我的黨籍也行啊!’他們卻說:‘西路軍是失敗軍,俘虜軍,你們這些俘虜去臺灣找你們的頭領張國燾吧!’我聽了,茫然無措,悲憤萬分,眼淚也悄悄地往下直滾。從那以后,我再也不愿找政府說起那些傷心的過去了。我這個1934年入黨的黨員也就長期在黨的大門之外了……
“雖然我不去找別人,但別人卻不放過我。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把我叫去,問我被俘后出賣了黨的什么秘密,問我是怎樣從敵人的手掌心里逃出來的,是不是國民黨安插的親信……我能說什么呢?只有一言不發(fā),任憑他們的擺布。所以,他們把我斗得死去活來,也沒有得到需要的只言片語。后來左調(diào)查右調(diào)查,也沒有查出我的任何歷史問題。
“文化革命結束后,組織上不僅恢復了我的黨籍,還按政策給我生活補助費。我真是安寧多了。隨著年歲的高邁,過去的事情也淡忘了一些。所以,我平靜地過幾天進入黃土,也心安理得。可是生活又和我開了個玩笑,攪得我神魂顛倒,心煩意亂。那是去年夏天,縣里來人接我去見一個人,你說這個人是誰?就是女工廠和我同過幾年床的一起被俘后順從了那個葉連副的董桂蘭。原來她委身葉連副以后不久,便給有3個女孩的葉連副生了個兒子,成了葉連副寵愛的小老婆。解放前夕,葉連副便帶著她和兒子一起逃到了臺灣,現(xiàn)在是回來探親的,看在過去我倆的情份上才找縣里打聽我的下落。我們見面后,雖然感慨萬千,但我已自覺矮她半截了,人家穿的戴的是我做夢都想不到的。在招待所,縣里的干部把她視為貴賓,杯杯濃酒朝她敬獻。可我呢?和她分開后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苦?這些罪和苦她吃過嗎?要是當年和她一樣向敵人屈服,不也像她一樣免受生活的折磨嗎?不也會有領導人向我敬酒嗎?當然,在縣里我是這樣胡思亂想,回到家里心里也就踏實了。我想,她有她的一生,我有我的一生。我的一生是追求善良與真誠,正義與美好!雖然歷經(jīng)生活的艱險與困難,但我追求的東西不還是實現(xiàn)了許多嗎?1984年,我的黨籍得到了恢復。由于政府落實了西路軍流落紅軍的政策,我的一生也得到了黨和人民的正確評價。民政部門每月給我生活補助費,學校和工廠經(jīng)常請我去講我的故事……有了這些,我還要什么呢?”
劉老的回憶結束了,我思考的翅膀卻還在飛翔……啊!我的前輩劉老,為什么歲月時光把那么多的奮斗與痛苦、希望與失望、歌聲和哭聲、美好與丑惡集于你的一生呢!如果把歷史喻作法官,你的坎坷生涯怎么能審判得清呢?然而,你卻有那么大的存放忠與奸、良與莠的巨大矛盾體的情懷,受盡折磨而不改變執(zhí)著的追求,喝盡苦水而不改變美好的人格。哪怕只有一點陽光的折射,你就盡情地發(fā)光發(fā)熱,難道這就是軍工戰(zhàn)士應有的品質(zhì)么?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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