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最開頭的這張照片呢，其實精確來講，是現在懷化市中心主干道“紅星路”的原貌。

　　唉，玩笑開得有點兒大，這當年的場景，哪里有什么路，簡直連修路的動機都看不出來。

　　是，那個年代都很窮，每一個地方，包括農村的一些窮鄉僻壤里面，為什么要修橋鋪路，不就是因為住在那些地方的人們要生活，要運輸貨物嗎。

　　可是大家回過頭來看看開頭那張照片，這地方哪里像是有蠻多居民聚集的？

　　你都想不出來這個地方要運些神馬土特產。

　　但是，就開始干了，為了當初老懷化西站樞紐的建設，他們無中生有的整出了懷化這座城市規劃。

　　紅星路、迎豐路、鶴州路、武陵路……一條接一條，我跟你們講都是跟這照片的情況差不多，完全不是什么因為當地居民急著整條路外出打工，也不是因為當地的某個村子里有什么了不得的土特產要往外運，而純粹是為了懷化鐵路樞紐這頭八爪章魚，整個城市規劃就這么無中生有了。

　　▲　2008年的時候回去過一次，那時候的紅星路，是這幅模樣。

　　雖然2008年距我童年時代居住此處的時間也已經很久遠了，但好在2008年還沒有對這一片的建筑物進行征拆，因此大體還是能夠看到原教旨懷鐵人的居所是個什么模樣。

　　▲　紅星路沿街，上世紀七十年代的房子，老式磚混結構自不必說，但關鍵，它這磚并非大家所想象的那種橘紅色，而是呈現出這種藏青色。

　　妥妥的青磚。

　　現在想來真是可惜，當初在他們拆遷現場我為啥沒有收藏一塊磚呢。

　　▲　這張也是2008年拍攝的，可以看到二樓那戶人家將露天的陽臺自行塞磚頭封閉成了一間屋子，而他塞的是紅磚，就跟原始房屋的青磚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　這張照片拍攝的時候手抖了一下，2008年，我拿的是一臺非智能的聯想手機，130萬像素，也沒有什么防抖功能。大家依稀可以看到圖中那棟類似違章建筑的墻壁上有一個白底紅字的“理”。其實它完整的形態是“理發”倆字兒，一個上了歲數的老婆婆，用那種手工擋的“推剪”，我大概在她這店里理發一直到11歲。

　　紅星路作為懷化鐵路樞紐當年的主戰場，是核心中的核心，目的就是為了打造西南五省區最大的貨運編組站，而在那個時候，我翻了一張老照片出來，當時的編組站所在地，原始狀態是下面這個樣子。

　　一片白紙。

　　父輩們就是在這么一片白紙的土地上，構建那樣一個龐然大物出來。

　　我現在比較后悔的是，2008年那次回懷化，雖然兜里揣的只是一臺攝影功能不怎么樣的聯想非智能手機，但就是因為腿懶了點兒，沒有爬到這個地方上面，去拍攝一下正常運轉中的老編組站的模樣，唉，不知道網上還能不能翻到一些高像素的老照片。

　　而再次時隔14年后，我這次再回來，卻發現這個老編組站已經如上一篇所講，完全“遷建”了。于是乎抱著試一試的心態，我這次沒偷懶，爬上了這個大高臺，去拍攝了一圈這涅磐的廢墟。

　　拆得一馬平川，半截鋼軌都不剩了，所幸當年鋪設軌道的路基還在。

　　你們知道圖中這個空心大棚子一樣的東西是干啥的么？記得以前不光有這個大棚子，還有一個好粗的勾形大黑水管，是當年給蒸汽機車頭的鍋爐加自來水用的。

　　這屋子就是所謂的編組站“駝峰”作業室了。

　　還拿上一篇的故事舉例子，比方說我們中方工業園里面有五家企業，生產的東西各不相同，產品要銷往的市場自然也會有差異，譬如A企業的貨要發往哈爾濱，B企業的貨要運往廣州，C企業的貨運往上海，D企業的產品發昆明，E企業的東西則需要發往伊犁。

　　這完全是一點兒都不會順路的五個不同方向啊。

　　大家伙湊齊了幾個車皮的貨，本著統籌節約的精神，分攤了運費和裝卸費，按照上一篇說的，出廠兩公里就直接在骨灰級“火馬塘火車站”裝上了車皮，這么一個五節車廂的小專列，就哼哧哼哧的開去編組站了。

　　編組，就是將西南五省區開到這里的各種這樣的小專列，進行拆分，把需要運到同一個方向的車皮重新編組為一趟新的專列，然后火車頭再拉出去往目的地跑。

　　怎么拆？

　　怎么拼？

　　不是很熟悉鐵路作業的讀者就會想，那就把每一個小專列都拆開車廂連接，然后另外掉一個機車頭過來，將每一節車皮按發貨目的地，牽引到編組站內不同的分支軌道里，每一個分支軌道只計劃往一個固定的單獨方向跑，最后每個軌道里的車皮連接起來，再各調一個機車頭進場拉走即可。

　　老兄，如果這樣操作，我那園區里的企業估計都會瘋掉。

　　一來，你這逐節拆卸、牽引的機車，無論燒煤燒電還是燒柴油，我都會賠死。

　　西南五省區集中而來的車皮有多么龐雜？這么搞的話，羊毛出在羊身上，我園區里的發貨企業要承擔多么恐怖的運費？

　　二來，你這樣弄，得消耗多長時間啊？

　　所以貨運編組場基于省錢省時間的考慮，一般都采用“駝峰作業”。

　　在我照片里的這個地方，將路基堆高，形成一個駱駝背上凸起的地勢，然后從火馬塘火車站駛來的這趟“中方工業園小專列”，就由一個機車頭從五節車皮的背后推上這個駝峰的頂端。

　　是的，自由落體。

　　第一節車皮是A企業的貨，需要發往哈爾濱，那么首先，信號工就會將道岔對準編組站內計劃往東北方向的歸集軌道。信號指令一到，第一節車皮的掛鉤松開，重力勢能直接就將這節車皮給“溜”了下去。而第二節車皮是B企業發往廣州的貨，所以等第一節車皮溜下去之后，信號工會將道岔對準編組站內計劃往粵港澳大灣區方向的歸集軌道，這時再松開第二節車廂的掛鉤。

　　依此類推，用自然重力完成這種事情。

　　這是網上留存的，懷化老編組站遷建之前的駝峰溜車鏡頭特寫。

　　你們聽到那種“咔咔”作響的聲音，是一種由高壓氣體驅動的大鉗子，鐵路上的專用稱呼叫做“緩行器”。因為你畢竟駝峰是一個有足夠高差的坡度，再加上滿滿一車貨又那么大分量，可想而知，這一節車廂純靠地球引力拽下去它的速度有多快。

　　進入歸集軌道后，跟你之前已經等候在這里的車廂來個野蠻沖撞？

　　那估計啥都廢了。

　　所以這個大鉗子，就會在溜坡的時候對車廂的鐵輪子進行“瞬間一夾”，然后立馬松開，純粹是起到一個安全減速的效果。

　　嗯，類似于汽車ABS點剎的效果。

　　不過呢，每一節車廂的重量不一樣，沖刺拼接距離也有差異，所以在溜車速度的把控上，不能完全依賴自動擋的緩行器，編組站的工作人員會提前站在歸集軌道邊上，他們要靠自己的雙眼雙耳，預判車廂滑落的速度，一旦覺得力道過猛，就還要及時的用一根長桿，將一種叫做“鐵鞋”的鐵疙瘩塞到鋼軌上去，增加車輪阻力，起到剎速效果。

　　不得不說這是一門手藝活。

　　▲　這個黃房子，是當年老編組站駝峰作業場的飯堂，我好像曾經吃過一次。

　　▲　新的懷化西站我還沒有走進去過，但是老編組站這邊的綠化帶，“夾竹桃”絕對是主力品種，現如今雖然已經拆成了廢墟，但是路邊的夾竹桃依然在頑強盛開。

　　是的，這種植物是有毒的，九片葉子就能送一頭成年大水牛歸天。

　　但這個編組站畢竟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建的，要知道，那年月火車動力的主力，還是蒸汽機車。

　　這種火車頭，需要燒煤，而煤里面并不是純粹的碳單質，它還含有很多亂七八糟的雜質，在燃燒的時候就會排放出許多有害氣體。而夾竹桃正好是對諸如二氧化硫、氟化氫、氯氣等污染物有著天然的極強吸附力，自然就成了鐵路公路傳統的綠化標配。

　　駝峰作業場西南方直線距離300米的地方，叫做“到發場”。

　　“到”就是指列車到達，“發”就是指列車出發。還拿最開始那個例子來講，如果“中方工業園貨運專列”抵達編組站，這就是“到”。要由這個到發場發出信號指令，調節它什么時候進入駝峰作業場，開始溜車分解。

　　而分解完成之后，譬如說某個軌道，發往粵港澳大灣區的車皮，已經湊足了　20節左右，那么就要調一個機車頭過來拉他們上路了，那這個動作，就叫做“發”，也由這個到發場來發布指令進行控制。

　　我媽最早就在這里上班了，那時候這前面是編組站密密麻麻的鐵軌，而背后都是土山。

　　▲　這次去發現土山雖然沒有被完全推平，但表面很多地方都做了硬化，還建了N多的商品房。

　　▲　到發場信號樓里面，還有好多廢棄的設備。

　　▲　鐵路部門是不允許“斷電”的，所以一直有專門的機構來確保供電，并且在編組站建立專門的配電工作間。

　　▲　這么多的車皮堆積在編組站，每天那么多的量進進出出，光是車體上的零部件，都會有損耗，會需要養護，所以“車輛段”也在到發場設置了作業間，負責對車體進行養護。

　　▲　這些沒有被拆除的房子，基本上都被當時周邊的農戶（當然不知道他們現在是否已經轉成了懷化城市戶口）給“領養”了，這里可以看到農戶人家在到發場辦公樓的陽臺上曬棉絮。

　　▲　這么大一棟樓，只住了一戶農家，而且還是廢棄老式樓，斷水斷電的，不得不說到了晚上也是蠻讓人怕怕，所以放大照片可以看到這農戶還養了一條大黃狗。當時我去拍照的時候它一只沖著我吼。

　　▲　房子里面的墻壁都斑駁了，但是整體結構還算完好。

　　▲　這明顯是在搬離過程中遺棄的各種東西。

　　▲　到發場這邊有一條長長的，大概100米的水泥月臺，還算保存得比較完整，這個地方是需要就地裝卸貨的。但并不是什么單位都來這里裝卸，就像我舉的那個例子，我們中方縣工業園的貨，肯定是就近從火馬塘火車站或者瀘陽站裝貨，而不是先用汽車拖到這里來。這里之所有有一個裝卸貨平臺，是因為下面這個單位。

　　▲　軍供站，也遷建到新的懷化西站去了，這個老編組站的舊址已然停用，否則我這張照片也是不允許拍攝的。出于軍需用品保密的需要，它們的東西當然是要直接使用月臺裝成單一的專列，在編組站內部進行裝卸的。

　　▲　這兩棟房子保存得非常完好，連外立面的剝落也幾乎為零。這是當時的通信機構，不記得是叫做電話所還是電報所來著，我當時在這個樓里面還見識到了電視劇里才有的那種戰爭年代的發電報電臺，全摩斯密碼，完全弄不懂。

　　▲　這個圍墻里面的房子，叫做“到發北信號領工區”。我爹當時就在這里上班，他們也是搞養護的，但是并不對車輛進行維修養護，而是折騰電子信息產業的。

　　之前我介紹過駝峰溜車作業的基本原理，但是大家想一想，這個微操作的過程其實是很精密的，比方說，中方工業園的專列已經抵達峰頂，這時候駝峰作業室的人說：“兄弟，第一節車皮可以溜下去了。”

　　但是你作業室的人在辦公室里面啊，你怎么能讓推貨車的火車頭駕駛室里的司機知道呢？

　　拿起手機發短信嗎？

　　別開玩笑了。

　　當然是給信號了。

　　如同馬路上十字路口的信號燈，你給一個綠色燈，他就可以啟動了唄。

　　問題在于，你這個綠燈一亮，鐵軌上的道岔也要同步動起來，不能說你燈給了信號，機車開始溜，結果你道岔還對準著中歐班列的那一條軌道，這一下慘了，Ａ企業的那車原本要發往哈爾濱的貨，被你推送到阿姆斯特丹去了……

　　所以最早的時候，就要步話機聯動，我爹他們就要站在道口，手工去扳道岔，確保信號和軌道同步才行。

　　到后來呢，開始自動化，在道岔上接駁了一個叫做“鐵路信號XB箱”的東西，里面有非常復雜的受送電設備，確保信號指令和道岔同步無誤。這樣一來，我爹的工作就不再是高危的扳道岔、爬信號機，而變成養護電纜、養護道岔、養護XB箱。

　　現如今這房子被農戶“領養”，還開墾了兩分小菜田。

　　不過比起我小時候還是差遠了，那時候我爹和他同事們不光在這邊上種菜，還養狗，還種桃樹，還挖了一小魚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