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 魏水華
頭圖 | pixabay
公元1894,農歷甲午年,中華帝國的至暗時刻。除了耳熟能詳的中日甲午敗局之外,讓數十萬人喪命的珠三角鼠疫大流行,也是不能磨滅的一頁。
它重創了中國最富庶地區的財政收入,也擊碎了風雨飄搖中滿清政府“中興”的希望。
但正是鼠疫最嚴重的1894-1896這三年,打破了珠三角社會的固有結構,重塑了珠三角百姓的價值觀,扭轉了中國嶺南的文化進程,見證了現代意義上粵菜、廣府菜的誕生。
No.1 壹
隨著明朝以來泉州港的日漸沒落,十七世紀后的廣州,日益成為中國一口通商的唯一窗口、全球貿易中心。到了乾隆、嘉慶年間,珠三角已經晉升為中國人口最密集的地區之一,與國內外有頻繁的經貿往來和人口流動。
鴉片戰爭后,廣州又成為第一批開埠的城市。商賈繁盛,貿易激增,帶來了文化的昌明和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飲食風尚。今天名揚京城的譚家菜,追本溯源,其肇始是同治年間的廣州籍榜眼、翰林學士譚宗浚的家宴。
后來譚家菜一直傳承的干貨發制、分項吊高湯、老火燉煨的手藝,和下料狠、質地軟嫩、口感醇厚、綿潤本色的菜色風格,比如三絲魚翅、清湯火腿燕窩、扒大烏參、紅燒鴨肝、蒜蓉干貝,都來自當時的廣府做派。
無獨有偶,在今天存世最早,成書于1887年的粵菜菜譜《美味求真》里,所記載的180多道菜品,和今天的譚家菜頗多類似,多半是燴鴨絲、芙蓉魚翅、吊上湯、熬素湯、一品窩等等。
比如菜品“棋子鴨”是這樣做的:“用鴨肉、火腿、天津蔥頭……以紹酒、姜汁、白油、熟油、汾酒少許拌勻,用豬腸去膏衣將鴨肉入內燒熟。”
再比如菜品“一品窩”是這樣做的:“肥雞鴨各一只,白鴿一只,用鹽擦勻內外,元蹄一個,鮑魚三兩,出水洗凈,切厚件,油酒炒過,刺參、生翅泡至透水,齊下鍋,加紹酒半斤、上湯一小碗,隔水燉至極爛為度。”
仔細研究這些烹飪的邏輯,其實并不復雜,主要是鋪陳昂貴的食材,并以細致的人工、復雜的操作、漫長的烹煮,去修飾、改善食材本身的質地和味道。
是的,它們和今天的廣府菜里追求的清淡爽朗、雞有雞味、魚有魚味,是背道而馳的。相反,更像是以刀工取勝的淮揚菜。
事實上,在物流條件不夠發達、燃氣灶具沒有普及的時代,中國各地中下層平民果腹的小吃、家常菜或許因本地物產有所區別,但中上層官員士大夫的飲食,實質上是高度雷同的。
不管是《隨園食單》《閑情偶記》所記載的,袁枚、李漁們的日常飲食,還是《美味求真》里記載的中古粵菜、譚家菜里的尚古菜品,其選料用料無非是鮑參翅肚、豬羊水禽、蝦蟹莼鱸,烹飪過程也不外乎燉煨蒸煎之類。
今天的食客們司空見慣的一條東星斑、一只面包蟹,或者一盤以爆炒勾火顛鍋制成的火爆腰花、荷塘小炒,放在當時的“美食家”們面前,都是聞所未聞的新鮮玩意。
原因很簡單:技術沒達標、思路被僵化。
真正讓今天大部分的經典粵菜,與古代的文人菜、官府菜分道揚鑣的契機,就是近代社會變革。
No.2 貳
早在1850年代,鼠疫病例就已經在云南初顯端倪。但鼠疫在人煙稠密、經濟發達地區爆發的社會影響力,與邊遠地區的疫情完全不同。
“西關連登巷煙戶無多,十室九喪,哭聲遍地……棺木店晝夜作工,仍覺應接不暇,且所染之癥頃刻即斃”這是宣統《南海縣志》里的真實記載。
作為烈性傳染病,廣州城的染病者死亡率高達80%以上,造成嚴重的社會動蕩,時任兩廣總督李瀚章出面調停慌亂的百姓和憤怒的洋人。而與廣州一墻之隔的香港英殖民政府則向李瀚章的二弟、北洋大臣李鴻章施壓,要求“盡快遏制疫情擴散”。
李鴻章與李瀚章
耐人尋味的是,廣州租界和香港殖民地的洋人,感染鼠疫后的病死率僅為52%。這種明顯的差異,很容易讓人與臟亂差的華人弄堂居住環境,和租界漂亮的小洋樓對比起來。
“該疾病無疑是一種污穢病,是由一種桿菌引起的。它一直被稱作‘野蠻人的疾病’,得名于它只發生于半開化的人之中的事實。”這是來自《美國醫學學會雜志》的攻擊。
“我中國于房室、道路、起居、飲食,素不深求,我騙繩樞,塵埃不掃,既不潛溝渠以泄積水,又不時啟窗戶使炭氣外揚,此易染病之一也。冷街僻巷,糞穢堆積,蠅蚋壘積,臭氣熏蒸,此易染病之由也。”這是《申報》的自我剖析。
雖然生活方式和市容衛生,在底層百姓看來是無關吃飯的小事,但到了事關性命的時候,人們不得不重視起來。
廣州華人居住區的洋樓自此如雨后春筍般林立起來,而大量來自西方的烹飪方式和食材選擇邏輯,也就此融入廣府菜的日常中。
事實上,廣州很早就有西方飲食的蹤跡,但對普通百姓來說,都是敬而遠之的東西。林則徐大人說洋人喝的咖啡是“黑酒”,商人潘振承則評價洋食“燒得半生不熟的肉,用像劍一樣鋒利的刀具一片片切下來,這些番鬼之所以脾氣火爆,倒有一半是這些原始粗鄙的食物給害的。”
廣州城里第一家西餐飯店“太平館”,最是為了服務沙面租界附近的洋人,并沒有多少華人會上門就餐。根據記載,太平館開業時的菜單售價:燒乳鴿1塊銀元、葡國雞5塊銀元、焗蟹蓋6毫、牛尾湯4毫,單點這四個招牌菜,就得花掉7塊大洋,而那時普通家庭的月收入也不過幾十元而已。
但到了十幾年后的1905年,原本經營中餐的嶺南酒樓在報紙上打出廣告:“烹調各式西菜,美味無雙,并巧制西餅”,價格還特別親民,“全餐收銀五毫,大餐收銀壹元”。
顯然,此時西餐的目標客戶,已經從洋人變成了華人。而粵語里的新詞“開洋葷”,也開始見諸于文獻。
隨著鼠疫的傳播,西方飲食習慣在廣州市民階層被廣泛模仿;而經濟的低迷,則讓原本高高在上的西餐,成為消費降級下的平民嘗鮮對象。
這種歷史的行進,潛移默化地改變著嶺南本土的食俗。比如著名的粵點酥皮蓮蓉包,清初屈大均所記載的做法是:“酥皮蓮蓉包酥皮蓮蓉包以白米浸至半月,入白粳飯其中,乃舂為粉,以豬油潤之,鮮明而薄以為外,荼蘼露、竹脂(筍)、肉粒、鵝膏滿其中以為內。”——顯然,這是一種用米粉制作的薄皮米包子。
在小麥稀少,稻米產量豐沛的嶺南地區,米制的食品,才是傳統點心的主流。但今天的酥皮蓮蓉包,已經完全是另一番模樣:面粉、干酵母、泡打粉、白糖,以劇烈的發酵,造就疏松多孔的質地。黃油的參與替代了豬油,成就了酥皮蓮蓉包層層疊疊的形貌。
雖然是蒸點,但整體呈現,已經非常接近烘焙的西點。
在廣東省博物館收藏的廣州老字號酒樓菜單里,有無數這樣的例子,比如華南酒家的云腿班戟餅,事實上是法式烙餅(pancake)的粵語音譯,加入云南火腿調味后,成就了這道中西合璧的經典茶點。
再比如粵式的叉燒酥、燒乳鴿、牛扒、咸豬手、紅豆冰、西米露,無不見諸英、法、德、美、意等國的餐飲風格,在廣府菜傳統的加持和改造下,變得親民而和諧統一。
包容世界的美食之都,因為一場疫情,因為一次歷史偶然的黑天鵝,而冉冉升起。
No.3 叁
1894年鼠疫,對廣州飲食的影響,遠不止此。
眾所周知,精致的早茶,是廣府菜最醒目的標簽。雖然西關茶樓早在乾隆年間就已出現,但當時的茶樓裝修簡單、木桌板凳,出品糕點大多是包子、蘿卜糕等簡單的果腹食品。
事實上,包括北京、成都、重慶、武漢、南京在內的眾多碼頭城市、商貿集散城市,都有這樣以民夫、力役、碼頭工人為目標客群的茶寮、茶肆。換句話說,清末之前的廣州茶樓,與今天的北京茶館、四川茶館、江浙茶樓并沒有本質區別。
但轉變悄悄發生在1894年后:各式各樣茶點更精細、茶葉品質更上乘、沖泡方式更講究、點餐形式也從餐臺自取變成了服務員推著小車沿廳叫賣的茶樓,出現在廣州西關街頭。
究其原因,與大瘟疫后,平民階級和精英富庶階級的心態都發生轉變有關:平民們變得更講究干凈、衛生,追求食材質素和環境品質同等重要;富庶階層的思維模式則變得更開明,更愿意嘗試不一樣的生活方式。
如禮部尚書許應骙的孫女,出生在1898年的許廣平女士所言:“不走到販夫走卒里去,怎能看得到最真實的生命。”一位頂級貴族士大夫家庭出身的千金小姐,能說出這樣的話,除了知識背景和時代背景之外,與當時廣州的社會環境不無關系。
創辦于1900年前后的“蘩樓”,是粵菜歷史上一個標志性的象征圖騰。這座三層高的大茶樓,按照消費等級,把客人分為三個等級:
一樓面向貧苦大眾,一兩厘錢就能點一壺茶、兩件點心,對勞力者來說,無論是小憩還是果腹,都是極舒適的場景。
二樓面向工業社會涌現出來的中產階層,制作更精致的茶點、分類更細的茶葉可供選擇,無論是闔家聚會,還是商務交流,都是不錯的選擇。
三樓是小包間,提供頂尖的茶食。作為達官貴人宴請的場所,也不落面子。
粵語俗話:“有錢樓上樓,無錢地下踎(móu,意為蹲或混日子)”。由此而來。
在中國歷史上,這無疑是劃時代的一幕:在這個千年來上下層群體高度撕裂的社會,頂級富豪居然能與底層百姓出入同一幢樓、吃同一個廚房端出來的食物,這在同時期的華北、巴蜀、江南,都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今天,在廣州探尋美食,最直觀的感受是,不起眼的街邊店也能做到整潔干凈,出品菜色清爽,甚至老板還能做出用心的擺盤,讓食客們在品嘗食物的同時,得到審美的同步享受。
而到了最高檔的飯店,卻能看到不少底層飲饌的元素:比如追求街頭快炒的鑊氣;牛雜豬雜等平民食材的廣泛應用;只選時令排斥反季節食材的風氣;燒鴨、蝦球等作為燒鵝、龍蝦的眾多廉價平替選擇……
另一個有趣的變化是,廣州鼠疫爆發之后的三年中,上海、廈門、北海、寧波、天津、臺北、營口、福州等城市,先后出臺了檢疫制度,對疫區來船或船上有病人時,同樣多由各地海關委派醫官上船查驗。現代意義上中國海關檢疫制度基本形成。
而上海的《申報》,則以十余萬字的篇幅,在三個月里集中報道了廣州疫情的進展情況。
在以步行或以風力推動的帆船為主要交通工具的時代,華南與華東地區的天然屏障幾乎是不可逾越的。也就是說,在和平條件下,華南地區的鼠疫要通過人或貨物的移動或運輸進入華東地區,需要克服太多的障礙,也需要太多的時間。
但工業時代,當蒸汽輪船用于航運之后,海洋成為區域之間聯系的最好通道。于是,區域之間的生態阻隔不復存在。廣州人猛然發現,原本處在南天一隅的珠三角,與華東、華北乃至川中的聯系已經變得非常緊密。
廣州人孫中山所說,“今我粵人,當為中華之表率”。就是這種思潮的最佳體現。
所以,當同為粵菜的客家菜系、潮州菜系還將本土食材作為上檔次原材料的時候,廣府菜已經實現了兼容并包——來自華北的小麥,可以被制成廣州人最愛吃的竹升面;來自馬來西亞的東星斑,是粵菜清蒸魚的上好材料;來自渤海的海參,搭配廣東本地的鵝掌,熬出濃濃膠質后,則成就了粵菜頂級菜品遼參扣鵝掌……
因疫情打破的社會階層藩籬、地域藩籬,在飲食上得到了良好的展現。而這種不拘一格、善于變通的飲食習慣,也成就了后來廣府菜成為粵菜代表,并在東南亞、在日本、在美國、在中國大陸作為高級餐廳代名詞的輝煌命運。
1894廣州鼠疫爆發后三個月,病例傳到了香港,并在隨后的國際客運中,傳播到了同為英國殖民地的印度、澳洲、加拿大等地。掀起了最后一次世界范圍內的鼠疫狂潮。
但當時的廣州人并不知道,也是在1894年,法國人亞歷山大·耶爾森在香港成功分離出鼠疫桿菌,人類第一次搞清楚了鼠疫的病因;三年后,猶太人沃爾德瑪·末底凱·哈夫金在同樣鼠疫肆虐的印度孟買,發明了人類首劑鼠疫疫苗——它讓鼠疫的死亡率降低了50%至85%,拯救了至少2000萬人的生命。
得益于疫苗的應用和市政設施的改善,1897年后,廣州鼠疫開始平復,并在隨后的十幾年里最終消聲覓跡。
流行病疫終會過去,閉關鎖國、高歌“天佑我朝”的大清,也早已進了墳墓。只有尊重科學,擁抱病疫所帶來的社會變革和價值迭代,才能締造下一個時代的先機。
粵菜如此,世界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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