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瞻要來了。”1071年(北宋熙寧四年)的夏天,在杭州城的士人圈子里,這個消息不脛而走,如一聲蟬鳴拂動了西湖邊的每一條柳枝。
四川眉山人蘇軾的文聲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很大。他20歲時參加禮部考試,主考官歐陽修贊嘆“老夫當(dāng)退讓此人,使之出人頭地”。神宗熙寧年間,王安石變法,蘇軾上書提了一堆意見,執(zhí)拗的王相公臉色很不好看,蘇軾自覺無趣,便自請出京外放,到杭州來當(dāng)通判。
蘇軾來杭州的時候,北宋立國已逾百年,史家陳寅恪說:“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shù)千載之演進(jìn),造極于趙宋之世。”中國古代的“四大發(fā)明”,除了造紙術(shù),其余三項——指南針、火藥、活字印刷術(shù),均出現(xiàn)于宋代。
在產(chǎn)業(yè)經(jīng)濟(jì)上,水稻的引進(jìn)讓南方對北方的優(yōu)勢進(jìn)一步擴(kuò)大。
水稻原產(chǎn)于亞洲熱帶地區(qū),五代及宋代初期,香巴王國[33]的占城稻被廣泛引入長江流域,它一年可有兩熟甚至三熟,而且產(chǎn)量比一年一熟的小麥要高一倍,從而引發(fā)了一場“糧食革命”。自水稻被廣泛引進(jìn)之后,適合種植的江南地區(qū)終于確立了經(jīng)濟(jì)中心的地位,“蘇湖熟,天下足”這一諺語就誕生于這一時期。
杭州與蘇州,并為江南雙璧。而從人口和賦稅看,當(dāng)時的杭州似乎壓過蘇州一頭。據(jù)元豐年間(1078年~1085年)的人口普查,杭州府的戶籍?dāng)?shù)為16.4萬,流動戶數(shù)為3.9萬,總?cè)丝谝呀偃f。同期,蘇州府的戶籍?dāng)?shù)為15.9萬,流動戶數(shù)為1.5萬。每年繳納的商稅,杭州為8.2萬貫,蘇州為5.1萬貫。
杭州被譽為“東南第一州”,這個“名號”不是來自民間,而是宋仁宗趙禎的一首小詩,《賜梅摯知杭州》,其中四句是:
地有湖山美,東南第一州。
剖符宣政化,持橐輟才流。
1002年,18歲的武夷山少年柳永北上趕考,途經(jīng)杭州。大山里的書生哪里見過此等美景繁華,腦袋一熱,寫下千古名詞《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fēng)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fù)蕖GT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在杭州當(dāng)?shù)兀雷畛雒脑娙耸橇趾途浮?/p>
他是浙東的奉化人,性情恬淡,一生不涉科舉,40歲后隱居杭州。他在西湖邊的孤山上筑了一個草舍,終身未娶,養(yǎng)了幾只鶴,遍植梅花,人稱“梅妻鶴子”。平日里,他放舟湖上,如果有客來訪,門童就會縱鶴放飛,他見鶴必棹舟而歸。
據(jù)說林和靖吟詩隨寫隨棄,卻也留了300多首下來,最為出名就是《山園小梅》: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fēng)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其中的頸聯(lián)“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清淡如畫,意境宛然,千古詠梅,無出其右。西湖如一軸長長的畫卷,白居易是開卷勾勒之人,而林和靖則灑下了一筆大寫意的潑墨。
蘇軾到杭州時,林和靖已經(jīng)過世四十余年。不知是什么因緣,他得到了一張林和靖的《自書詩》字帖,上有林氏的五首詠西湖詩,蘇軾愛不釋手,在卷尾留下了一首《書和靖林處士詩后》,其中四句是:
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
我不識君曾夢見,眸子瞭然光可燭。
詩人對前輩的向往之意,躍然紙上。這幅字帖居然流傳了下來,今藏故宮博物院。
通判是一方州府的副職,掌管糧運、家田、水利和訴訟等事項。蘇軾此番在杭州任職三年,到底干了些什么政務(wù),沒有太多的記載。估計他放逐南下,心意不平,更多的時間是在游山玩水。對于杭州而言,這卻是一個意外的福祉。
西湖北岸的昭慶寺旁,有一個望湖樓,蘇軾經(jīng)常前去喝酒,留下了一首《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亂入船。
卷地風(fēng)來忽吹散,望湖樓下水如天。
又有一回,蘇軾邀客在湖中泛舟飲酒,晴朗的天空突然下起了一陣小雨,就在這么狼狽的時刻,他居然得詩《飲湖上初晴后雨二首》,其中一首是:
水光瀲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
晴雨俱好,寵辱不驚,風(fēng)景與人生,皆當(dāng)如是。
西湖的得名,原本的意思是它處在城外的西面。中國各大州府,被稱為西湖的湖泊有數(shù)十個。唐代的白居易令杭州的這個“西湖”脫穎而出,而蘇軾的這首詩,更把西湖與天下第一美人西施勾連比喻,頓時意境別開。
從此,西湖有了自己的“人設(shè)”,別稱西子湖。
1074年(熙寧七年)秋天,蘇軾調(diào)任密州任知州,接著是徐州、湖州,然后惹上了“烏臺詩案”,差點丟了性命,再然后被貶到黃州、常州、登州。在身不由己的顛沛流離中,蘇軾須發(fā)漸白,少年時那份平策天下的雄心早已“一尊還酹江月”。
而對杭州,在離去的十多年里,他竟有一份莫名的牽掛,在一封信札中,這位頗信因緣之說的詩人寫道:
一歲率常四五夢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謂前緣者。
我在葛嶺的半山腰租有一個辦公處——靜逸別墅,每次車子彎進(jìn)山,都會見到旁邊有一個黃色的山門,上書“智果禪寺”四字。這些年,我從來沒有動過進(jìn)去看一眼的念頭,直到此次寫書,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與蘇東坡有關(guān)的軼事:
東坡被貶到黃州,有一夜又夢見了西湖,夢到自己與好友參寥和尚在談禪賦詩,睡醒后,居然還依稀記得夢中寫的兩句詩:
[宋],《林逋行書自書詩卷》,蘇東坡與林和靖的詩卷(故宮博物院
寒食清明都過了,石泉槐火一時新。
1089年(元祐四年),時隔15年之后,52歲的蘇軾再次外放,到杭州任知州。
一年的寒食節(jié)剛過,他前去看望老友。參寥已經(jīng)移居葛嶺的智果寺,東坡到那里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參寥在汲取石縫中的泉水,準(zhǔn)備煮茗待客,這一情景居然跟黃州夢境完全的一樣。他對參寥說:“你這個智果寺走上去是不是有九十三級臺階?”一數(shù),竟一階不差。東坡大為感慨,寫下《書參寥詩》,記錄這個神奇的經(jīng)歷。他從此認(rèn)定自己前生應(yīng)是智果寺里的一個僧人。
你在西湖邊行走,常常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一不小心踩到一則前人軼事。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處長如到舊游。
更欲洞霄為隱吏,一庵閑地且相留。
這是蘇軾寫給友人張子野的一首絕句《過舊游》,他在多首詩詞里一再聲稱,自己上一輩子就到過杭州,很可能“前世”是個杭州人。他一生徒遷多地,在十五六個州當(dāng)過行政長官,其中不乏揚州、徐州這樣的古之名州,也有令他才思狂涌、寫下《赤壁賦》和《水調(diào)歌頭·明月幾時有》的黃州、密州,不過為什么,他獨獨一再自認(rèn)是“前世杭州人”?
那天去智果寺數(shù)臺階,一往上走就發(fā)現(xiàn),寺廟早毀,石階紛亂斷續(xù),如同不堪回首的青苔歲月。在半山腰,有幾間磚木結(jié)構(gòu)的廂房,十多年前應(yīng)有市民居住過,現(xiàn)在柱斜屋漏,估計很快就要被拆除清理了。若東坡歸來,應(yīng)該是找不到那一段“前世”的地方了。(吳曉波提供)
讓我來說,答案似乎是:他在氣質(zhì)上與西湖“性情相投”。
林語堂寫《蘇東坡傳》,說他這個人是“一個無可救藥的樂天派”,無論順境逆境,都能變著法子讓自己快樂起來,對他來說,人間是一場體驗,“活著”便是最大的意義。他好酒、愛竹、喜歡美食,在杭州還留了一道肥嘟嘟的“東坡肉”。他是一個公認(rèn)的曠世大才子,卻跟誰都能交個朋友,與他有過詩文往來的人居然多達(dá)一千多位,他對此很是得意,說自己“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兒”,“吾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再來看西湖。天下美景各擅其勝,或險,或奇,或怪,或曠,或如仙境,或似鬼窟,這些特質(zhì),西湖似乎都算不上,它最大的特點其實就是兩個字——舒服。站在湖畔,不管春夏秋冬,也許晴云雨雪,無論淡妝濃抹,都令你一洗塵念,無掛無礙。它的風(fēng)景不會讓你驚呼浩嘆,卻足夠細(xì)細(xì)品味。人世間的萬千旅者,無論是一肚子墨水的騷客,還是目不識丁的莽漢,在西湖面前,都能放松下來,產(chǎn)生一種由衷的陪伴感和親近感。
這樣的氣質(zhì)性情和境界,是不是跟蘇東坡非常的類似?所謂“前世”,是今世的意念輪回,所謂“似曾相識”,是不由自主的內(nèi)心感應(yīng)。
蘇東坡這次杭州任職,前后不到兩年,卻干下了一件與杭州結(jié)下不世之緣的工程,那就是疏浚西湖,修筑蘇堤。
西湖水體的富營養(yǎng),是千年難解的課題。湖水的底質(zhì)由含有機質(zhì)特別高的湖沼沉積而成,平均水深只有0.7米,最深處也不足1米。因此,如果幾年不加浚治,就會迅速被淤泥藻草侵占,周圍農(nóng)民乘機圍湖造田——這種行為被稱為“葑田”——湖面便越來越小。十多年前蘇軾當(dāng)通判的時候,西湖的葑田約占湖面十分之二三,而此次重來,葑田幾乎占據(jù)了半個西湖。有官員估算,如此下去,再過二十年就沒有西湖了。
也因此有人建議,索性順其自然,把西湖填成農(nóng)田算了。
在蘇軾看來,這當(dāng)然是斷斷不可以的,因為西湖就好比是杭州的眉毛和眼睛,一旦沒了眉目,杭州還靠什么傳情?他專門給朝廷上了一份奏折《杭州乞度牒開西湖狀》,從民飲、灌溉、航運、釀酒等方面,闡述西湖絕不可廢,并申請財政支持,疏浚西湖。
所謂“度牒”,是官府給僧尼頒發(fā)的身份證明,據(jù)此可以免除徭役和地稅,在當(dāng)時是可以交易的“硬通貨”。蘇軾領(lǐng)到了一百張度牒,換得1.7萬貫,再加上州府賑荒余額1萬貫。用這一筆經(jīng)費,他于1090年農(nóng)歷四月二十八日梅雨到來之際,發(fā)動治理西湖。
蘇軾專門寫了一首《南歌子·湖景》記錄當(dāng)時場景:
古岸開青葑,新渠走碧流。
會看光滿萬家樓。記取他年扶路入西州。
佳節(jié)連梅雨,余生寄葉舟。
只將菱角與雞頭。更有月明千頃一時留。
蘇軾在徐州任知州時,曾率民抗洪,修堤筑樓,所以對水利工程已不陌生。他征召民工,打撩葑草,挖掘湖泥,然后把挖出來的草泥沿直線堆于湖中,筑成從南山下直通棲霞嶺麓的長堤,全長2.8公里,上筑六橋,分別取名“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建成之后,在堤上種植芙蓉花和楊柳樹,一時望之如畫圖。蘇軾賦詩云:
我在錢塘拓湖淥,大堤士女爭昌豐。
六橋橫絕天漢上,北山始與南山通。
這便是“西湖十景”之首的蘇堤春曉。
這一疏浚工程歷時約四個月,費工二十萬,也就是平均每天約1600人在工地上。蘇軾擔(dān)心以后還會有人圍湖造田,侵占湖面,便在湖中心立了三座瓶形石塔,以此為標(biāo),約束后世。后來,每當(dāng)月圓,好事者點燭于塔心,水月交映,難分難解,成了“三潭印月”。
讀到這里,你會跟我一起發(fā)現(xiàn),杭州和西湖的養(yǎng)成,經(jīng)歷了一個演化的過程。
慧理注入了佛禪的基因,白居易“重新發(fā)現(xiàn)”了西湖,錢镠在空間上定格了杭州城,到了蘇東坡的手上,則完成了一次文化符號學(xué)上的升華。他定義了西湖的“人格”,并以“蘇堤春曉”和“三潭印月”,使之風(fēng)景化。
20世紀(jì)10年代的蘇堤春曉(資料圖片)
在中國文學(xué)中有幾個非常關(guān)鍵的空間意象,它們起到了指代的功能,比如天山、玉門關(guān)、長安、東海、泰山和西湖等,這些意象在文人的敘事文本中分別指向一種達(dá)成共識的知識概念——西天的盡頭、邊疆、都城、東方極限、天際線和美好的江南,這是類似于基因的“語言的秘密”,一旦出現(xiàn),就會引起本能的文化共鳴。
西湖在中國文化中的意義概在于此。
蘇軾一生創(chuàng)作了453首與杭州和西湖有關(guān)的詩詞,是他歷任各州中數(shù)量最多的,所謂“前世因緣”,并非一時的虛詞。
蘇東坡繡像(視覺中國提供)
東坡寫給辯才的詩卷局部(資料圖片)
在完成疏浚工程后的第二年,蘇軾就被回,然后又是一連串的輾轉(zhuǎn)跋涉,從潁州到揚州,再從定州到惠州,最遠(yuǎn)一葉孤舟到了海南島的儋州,繼而又周旋于廉州、舒州和永州,1101年(建中靖國元年)客死于常州。在滾滾紅塵中,這個人一生被政治戲弄,好在他自得其樂,每到一處,要么開一塊山坡,要么修一條長堤,然后用文字讓后世一直不能忘記他。
就在修蘇堤的那一陣子,蘇軾與一位叫辯才的和尚交好,公務(wù)之余,他常常到山里去參禪吃茶。辯才的方圓庵就在龍井山麓的鳳篁嶺,是一個像饅頭的草棚,遺跡至今猶在。
東坡回城里,辯才送至山腳邊的一條小溪就止步了,他說:“下面是紅塵人間,大和尚我就不涉足了。”東坡便把那條溪叫“過溪”,還在上面蓋了一個小亭子,起名二老亭。
幾年前,我曾有朋友在鳳篁嶺租了一間木屋子,就在方圓庵的旁邊。每到冬日下雪,我們就捧著一堆番薯和無煙炭去吃燒烤。番薯的香氣、翻飛的雪花與山間的寒風(fēng)交集在一起,宛若回到了沒有電氣的時代,如果再喝上幾口帶生姜絲的溫?zé)岬狞S酒,聊的話題就更加的云纏霧繞了。下山的時候,寒月披身,腳下踏雪的聲音滋滋作響,我們就在二老亭里抖落身上的雪花,去旁邊的停車場找到車子,各自回城里的家。
想想很多年前,東坡和辯才可能也干過這樣的事。他們會聊些什么已經(jīng)不得而知,不過那時候,杭州冬天的雪應(yīng)該下得更大一些。
本文選自《人間杭州:我與一座城市的記憶》作者:吳曉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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