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她（們）不逃跑呢？」「如果想潤（Run），無論如何都一定會逃掉吧？」「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類似天真的疑問，在幾乎所有迫害女性的新聞評論中都能聽到。看完這個案件故事，或許這些質疑者能夠明白：對體制化的力量，你一無所知。

「在逃脫之前，你絕不會懂，擺脫體制才是最困難的部分。」

撰稿｜鮮 于

編輯｜許 靜

校對｜張 帥

出品｜Figure紀錄片

「當我 14 歲時，他們強迫我嫁給我的表親。我去找（先知）沃倫，向他乞求：‘請不要強迫我結婚。’他回答我：‘你覺得比先知懂得更多？如果你質疑我，就是質疑上帝！’」

《乖乖聽話：邪教中的祈禱與服從（Keep Sweet: Pray and Obey）》的第一句話，就為整個系列紀錄片定下了基調：絕望、不安與迷茫。

奈飛用四集紀錄片，帶觀者進入美國摩門基本教義派耶穌基督后期圣徒教會（Fundamentalist Church of Jesus Christ of Latter Day Saints，常簡稱為FLDS）的世界。這個極端主義的、與世隔絕的摩門教分支，拒絕接受現代性，遵循著自己的規則，建立了自己的「國中之國」。

在這里，每天重復著性侵幼女、近親亂倫等罪惡，《使女的故事》都拍不出來的情節，在21世紀的現實世界里，堂而皇之地上演著——以上帝之名。

「你必須服從，如果哪怕做法有一點點不同，你就會被認證、被譴責，要墮入地獄。」

Keep Sweet

從小，麗貝卡·沃爾就「知道」自己所屬的群體和其他人不同：「我們穿衣風格顯然不一樣，在我家里、我成長的文化里，我不斷被教導：我們是整個地球上唯一真正的上帝子民。我們相信‘多配偶婚姻’，或者是一夫多妻制。」

麗貝卡·沃爾的父親，有兩個妻子，23個孩子

她信奉摩門教的分支教派FLDS。成立于1830年的摩門教，是目前世界上最大的新興宗教。「一夫多妻」是外界貼給「摩門教」的標簽，但事實上，主流摩門教早在100多年前就已經進行改革，禁止了一夫多妻制。而FLDS是其中分裂出來、頑固堅守「正統」——一夫多妻制——的那部分人。

FLDS信徒們往往聚集在美國中西部人煙稀少的小鎮，過著與外界隔絕的生活。

因為不合法，麗貝卡·沃爾的出生證上寫了假名字

按照教內福音書所言，「末日即將到來，地球將被熊熊大火燒毀，只有圣地錫安會被托舉，（居于其中的）圣徒會幸免于難。」想在死后進入上帝的天國中，并得到「最高級別榮譽」，信徒在人間時必須擁有至少三個妻子，妻子數量越多，級別越高。

「如果你達到了最高級別，你就能創造出靈童、世界、星系、宇宙……基本上就是成為神。」FLDS創立者、第一代先知魯隆·杰夫斯的兒子之一，華萊士·杰夫斯對攝像機說道。

「女性怎么辦？她們會變成神嗎？」鏡頭外，紀錄片導演問他。

「哈哈哈哈哈……沒人教過我們這個。」 華萊士·杰夫斯大笑反問道，「女人到了那邊（天堂），除了做妻子還能做啥？」

在FLDS，人們不能自主戀愛、結婚，大部分財產歸教會集體分配。教會主教，又被稱為「先知」，自稱是上帝的化身，教會財產分配權、教徒婚配權等所有權力，都集于他一人手中。

先知有挑選妻子的優先權，哪怕對方是未成年的少女，或者是別人的妻子，都必須無條件服從。先知還有指婚權，由他指定的新人，必須結合。

于是，在FLDS內部，婚姻成了一種「互惠交易」。妻子少、地位低的男教徒，努力多生孩子，多生女孩，等女兒長成少女，獻給先知，然后等先知「回贈」一個妻子。

「我的父親曾經有些沮喪，他的生意非常成功，給教會捐了錢，也貢獻了他的工程師知識，但他搞不懂為什么別人有更多妻子而自己沒有，所以他總覺得被拋棄了。但他還有一眾女兒，可以送給其他男人。」

麗貝卡19歲時，父親將她「嫁給」先知魯隆·杰夫斯做妻子，然后得到了先知賞賜的第三位妻子，獲得了升入天堂的資格。「我父親覺得他終于得到了他應得的。」

魯隆·杰夫斯「娶」了65位妻子，每天晚上，他的妻子們都要在臥室門外排好隊，輪流到床邊跟他做親吻晚安，等待先知選擇一人當晚陪睡。

「我討厭在男人跟其他女人接吻后，再跟他接吻。」第23位妻子艾麗西亞說，「我用了好多漱口水……」

履行「妻子的責任」更是令她和麗貝卡感到痛苦不堪。成婚時，她們還未成年，而先知已經年過八旬，她們要隨時小心不能壓到年邁丈夫的氧氣面罩，事后還要攙扶著先知到洗手間做清潔，「把它吹干凈，把他擦干凈」。

「他們不讓我們上學，不讓我們工作，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魯隆·杰夫斯一起祈禱。還要聽話，隨時隨地都要崇拜他。」麗貝卡翻著白眼說。

麗貝卡和其他妻子只能得到先知嘴里一直不變的那句話：「乖乖聽話（Keep Sweet）。」——他把這兩個詞刻在了自己的鞋底。

荒謬的是，盡管一夫多妻不被任何一級的美國法律承認，但在部分保守州，相關部門甚至大多數執法人員都認為這是家務事，更愿意選擇和稀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任何荒謬的事情，只要得到多數人的認同、配合，最后就會變成「正常」。但世界不會因此變好，只會加速墜落。

妻子們為魯隆·杰夫斯守靈

「讓你一直生活在恐懼中」

92歲逝世時，魯隆·杰夫斯留下了60多個子女，瘦小的沃倫·杰夫斯成為接任FLDS先知的那一個。

某種程度上說，他也是讓FLDS成為邪教的那一個。

魯隆·杰夫斯和沃倫·杰夫斯父子

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本片導演蕾切爾·德雷辛被問到一個問題：與一般想象中的邪教領袖充滿魅力的形象相比，沃倫是不是太過「普通」了，「就是這樣一個家伙」？

蕾切爾表示，這也是從拍攝第一天起就困擾著她的問題。「權力，沃倫有，但魅力，他真的沒有。沒有強壯的身體、令人印象深刻的外貌，說話聲音也是嗡嗡作響，很難聽。」

她最終歸結為是體制的力量。

魯倫·杰夫斯在位時，FLDS教徒與正常的社會生活并未完全脫節，孩子們可以接受世俗教育，偶爾參與外界活動。

為了穩固統治，沃倫·杰夫斯實施了更極端、瘋狂的封閉。

第一步，樹立權威。

2002年，沃倫開始不停宣稱世界末日即將來臨，FLDS教徒聚居的猶他州鹽湖城即將被地獄之火吞噬。

他號召教徒們舉家遷移到偏遠的小鎮肖特克里克，稱那里將在大火中被上帝施展神力托舉，以保安全。

數以萬計的教徒相信了他，拋家舍業來到肖特克里克開始新生活。當然，地獄之火并沒隨之降臨。沃倫的解釋是，這是上帝通過他來給大家的一次預演，一次考驗。

「凡是上帝經先知傳達的誡命，皆是正確的，即便它可能有違常規。」事實證明，沃倫一直給教徒們洗腦的這句話，發揮了作用。這次大遷徙，讓沃倫認清了他對教徒的規訓有多成功。

大遷徙的另一個作用，是沃倫通過擁有全鎮的房地產，把控了教徒們的居住權；然后用親自挑選的警察，布滿各個街道的監控設施和圍墻鐵門，限制了教徒與外界之間的往來交通。

第二步，愚民。

隨著教規越來越嚴格，沃倫刻意抬高推崇某些美德，比如勤勞——他常說「用勤奮工作贏得加倍勤奮工作的特權」。

娛樂成了錯誤，「享樂」更是罪惡。電影、游戲、購物、互聯網都是禁品，「所有槍支都要上交……」

FLDS教徒的知識體系被教會重置，教科書由沃倫親自編撰，只允許他們讀到、聽到、看到與教義相關的內容。

以前，教會學校的圖書館里，還能看到外來的書籍，現在只有經過教會審核的版本——刪去關于繁殖、宇宙等相關內容。

就連思考和質疑，都成了禁忌。「對于不懂的事，就先擱置不管。」

沒有電視，沒有網絡，沒有報紙……當訊息都被沃倫把控之后，外面的世界和人就在描述中成為罪惡，身處水生火熱當中，只有FLDS才是美好幸福的，只有篤信先知才能得到救贖，如果冒犯，就會墜入地獄。

「我們為什么對他言聽計從，因為我們以為這就是我們的救贖。人活著圖什么，不就是圖往生后得到救贖嗎？」一位信徒對著攝像機說。

一位已經放棄信仰離開FLDS的前教徒說：「我認為內部的人總體上可能比外面的人更快樂，沒外面這么多壓力和憂愁。但生活中有些事情比傻子般的快樂更重要，比如自由地為自己思考……」

第三步，獻祭。

在沃倫掌權之前，FLDS女性的穿著打扮雖然相對保守，但大致還可以自己決定穿著打扮，只要衣能遮體就行。

但沃倫成為先知之后，先是牛仔裝被禁，之后是帶印花的衣服，再之后是必須穿從手腕到腳踝裹得嚴實的長內衣……

突然有一天，沃倫在布道時對信眾們宣布「以后不許穿紅色」。于是，紅裙子消失了。

最終，所有FLDS女性每天都必須穿上款式相同的維多利亞風純色連衣裙，花幾個小時梳一模一樣的橢圓形發辮，頭發必須梳得一絲不亂，符合規矩。

女性最初一點點的讓步，最終演變成了只能有一種打扮。

年幼的孩子，尤其是女孩，成為教會重點培養對象。當她們有學習能力時，就會被送到封閉的房子里集訓，學習如何永遠保持乖巧，保持順從，學習如何祈禱、做飯、打掃房間、侍奉丈夫，學習如何做一個溫順、聽話的妻子。

「無條件」為男性服務，成為了每個FLDS好女人的基本屬性，她們的詞匯中沒有「強奸」這類的詞，盡管那是她們正在經歷的事情。這些女人就像籠中的鳥兒，不知道她們的翅膀是用來飛的。

「控制女性的命運，就是維系FLDS運轉的基礎。」多年來一直跟蹤調查FLDS多年的記者麥克·瓦齊斯說，「女性是這個宗教的祭品。」

第四步，保持恐懼。

FLDS成為宗教是建立在對末來的恐懼之上，而沃倫將恐懼進一步擴大。

不斷有年輕男孩被驅逐出FLDS，無家可歸。原因很簡單，年輕女孩作為工具，要分配給教內的成年男性，而年輕男孩，如果不夠「忠誠」，不甘心作為廉價勞動力被壓榨，就會被沃倫拋棄，以減少撫養成本。

有家的老男人也要保持警惕，隨時做好先知一句命令，即刻妻離子散、一無所有的準備，「讓你一直生活在恐懼中」。

一個以權力踐踏弱者為基礎建立的社會，沒有人能獨善其身。它不會停止，最終的目的，是讓每一個人都乖乖聽話。

身處體制當中，被體制拋離的恐懼會驅使人服從，令人害怕成為獨行特立的那一個，沃倫很好地利用了這一點。

「一位先知，對FLDS信徒來說就是一切——這些人中的大多數沒有與世俗社會或教會以外的社會接觸。沃倫他以一種非常有操縱性、系統性的方式使用了體制的力量。」導演蕾切爾說，「他不需要有魅力。」

洗腦，隔離信息，謊言一萬遍就是真理……沃倫的常用手段并不新鮮，世界任何地方都有可能正在發生。還好，總是有那么一些自下而上的叛逆會破土而出，摧毀神圣與恐怖的圍墻。

「以耶穌基督之名，阿門」

2005年，曾苦苦哀求沃倫的伊麗莎·沃倫逃出了FLDS。恐懼、迷茫一段時間后，她決定控告沃倫。

警方迅速立案，宗教問題或許是個大麻煩，但是性侵幼女是個好突破口。

消息傳出，在FLDS內權勢滔天的先知沃倫逃跑了。直到2006年，在拉斯維加斯某次交通檢查中，警方才抓到他，此時沃倫已經名列聯邦調查局十大通緝犯……

在法庭上，伊麗莎第一次直視曾經恐懼的先知，沒有躲閃。這一次，先避開目光的，是沃倫。

她勇敢地將自己遭受的一切公諸與眾，包括沃倫如何拒絕她的乞求，包括丈夫在她一無所知的情況下進行房事……

伊麗莎要的是施害者受到懲罰，她成功了。2007年，法庭以沃倫協助強暴，判處其十年有期徒刑。

教徒們認定這是「骯臟的異教徒」的迫害。沃倫的妻子們在探監時，虔誠地記錄著他的話，這使得沃倫身處監獄，依然操控一切——甚至還帶有了一絲殉道者的「神性」。

但謊言終究有被戳穿的一天。

2011年，執法人員在一座FLDS教堂的密室里發現了沃倫的確鑿罪證：照片、日記、檔案、錄音帶……

78個妻子中，24個未成年，沃倫全都做了相應記錄。在日記中，他把娶妻當做圣舉，「上帝在我腦海中催促，要我再娶一個年輕女孩為妻」。

錄音中，還有一段他同時性侵兩名未成年少女（一位14歲、一位12歲）的過程。

就在教堂里那張潔白的床上，他讓女孩心中想著上帝，自己則口中念念有詞：以耶穌基督之名，阿門！

2011 年，沃倫被認定犯有兩次性侵犯兒童罪，被判處終身監禁加二十年——直到2038年 7月， 83歲的他才有資格獲得假釋。

紀錄片中，那些長期被禁錮的女性，看上去嘗到了自由的滋味，她們文身、喝酒，百無禁忌，但光明還遠遠沒有到來。

作為宗教，FLDS依然存在，只是變得分散，不再是巨大的集中式結構。男教徒的表現，因為本系列紀錄片過于偏向女性視角的原因——這也是片子的最大問題——完全是一副既得利益者嘴臉，對抗邪惡更是約等于無。也正因為如此，新的「先知」就依然有獲支持的土壤。

太多齷齪的私欲，包裹在冠冕堂皇的口號里。又有多少人，愿意承受信仰崩塌的沖擊去維護公理呢？

資料來源：

《Keep Sweet on Netflix: What Happened to Warren Jeffs and the FLDS?》

《IN ‘KEEP SWEET,’ RACHEL DRETZIN GIVES THE HORRIFYING STORY OF WARREN JEFFS A NEW PERSPECTIVE: A WOMAN’S》

《‘Keep Sweet: Pray And Obey’ Explained – How Did Elissa And Rebecca Get Warren Jeffs Convi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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