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我們這行，有時還得去醫(yī)院聯(lián)系業(yè)務(wù)。

在醫(yī)院聯(lián)系業(yè)務(wù)的方式有好多種，而其中一種就是坐在ICU門口等待。

耐心等待里面有生命走向終結(jié)。

那天，我在醫(yī)院ICU外的休息室坐了半個多小時，但我沒想到我等來的卻是一幕人間慘劇。

那位在自動門外來回走動，焦躁不安的女人四十來歲，凌亂的頭發(fā)，泛黃憔悴的面容，看樣子已是很久沒合眼了。她身上那件白色的體恤似乎被汗水浸透過，留下一些班駁的圖案，顯得很臟，這些細(xì)節(jié)對一個城里女人來說，有些犯忌，但對眼前這個女人來說，卻是無暇顧及，毫不在意了。

ICU里面的病人正在進(jìn)行第四次搶救。

做為一個殯儀館里的業(yè)務(wù)人員，我此時心情頗為復(fù)雜。

病人是女人唯一的女兒，今年才十三歲，正是如花的年紀(jì)。病人的爸爸是一位軍官，在遙遠(yuǎn)的新疆邊防工作。一年只能回一兩次家。女人在家一邊上班，一邊照顧正讀初一的女兒，女兒乖巧聽話，學(xué)習(xí)成績又好，唯一不好的就是，經(jīng)常太想遠(yuǎn)方的爸爸。

女兒起初是發(fā)燒，女人以為是感冒，給她弄了點藥吃，可高燒一直沒退下來，人也越發(fā)的虛弱無力，女人一下慌了神，這才趕快打120送到了醫(yī)院。

女兒得的是急性腦膜炎，進(jìn)醫(yī)院后立即就轉(zhuǎn)到ICU……

女人走了一會兒，里面還沒有消息傳來，女人著急得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她背靠著ICU的大門一屁股坐了下來，一邊哭一邊給老公打電話：“你到哪兒了？你怎么還沒上飛機？我們娘倆的事兒，你就從來沒著急過。我跟你說，女兒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那是一種無助的撕心裂肺的哭聲。

自動門徐徐打開，女人一下站了起來，急切地看著門口的醫(yī)生。醫(yī)生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看著女人，差不多有半分鐘，醫(yī)生這才輕輕搖了搖頭。女人一下癱坐在地：“醫(yī)生……你再救救我女兒……”女人的聲音這時變得微弱無比，她已說不下去了。

醫(yī)生緊咬著嘴唇說：“對不起，我們已經(jīng)盡力了。”說完他就轉(zhuǎn)過身去。這次他們按壓了一個多小時，終究還是沒把這女孩兒搶救過來。

女人攤坐在地上，斜靠著墻，面無表情，眼睛呆滯看著對面雪白的墻壁，很久很久都沒有動一下，癡傻了一般。

按照以往出現(xiàn)這種情況，現(xiàn)在就該我們殯儀館的業(yè)務(wù)員上場了。但此時坐在椅子上的我，不敢上前去，我沒法開口在女人面前提起這個讓人難過的話題。

女人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小時。這時， 一位衣著整潔，頭發(fā)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人匆匆趕來，他說他是社區(qū)一位書記，也是孩子他爸以前的戰(zhàn)友。孩子他爸托他來處理孩子的后事問題。女人仍一動不動。中年人繼續(xù)說：“孩子現(xiàn)在已走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孩子先送去殯儀館，等她爸回來送他一程。”

女人用手蒙了一會兒自己的眼睛，然后把手放開失神地望著中年人，然后說：“你說什么？把我女兒送到殯儀館？怎么要把我女兒送到殯儀館？”

中年人一下不知說什么好了。我站起身走過去悄悄把中年人拉到一邊說：“我就是殯儀館的！”

“哦，誰叫你們來的？”

“保衛(wèi)科通知我們來的，可這種情況，我不好……”

中年人接著給孩子的爸爸打了電話，對方?jīng)Q定把孩子先送殯儀館。中年人再次小心翼翼做女人的工作。女人再次聲嘶力竭大聲吼道：“不，你不要再說了，不要去殯儀館！”

“可現(xiàn)在，可現(xiàn)在要把孩子先送去哪兒？”

“先送家里去！”

“可是……現(xiàn)在天很熱……”

這時候的我出場了，我走到女人面前說勸道：“姐，把孩子先送去我們那兒吧！把她放冰棺里，你可以多陪她幾天。”

女人抬頭看著我：“你是殯儀館的？誰叫你來的，我女兒沒死，我不要看見你們！”

“姐，你的心情我理解，孩子走了我們也很難過……”

“你走開，我不要看見你！”女人一下打斷我。

我灰溜溜地走開了。中年人繼續(xù)輕言細(xì)語做女人的工作，讓她把孩子先送到殯儀館，可女人怎么也不答應(yīng)。

中年人跑過來給我說，讓我先等一下，等女人的情緒稍微平息一下再說。中年人又打電話給孩子的爸，對方說，她要送往家里，那就找人把孩子送到家里吧。

三方溝通后，達(dá)成一致，把孩子先送到家里的小區(qū)。

孩子是ICU里面的護(hù)工用推車推到樓下來的。按照以往，他們這樣會收240塊錢的，可面對傷心欲絕的家屬，他們終究沒好意思開口。

女孩是用被子裹著的，推車剛停下，女人就撲上去緊緊抱著女兒，舍不分開。

我和同事把車?yán)飺?dān)架拖出來，把擔(dān)架上的紙棺材打開，可女人看見紙棺材，怒氣沖沖讓我拿開，她說她不要這個，她看到這個就討厭。

我們把推車上的孩子抬到擔(dān)架上，女人又不愿意了，我不要這個擔(dān)架。我忍不住問：“那我們怎么運啊？”

女人爬到車廂里，坐在我們裝喪葬用品的箱子上伸開雙手說：“把她抬到我懷里來！”

“可是，我們后面是不能坐人的。”我說。我們的殯儀車是改裝過的，前面是駕駛室，后面是尸艙，中間是隔開的。可女人說：“我不怕，我就坐這里。”

我正要拒絕，中年人碰了碰我：“兄弟，幫幫忙，就依她吧！”

我們把孩子抬進(jìn)車廂把孩子放在她懷里。女人抱著孩子的上身，中年人抱著孩子的腳。我扡車啟動了。

車廂里呼天搶地的哭聲從后面?zhèn)鱽恚撼吨覀兊亩ぃ液屯聦ν谎郏嗬^沉默了。

車子七彎八拐進(jìn)了一個老舊的小區(qū)停了下來。

可接下來怎么辦，真要把孩子弄到家里去？

我拉開車廂的門，用眼神告訴他，接下來我們怎么辦。

中年人下車來看了看，我就說：“可以在這里搭棚，請一條龍的人來，他們冰棺這些都有。”中年人點點頭說：“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可女人一聽在樓下搭棚，使勁搖搖頭：“不搭棚，麻煩你們把她給我抬到家里去。”

我一聽急了：“姐，這怕不行哦，你家里沒冰棺啊！現(xiàn)在這個天氣，三十多度呢？”

女人想了一下，居然抬起頭，滿眼是淚地看著我：“你能給我租個冰棺不？”

我不忍拒絕她，只好對她說：“我可以打電話給你問問。”

女人這時平息了不少，她攏了攏自己的頭發(fā)，然后對我們說：“那你們先把孩子給我抬到家里去吧，多少費用，我最后再結(jié)給你。”

我和同事抓緊孩子身上的被子，我抱著她的上身，同事抱著孩子的腿部開始爬上了樓梯。孩子雖說不重，可樓梯實在太狹窄，動作又要盡量做到溫柔，我們還是感到有些吃力。一直爬到六樓，女人打開房門，讓我們把孩子直接搬到臥室的床上。把孩子放下，我們才發(fā)現(xiàn)我們身上已被擦滿了墻上的白灰。

房子很小，兩室一廳可能只有六十來平，可屋里被收拾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墻上還貼了些沒有裝裱的彩色油畫。一花一草，顏色鮮明，甚為逼真，估計是孩子所畫。

女人翻箱倒柜找出女兒最喜歡的裙子，然后走進(jìn)臥室，啪一聲把門關(guān)上，她說她親自給孩子換衣服。

我站在樓道間開始到處問一條龍的人，給女人租冰棺。我打了好幾個電話，可對方一聽到只租冰棺不搭棚，都不來了。只租冰棺幾十上百塊錢一天，還要人上車下車，用車?yán)^來，用三兩天到時又要來拉走，來來回回的，確沒啥賺頭。

我把情況給中年人一說，中年人也覺頭痛，但又有什么辦法呢，孩子他爸是他的戰(zhàn)友，難道這個忙都幫不上。

“你多打幾個電話給我問問，價錢貴點也沒關(guān)系。”

我又繼續(xù)打電話，總算問到一個愿意把冰棺送過來的，不過要四百塊錢一天，而且他的冰棺是好的那種，很重，他用三輪車?yán)^來，不過下車要這邊的人幫他下，用完，還要幫他抬上車。我也只好答應(yīng)了。

半個多小時之后，這人用三輪車把冰棺拉到樓下，可聽我說要把冰棺抬到六樓去，一下傻眼了。

這個冰棺確比一般的冰棺的要大得多，我試著用手去搬了一下，紋絲不動。而且這個抬著冰棺要想在那個狹窄的樓梯里調(diào)頭，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算了，還是在樓下面搭棚算了。”我對中年人說。

中年人只好咚咚跑上樓，去做女人的工作。

一會兒，女人下樓來，圍著冰棺轉(zhuǎn)了個圈，又看了看樓梯口，突然掏出電話給孩子的爸爸打起了電話：“你不是說你能干嗎，你有很多戰(zhàn)友嗎，現(xiàn)在女兒回家了，你幫女兒干一件事，你能不能去找些人來，把冰棺搬到家里去，我要再好好陪陪她！……”

這個女人是不是瘋了，我在心里說。一旁的同事也悄悄催我：“這個女人簡直不可理喻，我們走了走了，管他的。她愛怎樣就怎樣。我們可管不了那么多了。”

中年人見我們要走，忙攔著我們，不停的說好話，讓我們再等等，幫忙勸一下女人。看著面前的冰棺，我表示無可奈何。然后，我就看到他們不斷地打電話溝通。大約又過了四十多分鐘，一輛軍牌的越野車開進(jìn)了小區(qū)，從車上下來六個當(dāng)兵的，他們二話沒說，打量了一下 冰棺就開始動手，幾個人把冰棺抬起來往樓梯口走去，我和同事也趕快來幫忙，樓梯轉(zhuǎn)角處調(diào)不了頭，大家?guī)缀醢驯琢⒘似饋恚孟衽e面旗幟一樣地把冰棺舉起走，那場面甚為奇特。

我們費了好大的勁這才把冰棺搬到客廳里，插上電源后，女人讓我們幫忙把孩子抬到冰棺里。臥室里的床上，那位孩子穿上白色的裙子，白色的絲襪平躺在床上，她的頭發(fā)被母親梳得整整齊齊，臉上也撲了點淡淡的腮紅，她的臉鼻口都美而柔和，看上去格外使人憐惜。

我和同事合力把孩子抬入冰棺，幾乎忍不住想落淚了。

我們和中年人打了招呼，中年人把我的電話留了下來，他說，到時還需要我把孩子送去火葬場火化。

我不能想象那間房子里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這個極端的女人具體要用什么樣的方式來陪伴自己死去的女兒，要陪多久，等孩子的父親回來后，他如何面對自己的妻子。她樓下樓上的鄰居們得知這一切后，心里會做何感想？

五天之后，我接到一個陌生人的電話，他說他是女孩兒的父親。他向我打聽火葬場那邊的情況，他要他明天早上想讓自己的女兒去燒頭爐。

所謂燒頭爐，就是零點之后，第一個進(jìn)爐子火化。有一種說法就是晚上十二點之前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之時，火化工會把所有的爐子都清掃得干干凈凈。于是第二天第一個進(jìn)爐的人火化完的骨灰是最為純粹最為完整的。不會摻雜其他人的骨灰。

于是有些比較講究的人就會想方設(shè)法來燒頭爐。

他在電話里問我：“要怎樣才能讓她的女兒燒到頭爐。”

我有些為難地說：“這個燒頭爐嘛，其實沒什么必要的。你實在要燒，最好的辦法就是早一點去，一般的火化時間大多數(shù)是在凌晨五點到七點，你要起得早零點一點過去火化，就可以燒到頭爐。”

“不不不，我們這邊請人看過，必須要三點之后才能出殯，你可不可以和那邊的人說一下，務(wù)必安排我們燒頭爐，就是貴一點都可以。”

“不是貴不貴的問題，所有去那里的火化的人都是要排隊按順序來的，誰先到就排前面辦手續(xù)先燒。”

“我們可不可以提前去把手續(xù)辦好，然后人一送到馬上就燒。”

“這個，一般是不行的，他們那邊的流程一般是看到遺體拉到之后才辦手續(xù)的，你說這種情況也有，那都是一些關(guān)系戶，面子比較大的，他們就可以提前辦好。”

“那好，那我們盡量早一點出發(fā)吧！”

那天早上，我提前半小時就到了家屬樓下，等到三點正，道士發(fā)完喪，我們把女孩抬上車，就匆匆往火葬場趕。

到了火葬場門口，我問值班的保安：“我們是第一個到的嗎？”

保安點點頭。看來，燒頭爐是完全沒問題了。

坐在車上的孩子爸媽迅速下車，就去辦手續(xù)。可是辦手續(xù)的人員還沒起床，保安叫了半天，他才睡眼惺忪地起床，抱怨這是誰看的時間，這么早！

接下來，她開始慢條思理地辦手續(xù)，站在一旁的我也看得焦急。

等了半個小時，手續(xù)總算辦完了，女家屬讓男家屬去收銀臺交費，然后我們就走到靈車前，開始等待。這時，抬靈隊的人也抬著轎子來到靈車旁，只等交完費，他們就可以把遺體抬去火化車間了。

可就在這時，一個長長的車隊突然浩浩蕩蕩地駛了進(jìn)來。最前面的黑色鮮花靈車剛停下，抬靈隊的就走過去，把后面的車門打開，把里面的紙棺材拉出來，讓隨行的家屬站成幾排，隨著一聲起靈的口號，他們開始抬靈了。

我和女家屬一時間目瞪口呆。不過，她很快就反應(yīng)過來了，急得一下跳了起來：“我們不是先來嘛，他怎么跑到我們前面去了。”

“我……我……”我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他可能昨天就來把所有的手續(xù)辦好了。”

女家屬怒火沖天，扭身就往辦公室走，剛才在辦手續(xù)的那個工作人員此時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女家屬進(jìn)去大聲問道：“這火化是可以提前來辦手續(xù)的嗎？”

工作人員睜開眼來看著她：“不可以啊，必須要遺體到了這個地方了才能辦。”

“那沒辦手續(xù)可以火化嗎？”

“肯定不可以啊！”

“可剛才那輛車明明在我們后面來那么久，也沒見他來辦手續(xù)，他們怎么就先抬上去先火化了？”

“這個……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昨天我沒上班！”

“以前我聽說有權(quán)有勢的連死都要優(yōu)先，只當(dāng)是個笑話，沒想到還真讓我遇上了。”

女人掩著面跌跌撞撞地走出屋子，趴在靈車上失聲痛哭。我勸她：“火化車間里面有三個爐子，他就是先進(jìn)去了，也只能進(jìn)去一個，另外兩個這時進(jìn)去，也還是頭爐。”

“不，我就是要她第一個進(jìn)火化車間，這才叫頭爐。我的女兒那么純潔，那么干凈，前面的人進(jìn)去都會弄臟了她。這輩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讓她燒頭爐，可是我連這么簡單的一件事都辦不到。為什么別人打招呼就可以把手續(xù)提前辦好，我們就不可以？……”女人哭聲無比絕望。

這時男家屬已交了錢，走出來看到這一幕，也怔在一旁。

這時抬靈隊已抬著空轎子從火化車間走出來，走到靈車旁，拉開車門，準(zhǔn)備起靈的。女家屬忙伸手去攔著他們：“你們別動我女兒。”女家屬接著轉(zhuǎn)過頭問我：“師傅，其他地方還有火葬場嗎？”

“有，不過走高速要一個半小時。”

“你有他們的電話嗎？”

“沒有，不過手機上可以查。”

我在手機上給他查到鄰縣一個火葬場的電話，然后打過去問道：“我們想送一個人到你們那兒來火化，現(xiàn)在來可以燒頭爐嗎？”

“燒頭爐，怎么不早一點啊！你稍等啊！我給你問一下。”對方隔了會兒就說：“我們這邊目前還沒有人來，不過以后就不知道了，就看你幾點鐘能到。”

女人爬上車就讓我快走。男家屬有些不愿：“現(xiàn)在過去，萬一那邊又有人去了呢？”

女人語氣堅決：“那也要去，只要還有一絲機會。”

在高速上，我一邊把車開得飛快，一邊為一個母親的執(zhí)著辛酸得不行。

縣城的火葬場規(guī)模小得多，火化的量也少。我們趕到的時候，還沒有人來。再一次辦手續(xù)再一次交錢后，我把車開到了火化車間門口。這里沒有抬靈儀式，女孩兒遺體很快就被推進(jìn)了爐子。當(dāng)我看到女孩兒隨著輸送帶緩緩進(jìn)爐，然后慢慢消失不見，爐子的那扇小門輕輕關(guān)上，我聽到那對父母嗚嗚的哭聲。我一陣恍惚，仿佛看到了一位天使張開翅膀慢慢向上飛去，越飛越高，越飛越遠(y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