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半佛仙人
來源 | 半佛仙人
01
《我不是藥神》這個電影拍得很好,但背后是一個無奈的困境。
人生在世,生老病死逃不了,病和死往往勾連的非常緊密。
而病,在現代醫療進步的情況下,很多時候都能進行醫治,即使是現代標準下的“絕癥”,醫療也能讓剩下的日子過的盡量體面和減少痛苦,甚至進行延長。
所以,醫療費用,就直接和壽命甚至尊嚴進行了鏈接。
世界上最大的病,是窮病。
這話聽上去形而上,現實生活里面卻非常的真實。
所以當我看到最近一個新聞的時候,我的內心是很受沖擊的。
最大的化學制藥企業之一,A股上市公司華北制藥,在集采制度建立以來收到了國家藥品集采的首張“斷供罰單”。
斷供罰單這個詞第一次出現,但是背后的事情其實很簡單。
華北制藥在國家第三批組織藥品集中采購里面,通過競標拿下了布洛芬緩釋膠囊的訂單。
一起中標的還有其他三家企業,其中華北制藥的報價最高,0.3g﹡30粒裝規格報價8.04元/盒,平均0.268元/粒 (中標一共四家企業,兩家報價0.2025元,兩家報價0.268元) 。
中標的范圍,覆蓋了天津、山西、山東、湖北、湖南、陜西、青海七個省份。
這單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合同是簽了三年,首年約定采購量共為7975萬粒,這次引發最大反彈的山東,協定的采購量是2511萬粒。
咱們來看看,按照平均0.268元/粒,七個省份加在一起是2137.3萬元的訂單,山東是672萬。
這個數量級,對于2020年營收達到114.93億元的華北制藥來說,其實不是大單子。
但供應出了問題。
現在是8月了,全年過去了接近三分之二,七省要7975萬粒,實際提供了1585萬粒,完成率是19.87%;
山東要2511萬粒,實際提供了365萬粒,完成率14.53%。
政府經過多次約談協商,但是供貨量低于承諾的情況依然沒解決。
到了8月11日,華北制藥提出放棄中選資格,于是引來了第一張罰單。
布洛芬緩釋膠囊很多人都聽過,是常見的解熱鎮痛類藥物,一方面可以用于普通感冒或流行性感冒引起的發熱,一方面被更廣泛的當作止疼藥,來解決輕至中度疼痛,比如頭痛、關節痛、偏頭痛、牙痛、肌肉痛、神經痛乃至姨媽痛。
除了姨媽痛,別的痛我都用布洛芬治理過。
現在能查到的數據,2018年中國公立醫療機構終端布洛芬膠囊劑銷售額近4億元,比2017年漲了20.30%,這不算特別大的產值,但是對老百姓緩解個疼痛來說也是不可或缺的東西。
那為什么會出現這次斷供呢?
華北制藥被推上風口以后,發布聲明給出了三大理由。
第一個,中標以后,就開始積極擴產,但是“由于生產單位相關負責人重視程度不夠”,導致資源未能充分配備到位,相關工作推進較慢。
第二個,按照新的《注冊管理辦法》及2021年2月修訂的《<?已上市化學藥品藥學變更研究技術指導原則(試行)>的通告(2021年第15號)》,明確緩控釋制劑生產批量變更隸屬重大變更,注冊申請需提供3-6個月的穩定性研究資料并上報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藥品審評中心 (CDE) 批準,致使擴產項目的申報及審評審批進程延長了6個月。
第三個,2021年初石家莊市新冠疫情出現反復,這里剛好是布洛芬緩釋膠囊生產廠區,所以在2021年1月6日至3月8日基本處于停工的狀態。
這三大理由,有政策層面的,有疫情影響的,有自己內部的原因,算是一個中規中矩的答復。
至于是真是假,其實你也沒法驗證。
02
整個事件里面牽扯到一個概念——藥品集中采購。
這是個什么操作呢?
大家都知道,咱們國家的醫療狀況,曾經,有點亂。
這個亂不在于醫生護士們不努力,而在于醫藥不分家里面的藥,利潤太高。
這藥,除了有咱們平時吃的,還有很多醫用耗材。
我覺得最有代表性的例子,應該就是去年11月的首輪冠脈支架國家集采開標。
心血管疾病算是常見病了,這些年一直是咱們國家居民常見死亡原因的前三位,全國有將近1100萬名冠心病病人。
常見的解決方案就是心臟支架,我很喜歡的徐子東老師就有,搭橋嘛,但是這支架貴也是真貴。
集采之前,均價是1.3萬。
在國家靈魂談判師的操作下,價格下降到700元左右。
這就是以前的零頭的零頭。
這不是在打折了,打骨折都不夠了,是打碎了還磨成渣了。
是國家強行用政策打壓,讓這些企業虧本賣么?
其實沒有,國家用的方法很簡單,我這里有巨額的國家包銷合同,你如果中標,首年我采購的量,就是中國全年需求總量的80%。
薄利,但是可以多銷,心動不?
這些藥廠自己關著門算賬,我成本是多少錢,我能賣多大量,我加上一點利潤能賺多少。
于是,競標的時候都“老實”了。
殺頭的買賣有人干,賠本的生意沒人做,于是大家底褲都抖出來了。
這時候再回想,前幾年做心臟搭橋的,是貢獻了多少利潤給藥企。
我幫大家算一下,咱們不說報價469的那家了,不好算,取整數,現在哪怕是藥企一分錢不賺,成本價就是700,原來買1.3萬,那就是1757%的利潤。
而集采以后降價了多少呢?
國家算了一筆賬,幫患者節約了109億元。
天下苦高價藥、高價耗材久矣,所以國家出面插手了。
很多時候,大家身邊沒有病人,所以感受不明顯。
但是我身邊有,那就是牛老師。
這里要邀請大家關注這次出事的第三批集中采購里面,有一種藥叫做西地那非,江湖上更負盛名的是“藍色小藥丸”,或者牛老師口中的“藍色逍遙丸”。
枸櫞酸西地那非片的原研藥是跨國藥企輝瑞制藥旗下的萬艾可,牛老師告訴我,平均一片要30塊的樣子。
而國內仿制藥也基本是15塊錢的價格。
第三批藥品集中采購,齊魯制藥的枸櫞酸西地那非片,一片只要2.08元。
牛老師狂喜。
舉這些例子,其實是讓大家有一個直觀的感受,國家集采的情況下,藥品的價格會和之前有個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對病人而言,功德無量。
03
不過,這又很自然的引出下一個話題:
集中采購會不會被當做是把制藥企業逼到斗獸籠里面,用自殺式的壓價來獲取訂單呢?
一個非常非常常見的論調是,藥品的價格不能低。
背后的底層邏輯是,醫藥上的東西,研發周期長,投入成本高,而且最后做出來的藥很可能用戶群體很小,所以賣的貴。
這貴,一方面能激勵醫藥企業作出更好的產品,一方面能保持整個行業對研發的投入,這樣長遠看來,利國益民。
坦率的說,這話對,也不對。
對是指原理是對的。
不對的是,激勵藥企做好產品確實是需要利潤,但是這個利潤應該是總利潤,而不是單價利潤。
總利潤=單價利潤X數量。
單價利潤和數量,都是影響總利潤的要素。
另外,利潤本身是售價-成本,我們還得看看,大家的成本是花到哪里去了,是不是都去藥品研發了。
制藥企業的收入有多少是投入研發,有多少是被逼的用在了內卷上呢?
華北制藥作為上市公司,有個好處,財報都是公開的。
2018年的時候,華北制藥你猜營收里面哪個部分支出占比最大?
是銷售費用。
比2017年上漲了92.56%,基本翻倍了,達到了26.39億元,在營收占比里面是28.64%。
等到2019年,銷售費用是27.6億元,還在往上漲。
而大家關注的研發費用占比呢?
2019年,是3.37%,花了3.33億元。
2020年,提高研發投入了,達到了4.08%。
可以看出,對研發的投入是在上漲的,但是如果對標國際上其他藥廠,對比起來就顯得乏力了。
2019年,全球排名前十的制藥公司研發費用投入了820億美元,羅氏研發占收入百分比是19%,是強生13.8%,默沙東公司是21.1%,諾華是19.8%,輝瑞是16.7%,賽諾菲是16.7%,是艾伯維19%,Bristol Myers Squibb是 23.6%,阿斯利康是24.8%,葛蘭素史克是13.5%……
你看,一邊是3.33億元的研發費,一邊是26億往上的營銷費用。
銷售費用是研發費用的8倍多。
這不需要專業知識,就憑直觀感覺,都知道,不對勁。
但是這個不對勁,并不完全是藥企作妖,這里面又透著一絲無奈。
大家都知道,這年頭醫院和藥企的關系問題。
2018年華北制藥的這份年報里面,對營銷費用進行了明細劃分,其中開支金額最大的三項是營銷費、銷售服務費、會議費,分別為7.98億元、7.63億元、2.26億元。
會議這事兒,大家都知道;
藥代 (醫藥代表) 的操作,大家也都知道。
這可以說形成了一種帶有點頑固色彩的行業通病,實話實說,不光是華北制藥一家在營銷上花那么多錢。
2018年恒大研究院發布了《揭開中國藥企銷售費用畸高之謎》,可以看到制藥行業在所有行業里面,營銷費用占比是最高的,甚至比快消品這種很“吃廣告”的行業都高。
按2013年《中國經濟時報》的調查,當年68家國內醫藥公司一年的會議費用,就達到了30億元。
那個時候,以藥養醫的情況還很明顯,所以“國內藥企要做大醫院市場,不得不遵照相應游戲規則參與其中”。
還有媒體講的更直接:
“為了將藥品成功推銷進醫院、并撬動醫生的處方權,讓醫藥代表成為醫生的“用藥導師”已成為圈內藥企的共識,而由外企引入中國的學術營銷,由于其隱秘性和“合規性”而受到此前采用帶金銷售(銷售提成)模式的公司的青睞”。
所以如果從這個角度來看的話,國家集中采購,不但不是讓藥企沒有利潤去投入研發。
而是恰恰相反。
國家通過競標的方式,避免了“中間商賺差價”,直接把大蛋糕遞到你面前,幾十億的營銷費用,不用了,這些錢與其花在“大家都知道的地方”,不如拿來做研發。
這叫什么?
這叫國家用有形的手來進行行業的梳理,讓這些已經內卷成“會議家”的制藥廠,不需要再這大家都知道的地方具體在哪里呢?
這里要強調一下,公關招標機構、公關醫院相關負責人、醫生回扣、醫藥代表提成、統方等方向,分別對應招標環節、醫院采購環節和處方銷售環節,但是這畢竟是2014年的情況。
國家也知道,這帶量集中采購,讓一批人的利益受到了極大的損害。
更知道這招一出,自由主義經濟學派的人會說這是計劃經濟的遺留物,是好心會辦壞事的。
但是這些年,讓市場的手自己攪和,也沒有看到藥品研發變得很給力,反而是大家都從藥廠變成了“銷售廠”,藥廠依靠產品的好壞來決定銷量是理想環境下的模式,而現實是靠關系、靠返點、靠公關。
你說制藥企業真的就心甘情愿的花那么多錢在每年的營銷上,不想好好做研發讓自己更具有長遠的競爭優勢么?
這樣說,其實就小看了在2020年從業人數達到624萬人的全國藥品流通行業,也小看了能在中國市值500強榜單里面占59個企業名額的制藥大廠。
這還不都是逼出來的么。
誰敢降自己的營銷費用,在現存的醫藥行業競爭模式下,別說丟失市場份額了,能不能繼續有渠道把藥賣出去都是個問題。
說直白一點,醫藥行業以前是B2B2C模式,左邊是藥企,中間是醫院醫生,右邊是消費者。
中間的醫院,由于行業特性話語權很強,C端信任,制藥廠也只有哄著。
這也導致了最后羊毛出在羊身上,藥品的價格居高不下。
這問題不光給老百姓的日常醫療支出帶來了很大負擔,更重要的是,醫保的負擔也變得很大。
所以這個行業不自己洗牌,那就只有宏觀調控來幫忙洗牌。
而集中采購,就是國家拿出來的一招大殺器,既砍藥價,也砍制藥行業內卷,讓整個藥品流通行業開始進行“素質教育”。
04
有一說一,國家集中采購,是一次全新的嘗試。
初衷是好的,是為了讓老百姓看得起病吃得起藥,同時也是對現在醫療行業某些亂象進行倒閉,更能解決醫保的壓力。
在執行過程中,采用的是先試點,后擴大,集中在成熟的藥材和耗材,這些同質化程度很高的領域,一步一步慢慢來的節奏。
在國務院年初發布的《關于推動藥品集中帶量采購工作常態化制度化開展的意見》里面也寫的很直白,集采的觸發機制,要符合醫保目錄內、臨床必需、用藥量大、金額高的條件。
有沒有可能有粗糙的地方?
那必然是有的,沒有任何的改革是無痛的,是一步到位的,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
但是如果不動,那保持現狀對誰最有利?
肯定不會是患者,也不會是國家。
集采和創新藥保護不是沖突的,同樣是第三批集采,同樣是這次出事兒的山東,集采政策就對創新藥非常友好。
當時山東省90個擬中選藥品的目錄看,只有11個屬于第一評審組,其余79個均為第二評審組,第一評審組指的是原研和通過一致性評價的品種,第二評審組是未過評仿制藥。
在這里面,未過評的仿制藥是降價主力,第二評審組的平均降價幅度為74.6%,遠高于第一評審組的41.3%降幅。
而第一評審組的部分產品,比如枸櫞酸莫沙必利片和奧沙利鉑注射劑,基本沒有降價。
這其實是用政策在鼓勵藥企做創新,別一天守著沒技術含量的仿制藥了。
國家在這方面,拎得清。
愿意給創新藥利潤,國家愿意出錢。
前提是你真創新,而不是創新怎么搞關系和弄回扣。
集采肯定對醫藥行業是大變動,尤其是對仿制藥企業來說,發展戰略要調整,營銷體系要更新,路徑依賴要剔除,最后回歸到發展理念上,藥品的本源是以患者為核心。
只有把精力和資源放在有臨床應用價值的領域,提高研發的力度和投入,這才是國家指明的未來醫藥企業生存的核心競爭力。
低技術含量靠價格內卷,是沒有未來的。
做藥,還是做會。
這將是未來所有藥企的核心問題。
作者簡介:半佛仙人,個神奇的靈魂朋克,你永遠想不到他會寫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無數人沉迷于在他的公眾號里回復摸魚。
緩緩說(huanhuanshuo520):一個有趣有用又有溫度的公眾號,這里會有不正經的胡扯,會有無趣的深刻,也會有熱氣騰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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