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敬慈Samuel

做梅艷芳的徒弟是我一生的幸運

“師父，我不會再叛逆了。”

11月12日，電影《梅艷芳》在北京上映。晚上的路演場中，觀眾席上有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沒有發微博通告，也沒有作為嘉賓上臺，只是自己買了票進影院，默默地看完了這場電影。散場時，大家才發現了他。

他是彭敬慈，大家更熟悉他的英文名Samuel。他是一位舞者，也是歌手和演員，更是梅艷芳最后一位關門弟子。在生命的最后幾年，梅艷芳賞識并提攜他進入演藝圈，引導他從舞蹈員成長為全面發展的藝人。這位“師父”不僅改變了他的事業軌跡，更成為他人生道路上的啟蒙者。

提起這個徒弟時，梅艷芳總是無奈地笑著搖搖頭，說他是“超時代反叛現實派”。不過，走在時代尖端的梅艷芳，也一定在這個傲氣不羈、叛逆硬頸的年輕人身上看到了曾經的自己：站在舞臺上那一刻，全身都在發光。

電影上映這段時間，微博熱搜經常出現“看《梅艷芳》從頭哭到尾”等類似的標題。除了電影本身帶來的感動之外，這部電影更讓我們發現了許多從未缺席的愛，包括江志強老板十八年來克服重重阻力，堅守“為梅艷芳拍一部傳世電影”的承諾；包括制作團隊三年磨一劍的用心盡力；也包括主創日夜兼程跑遍各地路演的不辭辛勞。那些曾在她身邊的人，始終未曾遺忘她。

電影《梅艷芳》是一個時代的紀念。梅艷芳這個名字，代表了香港流行音樂巔峰，象征著那個銳意創新、力爭上游、協力互助的黃金時代，也是這個信仰迷茫的環境中的情懷寄托。但同時，這個名字也是許多人的心口隱傷。作為她的徒弟及好友，彭敬慈見證了這位香港歌后最后的輝煌與燦爛，目睹了她頂著巨星頭銜的無奈與落寞，更感受到她對世界的源源不斷的溫暖與善意。

我們在一家港式茶餐廳做采訪，環境如同舊日香港，讓人思緒恍惚。我們點了她愛喝的凍奶茶，一起聊著這位熟悉的朋友。說起師父，已至中年的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個懵懂青澀的少年時期。每當我問出一個問題，他都會深深低下頭，陷入回憶。聊到相處時有趣的片段，我們便相視會心一笑；談到不堪回首的日子，他的眼神黯淡下去，久久沉默。背景偶然響起她的《心債》，他一驚，抬頭望望上方，仿佛她也加入了我們的談話。但故人已逝，只余樂音裊裊。他如同破夢而醒，深吸一口氣，長嘆一聲。

電影《梅艷芳》中有一句臺詞：“有些人你是不忍心看她老的，在她最美的時候走，也許是最好的。”

留下只有思念。處境早改變，情懷卻未曾變。

彭敬慈，出生于中國香港，中國香港影視男演員、舞者。舞蹈藝員出身，曾為梅艷芳、許志安、劉德華等歌星伴舞，后得到梅艷芳賞識，收為徒弟，2000年轉為明星闖入娛樂圈，至今已參演多部電影，擅長動作片類型，飾演的反派角色深入人心。代表作有《江湖告急》、《蘇菲日記》、《媽閣是座城》、《熟女強人》、《反黑》等。2017年憑借《血戰銅鑼灣2》獲第二屆金網獎最佳男配。

以下是他的自述

1

做夢也沒想到，我會當上梅艷芳的徒弟。

我是從中學開始學跳舞的。因為我要上學，所以只能在放學后趕緊換衣服去舞蹈訓練班上課，一直要上到晚上十點。周六日也不休息，從早到晚一直在跳。其他人可能會覺得辛苦，但我很喜歡，也很享受跳舞的感覺。

從前大家對舞蹈這一行有偏見，覺得不是什么正經職業，而且還要在酒吧、夜總會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跳。還好我父母比較開通，沒有反對我做這一行，他們看我喜歡，也做得認真，也就不再管我了。后來知道梅姐小時候唱歌謀生，也被人叫“小歌女”，被人瞧不起。在這方面，我們有很多共同語言，也許這也是一種緣分。

我在香港長大，那個時候，我覺得香港最厲害的歌手和明星就是譚詠麟、張國榮和梅艷芳。當時的女歌手我只知道梅姐。我家人也喜歡梅姐，所以在1995年，我們全家人去紅館看她復出后的第一個演唱會，叫“一個美麗的回響”。梅姐實在太厲害了，停了那么久沒唱，再站上臺的時候，還是能給人不一樣的感覺。但當時我絕對沒想過會認識她，會和她關系那么近，甚至成為她的徒弟。

1996年我真正入行，由于身形好，舞蹈功底也好，圈內都很認可我。我做過很多歌手的演唱會伴舞，也有一些獨舞的機會。在許志安的演唱會上，我和他有一段單獨的舞蹈。為了舞臺效果，在那段舞蹈里，我披著透明外套，只穿一條熱褲，還穿著四寸半的高跟鞋，要表演出很性感的感覺，因為那首歌叫《迷糊情欲對象》。

梅姐來捧徒弟許志安的場，看見了我這部分，覺得我很適合她正在構思的演唱會的一個片段。于是她就打電話聯系我，但我當時已經接了其他歌手的伴舞工作，就推掉了她。那時候我做事情比較一根筋，覺得不能不守信用。但是沒想到梅姐又來問我：你能不能調整一下？我的編舞老師知道了這件事，覺得是個很好的機會，就安排其他人來替換我，放我去做梅姐的演唱會。

接下這份工作的時候，我其實心里很害怕。梅姐跟我說了整個故事設計，我不只要跳舞，還要像舞臺劇那樣演戲，尤其是還有和她接吻的部分。樣樣都是我沒有嘗試過的。但我既然接了，就硬著頭皮上，無論如何要把它做好。前期我們舞蹈員和編舞老師一起討論細節，交流想法，然后很快就到了彩排的時候了。

其實彩排時我才是第一次見她，因為她要等我們編完舞之后再過來學的。那天彩排還沒開始，我已經非常緊張了。很多舞蹈員聚集在排練室里，她一進來，非常親民，很熱情地對我們笑著說：“Hello，大家好！”然后她開始很認真地學習舞步，我在一邊傻傻地等著，大腦一片空白，不知道彩排到我這部分會是個什么情形。

她是個很細心的人，發現了我的情緒，就過來安慰我說：“沒關系的，你不要害羞啊！”我心里想，雖然我們是彩排，但我要不要真的把動作做到位呢？到底要不要親她呢？她好像能看穿我似的，就豪氣地說：“沒事，你來的話，我就接得住的了。按照你的節奏來，如果你沒準備好的話也沒關系，如果你可以的話，我就能接得住。”

在訓練的過程中，梅姐引導我進入表演的狀態，我也逐漸找到了一些感覺。有一次，我沒有提前告訴其他人，也沒有跟她說，就真的親下去了。我想，你說的，我來你就接得住嘛。其他舞蹈員看到都驚呆了。果然，她沒有太驚訝，只是開玩笑地說：“哇！你這個小子，你真的敢吻我！”之后又滿意地說：“喏，就這樣子啊，挺好的，這樣就OK了。”

最后這部分呈現出的舞臺效果可能很自然，但我們的動作和走位都是很嚴密地編排過的。走過一段距離需要幾個拍子，都是提前規定好的，沒有空閑的時間。梅姐很辛苦，又要唱，又要做戲，接完吻之后馬上又要接著唱。但這些復雜的步驟，編舞老師只要和她說一遍，她就能通通記住。一開始很震驚，后來就習慣了，因為她就是為舞臺而生的。

梅姐彩排的時候好像不會累，從來不主動要求休息。她做這一行這么多年，知道歌手跳舞時的發力是點到為止，這也是她的風格。唱與跳是完全不同的兩種力，我試過邊唱歌邊跳舞，撐不到半首歌就唱不動了。但她在臺上勁歌熱舞，完全聽不到喘息聲，實在厲害。我是一個專業的舞者，但在舞臺上面，我都被她的氣場嚇到了。做舞者可能需要一點“自大狂”的精神，上臺之后就完全覺得自己是主角，有一種想要比拼的欲望，但我是拼不過梅姐的。

梅姐對音樂的把握非常準，很多部分她都是自己憑感覺隨性地跳，但特別到位。她對自己的歌更是熟悉，在某一個節點配合樂器的聲音，她就會做出相應的動作。我們排練出來的效果可能比較中規中矩，有些機械。我相信如果讓專業舞蹈員隨便跳，也沒有一個跳得過梅姐。她是用舞步把音樂跳出來，但一般的舞者就是把節奏和節拍跳出來。

正式上臺之前其實也很緊張，但一旦進入情境，就把緊張忘記了。到了接吻那段，我記得我一親下去，立刻聽到臺下觀眾的驚呼聲。演出非常成功，但媒體也開始鋪天蓋地報道，勢必要把我“揪出來”。因為以前演唱會請嘉賓一般會請大家熟悉的明星，但我只是個新人，卻在臺上和梅姐這樣親密接觸，自然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報導出來之后，我還有點興奮，有種做了“明星”的夢幻感覺。

2

沒想到更夢幻的還在后面。后來演唱會的編排出了一些問題，編舞老師突然不做了，一時間找不到其他接手的人。我想到了帶我入行的編舞老師麥偉倫，他比較新潮大膽，可能更適合梅姐的演唱會。那時我已經和梅姐熟絡起來，于是對她說：“梅姐，你不用擔心，如果你相信我的話，我再推薦你一位編舞老師。”梅姐很爽快地同意了，最后效果也非常好。

可能因為我幫了她的忙，梅姐覺得我夠義氣。有一次，她問我：“你跳舞能跳一輩子嗎？你想不想做幕前的工作？”我想，我跳舞就是在幕前了啊。她搖搖頭說：“更幕前的那種，做一個歌手、演員，唱歌、拍戲。你有沒有興趣？”

我當時也沒有想很多，只知道唱歌我也是喜歡的。更主要的是，我相信梅姐的眼光，她覺得我可以，我肯定會去嘗試。我答應之后，她就用很輕松的語氣說：“那好，收你做徒弟啦！”我聽到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什么？我可以做梅姐的徒弟？怎么可能？！

可是梅姐是認真的。真正成為她的徒弟后，她對我的未來發展做了實際的規劃。本來是想讓我去唱歌，但因為唱片市場不好，就先讓我去演電影。我沒有表演經驗，對拍電影這件事也有很多問號，但她很云淡風輕地說：“你唱歌之后也是要拍戲的，只是先做哪個、后做哪個的順序換了而已。因為香港的藝人都是既要做歌手也要做演員的。”聽了她的話，我稍稍放下心來。

梅姐一直把徒弟的事放在心上，給我提供了很多工作機會。她認識很多導演和投資人，就會去問他們：“有沒有戲開啊？可以給我徒弟一個角色演嗎？”我的第一部電影是林超賢導演的《江湖告急》，是她幫我接下的。她去片場探班，可能也是想看看我的表現，但她沒有直接給出評價，怕影響我的狀態，也想讓我自己慢慢發現問題。但過后我也不敢再去問她。

她從來不會把徒弟當成工具，而是放手讓我們自己發揮，走出自己的風格。但她如果發現我們走錯了方向，會立刻提醒我們。那時候我太年輕，性格也很叛逆，有點自以為是，有時和她意見不同，我就會反駁她。她會考慮我的意見，但大多數時候還是我要妥協。

她對我的工作選擇是有要求的。我做了她的徒弟之后，還會收到一些演唱會伴舞的邀約，但她不讓我去，希望我能專心拍戲，不要做回以前的工作。但我又很喜歡在臺上跳舞的感覺，就和她爭取，最后她終于同意我去做林憶蓮演唱會的嘉賓。

在專業能力上，她也一直在監督我。我簽到她公司之后，也有一些模特走秀的工作。在登臺之前，她跟我說：“你來我家，走一次給我看看。”我在她面前走了一次，她很快指出我的問題，又讓我再來一遍。經過這樣反復的訓練，我上臺時就很有底氣了。

在穿著打扮上，她也會給我意見。我要在她的演唱會做嘉賓，選了一些當時比較流行的服裝款式，她看到我穿成這樣，就立刻制止：“這樣怎么能上臺的？！”我不服，就說：“怎么不可以？”我認為必須穿自己感覺舒服的衣服才會有自信。但辯論的結果還是我聽了她的話。

后來我明白了，她并不是簡單地否定我的風格，只是覺得那套衣服和這首歌不搭。做極夢幻演唱會時，她看見我穿著一身寬松的球衣，就說：“哇，這個好漂亮，和我演唱會好搭哦。”我就直接把這套衣服送給她，她就穿上臺了。她很容易接受新事物的。不管是對造型，還是對音樂的探索，她都一直是最先鋒和前衛的。要不然，她怎么會是“百變”的呢。

梅姐徒弟這個身份，其實也給我帶來無形的壓力。做藝人要更注意自己的言行，還要面對很多媒體。我特別害怕做訪問，不知道對方會問什么，也不知該怎樣答。而且我的性格比較直，有時候得罪了人也不知道。我不太善于表達自己的情緒，但她看到我不開心，就會過來開導我：“你努力就行了。”平時閑聊，她也會問我：“家里人怎么樣？”或者“有沒有女朋友啊？”我能感受到她實實在在的關心。她用自己的方法和經驗，幫我緩解了入行的焦慮。

電影《梅艷芳》海報

3

梅姐對身邊所有人都特別好，不希望和大家有距離感。雖然她是一位巨星，但總是做那個調節氣氛的人，讓大家都舒服。我和草蜢、許志安這些徒弟們常常去她家里玩，蔡一杰就會去做飯，大家一起看球。我和梅姐都支持曼聯，遇到曼聯和皇馬對陣的時候，我們也像是在較勁，但非常歡樂。她還會請整班舞蹈員去她家吃飯，感謝他們這段時間的付出。她不會表面上說句“謝謝”就完了，她要用實際行動去表達。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梅姐像一個“男人”。說她像男人，是因為她總是要承擔很多責任，對工作和朋友都要有一個交代。她身體一直不太好，一生病就像個小女生，但她從來不會影響演出。電影《梅艷芳》里有個鏡頭，兩個人攙扶著她走到升降臺，但舞臺一升起來，她馬上變成超人。這都是很真實的。為了維持體力，她會注射葡萄糖，也有吃藥，這些都會讓免疫力越來越低。我也勸過她注意身體，但不知道她有沒有聽進去。

2003年非典時，她要舉辦“1：99”慈善音樂會，資助非典受襲家庭。那時她才把她的病情告訴我們，我聽到非常震驚，因為之前完全沒有察覺到。但她還是那么堅強，就像沒事一樣，語氣非常輕松。我心里著急，但是無能為力。我們都勸她好好休息，可是她是不會停下來的，她有責任。我們能做的只有常常去她家陪她，煮飯給她吃。

在她最后的演唱會上，她穿著婚紗，我們所有徒弟和朋友陪著她一起走上樓梯。看到電影里這個片段時，我馬上就回憶起這段經歷。那時我在外地，提前一天回來，那時她已經說不清楚話了，看到真的很心疼。她從來不會把自己的負面情緒展現給我們，但我知道她其實很寂寞。她一直很渴望有另一半，但名氣給她帶來太多負累，天意沒有給她這個完美的結局。

她總是掛在嘴邊一句話：“珍惜眼前人”。當時我還不懂這句話的深層意義，現在過了這么多年，我也慢慢學會了去關心別人，表達感情。眼里不要只有自己，應該要去照顧別人。她還有一句話：”施比受更有福。”她一直都在回饋社會，受她影響，我也參與了一些慈善活動，只要人家找我，我都義不容辭。

電影開頭，王丹妮飾演的梅姐對Eddie說：“我不舍得。”聽到之后我很感動，我覺得那就像是她說的話。我也很舍不得她，如果她還在的話，她的每一場演唱會我都不會缺席的。她也會給我更多的鼓勵，讓我有更大的爆發力。我甚至覺得，如果她還在，香港演藝圈的現狀不會這樣灰。

她去世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以后我都不過生日了。那一天，我會帶著她喜歡的奶茶和雞蛋三文治去祭拜她。她在世的時候，我每年都會送她生日禮物，有次我送了一個相架給她，上面有我和她的合影。她拿到之后，驚訝地感嘆：“哇，這張照片都有啊？”還說：“那張拍得我好丑哦！”她就是這樣喜歡開玩笑。

《梅艷芳》這部電影讓我看到了主創充滿誠意的懷念，一些細節處理得很用心，王丹妮也演出了梅姐的神韻。我看完電影首映，難過了一整晚。我又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件事，那是一場活動結束后的慶功宴，梅姐和我，還有其他幾個人一起去KTV。我和梅姐都喝了點酒，為了一點小事起了爭執，當時我態度特別不好，表現得很不尊敬她。旁邊的人見情形不對，就趕快按住我，叫我不要吵，然后梅姐就出去了。

第二天，我意識到自己錯了，就去和她道歉。她卻像沒有發生過什么一樣，并沒有很在意。她越是這樣，我越是難受。我最不滿意自己的一點，就是當著外人對她不禮貌。直到現在，想起這件事，我仍然覺得很后悔。如果現在讓我再對梅姐說一句話，我會說：“師父，我不會再叛逆了。”

直到最后，她還在叮囑我：“做好一點，努力一點。”我時常會感到內疚，因為我覺得我沒有盡到做徒弟的義務，也沒有做好自己的本分，事業上沒有成功，沒有讓她看到我的成績。但有一點，我可以告訴她，我沒有放棄。

梅姐，做你的徒弟，是我一生的幸運。永遠懷念你。

電影《梅艷芳》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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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董洺辰

圖/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