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佳
一
在巴西的一個集會上,林語堂講了一個轟動世界的笑話。他說:“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國的鄉村,屋子里安裝有美國的水電煤氣管子,有個中國廚子,有個日本太太……”
可是,林語堂的太太廖翠鳳,不是日本人,而是他的同鄉福建人。
說來話長,林語堂在圣約翰大學讀書時,有兩個好友陳天佐和陳希慶。二陳是廈門巨富陳天恩的次子和三子,三人在圣大朝夕相處,形影不離。二陳的妹妹陳錦端,正在圣瑪麗女子學校讀書,由此結識林語堂。
一頭瀑布似的秀發,用一個夾子夾在腦后,劉海在微風中飄動,明亮的大眼睛一閃一閃,語堂對錦端一見鐘情。
不僅楚楚動人,錦端還是一個落落大方的女孩,沒有同齡人的那種忸怩。她告訴語堂:“我喜歡作畫,我愿把我看到的美好,用畫筆表現出來。”
一方才子,一方佳人,兩顆年輕的心,彼此傾慕……
回到廈門,語堂經常以找同學的名義,來到陳家,醉翁之意不在酒。時間一長,陳父陳天恩得知林語堂的真正來意,原來是為了自己的長女錦端。陳父作為基督教竹樹堂會長老,聽說語堂對基督教的信仰不夠堅定,雖然學業優秀,但不足以依靠,決定斬斷情絲。
那個時代,“父母之命”終難違,陳父成功了。
但語堂遭到致命一擊,久久緩不過神來。回到家中的他,不哭不笑,不說不鬧,只是呆呆地坐著,似乎凝固成一具石像。
大姐瑞珠回到娘家,看到弟弟如此癡情,又恨又氣:“你怎么那么笨,愛上陳天恩的女兒?今后你怎么養她,別癡心妄想了!”
二
陳天恩似乎也知自己的做法,會傷害一個出類拔萃的年輕學子。他決定做媒,把鄰居廖家二小姐翠鳳介紹給語堂。
廖父廖悅發,是豫豐錢莊的老板,在廈門鼓浪嶼,有自己的碼頭、倉庫和地產。廖家有三男三女六個孩子,翠鳳家境雖好,但從小在父親的嚴格要求下,就學會了烹飪、縫紉等家務。
無巧不成書。翠鳳在毓德女校讀書時,恰好與語堂的大姐同學。瑞珠大姐很認可翠鳳,夸她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高高的鼻梁,皮膚白皙,端莊大方,是一大家閨秀。
而翠鳳的二哥,恰是語堂在圣約翰大學的同學。從二哥那里,得知語堂是圣大特優生,曾在大二的結業典禮上,四次登臺領獎,是學校的風云人物。
這天,語堂應邀到廖家做客,翠鳳由此偷偷看見了一表人才的他。從此,芳心暗許。
1915年兩人訂婚前,母親不無擔憂地告訴女兒:“林父只是一個牧師,林家是沒有什么錢的!”
“那有什么關系?”翠鳳一臉的輕描淡寫。
的確,她看重的是語堂的才,而不是錢。父親有錢,但脾氣暴躁,重男輕女,家中時常雷霆萬鈞,又有何用?
1919年7月9日,兩人終成眷屬。
真為翠鳳姑娘的高瞻遠矚,暗暗稱許。多年后,每逢回憶此事,翠鳳總是自豪自己的選擇,自豪自己愛才勝過愛財。
三
婚后,語堂帶著新婚妻子,踏上留美的“哥倫比亞”號郵輪。美中不足,作為清華留美學校的老師,他只得到半額獎學金,每月四十美元。
來到哈佛大學,語堂如魚得水。他不僅每科均優,而且能在圖書館里任意選擇自己愛讀的書,不勝樂哉——
我一向認為大學應當像一個叢林,猴子應當在里頭自由活動,在各種樹上隨便找各種堅果,由枝干間自由擺動跳躍。憑他的本性,他就知道哪種堅果好吃,哪些堅果能吃。我當時就是享受各式各樣的果子的盛宴。
一邊有書香,一邊有紅袖,語堂是幸福的。
當然也有小插曲。翠鳳在來美的郵輪上,得了闌尾炎,因是慢性的,不急于開刀,但很折磨人。翠鳳躺在船艙里,痛苦難當,語堂只能緊握妻子的手,傳遞一份深情。
來美六個月后,急性闌尾炎發作,翠鳳住進醫院,開刀切除。一個小手術,竟用了三個小時,兩人心中不妙。不久,因傷口感染,翠鳳不得已又做了第二次手術。至此,娘家陪嫁的一千銀元見底。好在,翠鳳哥哥雪中送炭,匯給妹妹夫婦一千美金,渡過危機。
這一期間,語堂全靠麥片糊口,一天三餐,頓頓吃。后來,再見麥片,已是忍無可忍。
出院的當天,雪樹銀花,美不勝收。語堂特地借來雪橇,接妻子回家,鈴兒響叮當……
四
天有不測風云,第一學年結束時,意外之事發生。
清華留美監督施秉元,沒有說明任何理由,就突然取消語堂的獎學金。
晴空霹靂!天高皇帝遠,監督一人說得算。語堂瞻前顧后,只得作罷。
后來東窗事發,原來是施克扣留學生的獎學金,用作投機生意,結果失敗,送掉性命。
但當時的林氏夫婦,面對經濟窘迫,只好來到法國半工半讀。在法期間,語堂一邊自修德語,一邊積攢學費,日子清苦。
一天,林氏夫婦來到凡爾登,這已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沒有樹,沒有房屋,遍地彈殼……
昔日戰場上,翠鳳走來又走去,語堂以為她在尋找紀念品。沒想到,一問才知,年輕的妻子想為心愛的丈夫,尋摸一雙靴子啊!
翠鳳掌管家中經濟大權,精打細算安排生活。有時,無奈之下,她要變賣媽媽送的出嫁首飾。只可惜,異國他鄉,洋人不識好玉器,賣不上好價錢,想來真叫人心疼!
為了語堂,翠鳳任勞又任怨。她洗衣做飯,語堂刷鍋碗筷,兩人配合默契,相互依賴,共同面對難關。
后來,語堂就讀德國的殷內大學,一學期后,轉至萊比錫大學。
這一期間,翠鳳懷孕了,這讓年輕的夫婦欣喜若狂。
原來,有天翠鳳去看醫生,醫生說她很有可能不生育。頓時,翠鳳如陷冰窟,淚濕衣襟。語堂連連安慰悲傷的妻子,詼諧地指著她又尖又直的鼻頭,說中國人沒有這樣的。妻子情不自禁地笑了,盡管心中留著幾分陰影……
當語堂通過博士論文答辯走出考場時,場外的妻子心急如焚。語堂歡暢的臉上,映射著答案。
一個熱切的吻!翠鳳由衷地為丈夫自豪,為自己的選擇自豪!
四年的留學生涯,翠鳳成長為語堂生活中不可與缺的賢內助。語堂心中,也為有這樣務實的妻子而叫絕。
“我們還是回家去,否則孩子將要成為德國人!”已是博士的語堂,決定帶著身懷六甲的妻子回國,回到久別的故鄉。
五
在廈門,林家長女如斯出生,這是父母愛的結晶。
可語堂又經受了一次糾心的牽掛,因為難產,母女二人幾乎送命。
久久地,語堂握著妻子的手,不愿分開……
后來,林家相繼又添了兩位公主:太乙、相如。
翠鳳心里有個疙瘩,總想為林家添一男丁,可天不遂人愿。
語堂吻著妻子的臉龐,捏捏她的鼻子,笑稱:”沒關系的,我和妹妹(小女兒的昵稱)是雙胞胎呢!”
語堂由衷地愛著自己的妻女,他時常把小時的趣事,故作夸張地講給大家聽。不知說過多少次了,但每次他一說起,眾人還是禁不住哈哈大笑。
女兒們也愛聽媽媽講她少女時代的故事,以及廈門老家如何過新年。翠鳳樂此不疲,家人百聽不厭,這也是一種情趣。
一次,語堂寫給妻子的信中說——我的肚子里,除了橡皮以外,什么都能夠消化的。
媽媽話音未落,那邊女兒們已開始捧腹大笑,太形象了!
有時半夜,爸爸肚子餓了,就起來煎雞蛋,香味四溢呢。
尤其當爸爸生病了,他還要吃東西,而且要比平時吃得更多。
他總說:“我會醫自己的病,就是多吃東西的方法,我的病就會好了。”
這在家中,已成為眾人皆知的經典。
媽媽病了,卻什么也吃不下。爸爸總是奇怪,她怎么與自己完全不同呢?
在女兒眼里,語堂就是一個大哥哥,笑話百出;媽媽是一長輩,而爸爸是她的大兒子。
有時,語堂故意說“天啊,我的錢包丟了!”妻子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語堂實在憋不住,笑出聲來。于是,翠鳳開口了:“頑皮的孩子,想來愚弄我嗎?”
又是一陣歡快的笑聲。
家人一起出門,語堂走得快,與次女太乙步調一致;翠鳳走得慢悠悠,長女如斯、三女相如跟著媽媽。不過,這天,要是翠鳳穿上她的水貂大衣,語堂就會主動陪在妻子身邊。他的解釋是“如果我不和你走,人家一定要看不起我。現在我同你走,人家會說——他的太太有件水貂大衣,他一定很富裕。”
語堂理論先行,家人習以為常。
六
語堂成名后,翠鳳有些擔心,擔心他喜新厭舊,擔心他花天酒地。
語堂寬慰妻子:“我不要什么才女,我要的是賢妻良母,你就是!”
還是那句俗話,一個優秀的男人后面,總有一個優秀的女人。
而翠鳳,絕對堪當賢內助。
為了讓丈夫專心筆耕,翠鳳安排他的飲食起居,照顧家人,招待親朋好友,從不讓丈夫分心。
有時,翠鳳親自動手,洗刷大衣,而不是送到干洗店了事。這也可以交給女仆去做,但她更愿意自己動手。對這點,語堂很敬重妻子。
女兒們說——朋友來家里,母親總是很親切地招待他們,時常注意他們的盤子里,是不是空著了。她時常自己不吃飽,但只要客人們快樂,也覺得滿意了。客人一到我們家里,母親總要留著他們吃飯,母親常預備著精美的菜肴,有時候把所有的東西,都吃得空空如也;但她一點也不吝嗇,她的臉上流露著誠懇的笑容。
翠鳳做得一手廈門特色菜,最受歡迎的是清蒸白菜肥鴨,鴨子蒸熟,又嫩又滑,白菜入口即化。而廈門鹵面更是叫絕,面里放有豬肉、蝦仁、香菇、菠菜等食材,用雞湯熬成。一出鍋,芳香滿鼻。
真愛是一種發自內心的關心與照顧,沒有華麗的語言,沒有嘩眾取寵的行動,只在在點點滴滴、一言一行中你能感受得到,那樣平實,那樣堅定。
七
當年,語堂與翠鳳訂婚時,令他刻骨銘心的錦端,已到了美國,攻讀美術。留學歸來,錦端在上海中西女中教書。
很巧,林家也居住上海,錦端有時就來林家做客。
次女太乙寫道——
父親對陳錦端的愛情始終沒有熄滅。我們在上海住的時候,有時錦端姨來我們家里玩。她要來,好像是一件大事。我雖然只有四五歲,也有這個印象。父母親因為感情很好,而母親充滿自信,所以會不厭其詳地,得意地告訴我們,父親是愛過錦端姨的,但是嫁給他的,不是當時看不起他的陳天恩的女兒,而是說了那句歷史性的話:“沒有錢不要緊”的廖翠鳳。母親說著就哈哈大笑。父親則不自在地微笑,臉色有點漲紅。我在上海長大時,這一幕演過許多次。我不免想到,在父親心靈最深之處,沒有人能碰到的地方,錦端永遠占一個地位。
幸福就是,我在鬧,你在笑。
此時,翠鳳得意地笑;而語堂,尷尬地笑……
每個人的心中,總有別人難以觸及的角落,藏著一個身影。而錦端,曾是語堂心儀,但無緣的女孩。
有一種陪伴,不在身邊,卻在心間……
八
1969年,林氏夫婦金婚慶典。語堂送給妻子一枚金質胸針,上面鑄有“金玉緣”三字,并刻了詹姆斯·惠特坎·李萊的不朽名詩《老情人》——
同心相牽掛,一縷情依依。歲月如梭逝,銀絲鬢已稀。幽明倘異路,仙府應凄凄。若欲開口笑,除非相見時。
語堂飽含深情——婚姻生活,如渡大海,風波是一定有的。婚姻是叫兩個不同的人過同一種生活。女人的美不是在臉上,是在心靈上。等到你失敗了,她還鼓勵你;你遭誣陷了,她還相信你,那時,她是真正的美。你看她教養督責女兒,看到她的犧牲、溫柔、諒解、操持、忍耐,那時,你要稱她為安琪兒,是可以的。
走進記憶,就是走進生命。
可女兒們常說:“天下沒有像我爸爸媽媽那么個性完全不同的伴侶,一個是出身閩南鄉山中樂觀成性的窮牧師的兒子,一個是廈門鼓浪嶼嚴肅的錢莊老板的女兒,但兩人又是那么和諧。”
五十年的幸福甘苦,自有一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承諾,一種地老天荒的相隨。
兩人莫逆于心,相視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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