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令人唏噓的情節,K哥最近在網上看到過,一直以為這是離自己很遠的“都市傳說”般的存在,沒想到竟然在離我幾條馬路之隔的附近小區,真實上演了。我的一位同事剛好住在那里,而且是整個事件的親歷者。昨天電話閑聊時,聽他講述了整個過程。K哥今天不加任何濾鏡,只想將它如實講述出來,看看疫情這個照妖鏡,到底照出我們哪些底層人性。
我同事的這棟樓里,住著一家在附近開菜店的租戶,家里有一對小夫妻和一個三四歲的孩子。疫情爆小區封閉時,老板娘和孩子被封在了小區,菜店老板則被隔離在了外面,住在了菜店。
在上海的人都知道,在疫情剛暴發前幾天,各小區被隔離,但外面的菜店、大的蔬果批發市場并沒有關門。小區剛封閉不久(居民能下樓,但不能出小區),很多沒有儲備物資的家庭就撐不住了,要知道那個時候還沒后來大行其道的外賣和團購。
后來老板娘就在群里告訴大家,他們店里還有菜,如果大家需要,她可以讓店里的老公從小區側門的欄桿里遞過來。菜如果是以前的存貨,還按老價錢賣,以后如果有了新貨,再按時價報給大家。
這條消息一出,馬上成了很多鄰居的救命稻草,大家做好購買登記,老板娘也根據店里存貨的情況,給大家做好了分配。鄰居們如久旱逢甘霖般拿到蔬菜后,紛紛在群里對老板娘表示感謝,夸她家是及時雨、做生意厚道,甚至感慨,和她們住同一棟樓真是幸運。
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天,同樓的鄰居都從老板娘那里買到了新鮮蔬菜,即使后來菜價大漲,她們家賣給同樓鄰居的價格,也都是附近最便宜的。有時候鄰居需要水果魚肉一類的物資,她老公也會在外面幫忙無償代買,不多收錢。
當時,全樓都對老板娘一家充滿感激,樓長大姐還代表大家表態,等疫情過去后,要給他們菜店送錦旗。
然而和睦的氣氛持續沒幾天,情況就發生了變化。小區周邊的菜店被要求關閉停業,團購外賣開始出現。菜店老板也無法在菜店生活,只能返回小區。但此時上海的一些蔬菜批發市場、及相關從業人員,已經成了感染重災區。老板這時返回小區,顯然成了全樓居民都要警惕的大問題。
某位消息靈通的鄰居,率先在群里問老板娘,是不是他老公準備回小區了,符不符合防疫規定,老板娘據實以告,說老公正在等待24小時核酸結果,如果沒問題就能回來,符合要求。
這時候其他鄰居也開始七嘴八舌的發言了,有人要求老板回來的時候,不要坐電梯;有人提出老板回家后,全家一周內都不要出門…老板娘都一一表示同意。
群里又有人提出另尖銳的個問題,菜店老板如果真的測出陽性怎么辦?然后群里一片沉默,氣氛比較尷尬。后來樓長出來說話,表示一切按防疫情規定走,疫情無情人有情,不管是誰到了那一步,作為鄰居,大家都應該互相幫助,不要有太大包負和其他不該有的想法。
樓長大姐的話沒毛病,下面不少人表示贊同,有給老板娘打氣的,也有給全樓加油的,一片正能量。
美國哲學家約翰·羅爾斯,在他的《正義論》中提出一個“無知之幕”的概念。其含義是,假設所有人聚集在一個大幕的后面,每個人都不清楚自己在社會中扮演怎樣的角色,此時眾人制定的規則,才可能是正義的。在這一刻,雖然大家主要是針對菜店老板娘一家,提出了“萬一陽了怎么辦”的靈魂之問。但實際上,在大家心中,沒誰能保證自己一定不會成為那個“萬一”。因此,從某種程度來說,此時此刻,這棟樓里已經悄然開啟了“無知之幕”。
菜店老板順利回家,并按事先的約定,全家足不出戶,下樓做核算也是全樓最后下去,上下樓全程爬樓梯。經過多次抗原和核酸,他們家都沒出現異常。這期間鄰居們表現得也非常熱情,經常在群里問他們一家是不是有什么需要,還會主動幫他們把團購的生活物資,送到門口。大家在群里互相感謝,氣氛非常融洽。
本來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但大約半個月后,在一次抗原自測中,老板娘竟然測出了兩道杠,并第一時間在群里通知了大家。群里一下子炸了鍋,追問老板娘有沒什么癥狀,最近有沒有接觸什么有風險的人和物,家里另外兩口人怎么樣,能不能把全家三口做的抗原試劑拍照發到群里…老板娘一一作答,只有自己檢測異常,無癥狀,家里其他人都沒事,并上傳了3個抗原試劑排在一起的圖片。
這時候微妙的細節出現了,有人拋開老板娘一家,偷偷另拉了一個鄰居群。在這個沒有當事人的群里,大家似乎可以毫無顧忌地把心里話說出來了。
有人開始事后諸葛亮,說自己早就懷疑老板娘一家,菜場相關人員感染率那么高,他們家怎么可能沒事,前段時間可能是潛伏期,至于異常的為什么是老板娘而不是老板,肯定是因為老板身體抵抗力強,病毒尚在潛伏期,還沒有爆發…
小群里不少人對這種看法表示認同,也有人開始毫不掩飾地抱怨 “和他們一家住一棟樓真倒霉“,甚至有人開始推翻老板娘夫婦以前給大家提供平價蔬菜時的好,說:“雖然他們家賣給我們樓的菜價,比其他人便宜些,但肯定也有很高的利潤,不然他們才不會干…”
社會心理學上有一個概念,叫“認知偏差”。簡單點說,就是當對同一事物先后產生兩個不同的認知時,大腦會由于認知沖突,產生壓力,被迫出現某種邏輯自洽,把兩種不統一的認知協調起來。
比如,你對某人的印象一直是彬彬有禮,待人和氣,當你在某一刻聽說這個人因打架鬧事被抓時,你的大腦會做出這樣的反應:要么修改對這個人的舊有印象,承認這個人并不是平時表現出來的那樣,他也有暴躁的一面;要么否認聽到的消息,認定這是個誤傳或謠言。
說“和老板娘一家住同一棟樓真幸運”,和說“跟他們同住真倒霉”的,有可能是同一批人,讓他們的態度發生如此大轉變的真正原因,其實是抗原檢測中的那兩道杠。但大家卻礙于道德上的負擔,不敢正視這個事實。而通過“菜價”,把原來對方做的好事,“演繹”成壞事,這樣就能有效減輕自己的道德負擔感,從而完成有利于自己的邏輯自洽。
一波三折,讓很多人沒想到的是,充滿戲劇性的一幕又出現了。老板娘自測抗原異常的第二天,醫護人員上門對他們一家做核酸復核。結果竟然是全家正常,全陰。老板娘第一時間把核酸結果告知鄰居們,很多人又跑去新群開小會了。
這次小會的氛圍是,大家開始爭執到底是抗原準,還是核酸準。照理說,這事根本不用爭論,核酸肯定比抗原準。但還是有不少人以核算可能出現“人為差錯”為由,來支撐“從菜場回來的老板娘一家肯定陽了”的個人觀點。
盡管后來老板娘一家又做了多輪核酸和抗原,都沒再出現過異常,但依然有些人對他們抱有戒心,排隊做核酸時,有人還是會刻意躲著他們。
認知心理學中,有一個名詞叫“確認偏誤”。是指當一個人確立了某種信念或觀念時,會很容易接受支持這個信念的信息,而忽略否定這個信念的信息,甚至還會花費更多的時間和認知資源,貶低與他們看法相左的觀點。
而我們平時所說的“理性客觀”,大概只會在和自己利益無關的情況下,才會真正出現。一旦觸及到自身利益,理性客觀很可能會被確認偏誤輕松取代,眼睛只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腦袋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故事講到這里,人性的各種展現已經足夠全面了,但沒想到后面還有一個彩蛋,據K哥那位同事說,不少鄰居開始在小群醞釀另一個話題了,他們準備聯名向老板娘租住房子的業主施壓,讓對方無論如何也要在疫情結束后,把房子收回來,不要再租給老板娘一家。理由是這家租客從事的行業,接觸的人太雜,風險太大…
社會學經典著作《烏合之眾》,曾深入探討了群體的道德觀、想象力、信念和情感等諸多層面。指出個人進入群體之后,容易喪失自我意識,并在集體意志的壓迫下成為盲目、沖動、輕信的一員。當中有一句經典名言:“個人一旦成為群體的一員,他所作所為就不會再承擔責任,這時每個人都會暴露出自己不受到約束的一面。群體追求和相信的,從來不是什么真相和理性,而是盲從、偏執,只知道簡單而極端的感情。”
老板娘一家是不是真有很大的風險,她們應不應該被剝奪租房的權利?這些問題似乎并沒有被理性討論;所謂的真相,也可能并沒人真正在乎。大家要的,不過是一種盲目的、無法驗證的情感上的“安全感”。
聽完后,我覺得這個彩蛋一點也不讓人興奮,相反,讓我感到無比壓抑。不只彩蛋,整個故事都給我這種感覺。就像一開始K哥所說的,我只想盡量客觀地講述這件事,不愿做太多主觀色彩的評價和批判。不為別的,只因為事關深層人性,我不認為我有資格以不相關的第三方身份,從上帝視角,對事件中的人和情節指手畫腳、道德綁架。
我一直在問自己,如果我是那棟樓里的住戶,置身于整個事件中,我在每個關鍵點上又會做出什么選擇和表態呢?說實話,我沒把握,一點把握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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