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程心里有些糾結,他把達吾提留在身邊,其實并沒有指望他能幫助自己破獲大案,而是希望在哈里克出獄之前,他不會亂跑。
一
21世紀初,市區刑事案件發案數激增,年發超過3000起,其中盜竊案超過半數,扒竊案又占所有盜竊案的三分之二,反扒任務十分艱巨。
扒竊案主要發生在步行街、公交車和人口密集的公共場所,十幾年前,街面和公交車上幾乎沒有監控,只能靠報案者口述還原,案發時附近有哪些令人印象深刻的人或事。多數報案者甚至不知道扒竊行為是何時發生的。
老程有個習慣,無論報案者是否知道具體的被盜地點,都會要求報案人領著自己把可能被盜的時間段內所有經過的路段重走一遍。即使不是老程值班當天發生的案件,他也會在隔天聯系受害人提出這樣的要求。
有時候還原一趟案件,所過之地就會耗掉一整天的時間,但老程依舊樂此不疲,還原結束后回到單位,不忘在自制的巨型城區地圖上,用不同顏色的記號筆畫上一條線路標識。
兩個月后,老程趴在布滿兩百多條扒竊案線路標識的地圖上,用紅色水彩筆圈出一個多條線路密集交錯的區域,胸有成竹地對中隊其他人說:“這里肯定是扒手經常逗留、物色獵物的‘候車大廳’。”
老程勾選的區域,雖不是十分繁華的地段,卻是通往繁華地段的必經之路,29起扒竊案受害人的行進路線,在此處相交。老程來到“候車大廳”,選了一處可以通往天臺的居民樓,爬到頂層,探出半個腦袋向地面打量。
不同車次的公交在這里設有站臺,是中轉樞紐。朝不同方向延伸出去二三里路,分別有醫院、菜市場、首飾市場、長途車站和數家銀行。
除了地理位置的優勢,老程發現此處還有人群的優勢:路人大多行色匆匆,無暇旁顧;四周商鋪皆是流動生意,老主顧甚少。
“真是個完美的守獵點。”老程不禁感慨。
臨近晌午,陣陣烤肉的焦糊香味從不遠處的烤肉攤飄過來,直鉆老程鼻腔,惹出一個噴嚏。老程擤掉鼻涕,回想記憶中這片區域的模樣,始終想不起來此地何時多出一家烤肉攤。
每一處變化都應該重視,老程決定下樓看看。
三個卷發褐眼的維吾爾族少年站在烤肉攤前,一個切肉,一個炙烤,一個把“羊肉串”的“肉”字甩出悠長的舌花,招呼路人品嘗。
老程縮進旁邊觀棋的人群中,留心三人的狀態。
切肉少年的刀法生疏,去膜不干凈,且沒有逆著羊肉的紋理切割;燒烤少年火候把握糟糕,初步加工就能將部分肉串烤焦;拉客少年雖然是地道的維吾爾族口音,但視線一直在過往行人的腰間游移。
那段時間,全國各大城市都出現了大量新疆籍的扒手,維吾爾族居多,有些地方的扒手,態度十分囂張,隨身攜帶匕首,出手兇狠,盜竊不成就搶劫,搶劫不成就傷人。
老程對此有所耳聞,在公安網上看過不少相關報道,卻不知從何時起,本地也出現一批該少數民族的居民。老程不想戴有色眼鏡看人,決定上前找他們聊聊,核實一些情況。
右手剛剛拍上燒烤少年的肩膀,三人頓時拔腿要跑。老程瞬間厘清現場局勢,切肉少年手中有刀不能硬來,于是本能地推腕壓肘控制住燒烤少年,右腿正要掃向剛剛啟動的拉客少年,卻突然意識到,在如此巨大的反關節作用力下,都沒能讓燒烤少年張嘴喊一句“疼”。
乘老程猶豫的當口,另外兩個少年逃匿無蹤。
二
被抓的少年大概只有十六七歲,被帶回中隊后卻表現出超越成年扒手的頑固,拒絕交代姓名、身份證號碼、住址和來自何處,還在民警提問時擺出一副漢語不好、無法正常交流的姿態。
少年的隨身物品里有一雙筷子、一把開刃匕首和一張女性身份證,根據身份信息找到身份證失主后,失主說頭一天錢包被盜,因為除了身份證外只有二十多塊現金,所以沒有選擇報案,“反正報案了也找不回來。”
老程對此說辭感到惱火,卻無法反駁,扒竊案的破案率確實非常低,好在這份筆錄基本坐實燒烤少年至少犯了一起扒竊案。(“扒竊”作為盜竊犯罪的一種特殊形式,指針對受害人的貼身物品實施秘密竊取行為,不受金額影響,只要實施了扒竊行為,就構成犯罪。)
老程先給燒烤少年拍了一張半身照,找來之前29起扒竊案的受害人進行辨認,其中1人明確肯定案發時見過此人;有2人能模糊回憶起曾與燒烤少年擦肩而過。有了這些證據,雖然尚不足以對燒烤少年定罪,但老程心里已經多了幾分篤定,于是從大學里找來一名維語翻譯,準備進一步審訊。
那時的審訊室沒有正規設備,燒烤少年左手被吊銬在窗欞上,右手與右腳被另一副手銬鎖在一起,動作滑稽。他時不時做些徒勞的掙扎動作,換來一陣陣鐵器碰撞的響聲。
“幾乎所有漢族小孩都會唱一首歌,”在翻譯老師的協助下,燒烤少年無法再以聽不懂漢語為由裝傻,在有限的可移動空間向墻角挪了半尺,極不情愿地抬起頭聽老程提問,“叫《我們的祖國是花園》,這首新疆民歌由駐扎在那里的漢族軍人最早填詞,你聽過嗎?”
燒烤少年似乎有些沒聽懂,老程走到他身邊,輕聲哼唱幾句,燒烤少年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很多年前,我辦理一起命案,兇手逃往新疆,我和同事一路驅車追趕,領略過不少南疆風景,非常漂亮,維族人也非常可愛,許多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大聲喚我‘阿達西’(哥們兒),策馬揚鞭與我們的車子并行。”
老程與之前審訊民警的策略不同,一臉神往地與燒烤少年對視,彷佛在他眼里能看見無際草原,“可你知道現在(注:2005年)漢族人看見維族人會怎樣嗎?他們會下意識地抱緊隨身物品,加快腳步,像躲避瘟疫一樣躲避維族人,這難道是你們想要的花園嗎?”
藏在眼睛里的綠色黯淡下去,燒烤少年卸下先前倔強的防御性坐姿,俯身向前,銬在窗欞上的左手被完全拉直,表現出攻擊性。他用虛弱的聲音對翻譯說了一長串維語,翻譯一邊聽一邊尷尬地看向老程。
不知翻譯是否縮減過燒烤少年的原話,那一長串維語被他轉述成漢語后,只有一句話,“每個人的命運不一樣,你有什么資格指責我!”
或許燒烤少年也奇怪,為什么漢語翻出來只有這么一句話,以為是翻譯沒聽懂或者聽錯了,試圖站起身繼續說些什么,可喉嚨此時只能發出氣音,呼吸頻率愈發急促,面部褪色發白,圓滾滾的汗珠從皮膚毛孔中溢出。
老程突然想起抓捕燒烤少年時的場景,心頭一緊,連忙抓起桌上的座機撥打了急救電話。
三
燒烤少年被老程抓住時,吞下了一枚一直含在口中的針頭。
幸好針頭上套了塑料套,暫時沒有劃破食道和腸胃,出現高危反應可能是第一次吞食異物的緊張擠壓臟器,加上連續受審的疲勞所導致,但如果不盡快將針頭取出,隨時可能致命。
事已至此,燒烤少年同意配合醫生做胃鏡將針頭取出,但仍然拒絕交代自己的身份信息。老程只得拜托醫生借口以手術常規檢查為由,采集燒烤少年的血液和指紋。針頭取出后,老程給燒烤少年辦理了住院觀察,留下兩名輔警陪床,自己帶著指紋和血液悄悄離開了。
局里那時對扒竊案的破案十分重視,聽說有一名可能涉及三十起扒竊案的嫌疑人到案,需要配合的部門統統減免程序,一路綠燈。指紋比對的結果很快出來,是一名前科人員,有多次盜竊被抓記錄。
前科記錄中的名字叫“卡瓦普”,16歲,烏魯木齊人,身份證號碼不詳。然而根據前科信息再到人口庫里檢索,無法查詢出結果,說明上一次被抓時他就沒有如實交代身份,辦案單位只能以他自己交代的“卡瓦普”身份進行處理。老程查了一下“卡瓦普”,是維語里“烤肉”的意思。
一般拒不交代真實身份的人,要么有特別重大的案件在身,要么就是個傻子,老程不認為“卡瓦普”是后者。僅憑拒不交代真實身份這一條就可以刑事拘留,老程以此質問“卡瓦普”的真實身份,躺在病床上的“卡瓦普”依然閉口不談。
三天后,沒有異常反應的“卡瓦普”被送入看守所。又過了二十多天,DNA檢測結果從省廳送回。老程怎么也沒想到,沒有如他所料的比中大要案,卻比中了一條被拐兒童信息,而這條DNA的提供者,是“卡瓦普”的親生父親——因搶劫罪在鄰省監獄服刑的哈里克。
為了查清事情原委,老程決定前往鄰省提審。在逼仄的會見室里,老程見到了身體結實、眉宇之間與“卡瓦普”極其相像的哈里克。
老程沒有急著把“卡瓦普”的事情告訴哈里克,而是以偵查拐賣兒童案為理由,詢問有關當年哈里克兒子被拐的經過。
哈里克為了尋找被拐的兒子離疆十多年,漢語說得十分標準。“卡瓦普”的真名叫達吾提,維語中的意思是“好聽的音律”。
達吾提三歲半時,被一伙漢族人販子拐走,而哈里克所在鎮子那幾年的被拐兒童超過50人。哈里克沒有像其他家長那樣尋找一段時間就放棄了,而是只身向東,跨越兩千多公里追查達吾提的下落。
這一路,哈里克遇到了許多被人販子從新疆帶出來的維族少年,他們生活環境簡陋,每天在暴力逼迫下學習偷盜技術,挨罵挨打是基本操作,斷手斷腳是家常便飯,全身布滿煙頭和皮鞭制造的傷疤。
哈里克的尋子之路異常艱難,被騙、被打、被嘲笑,受歧視找不到工作,最后為了獲得尋子經費,不得不跟所到城市的新疆籍違法人員混在一起,結果因為參與搶劫致人重傷,被判處有期徒刑五年。
老程翻看了哈里克的案卷,抓獲地點在鄰省與我省交界處的一間民房內,距離達吾提——他朝思夜想的兒子,僅剩96公里。
服刑期間,監獄了解到哈里克的特殊情況,破例為他申請了被拐兒童直系親屬的DNA采集和上網,以方便全國各地公安進行信息比對。
四
返程的路上老程才意識到,達吾提之所以沒有交代自己的真實身份,并不是為了隱瞞其他案件,而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什么。
在看守所,老程把找到親生父親一事告訴了達吾提,達吾提第一次知道自己的真實姓名和父親找他的經歷后,失聲痛哭。
哈里克的刑期還有三年多,老程決定這段時間要將達吾提留在身邊,他說服局領導同意給達吾提辦理了取保候審,并申請達吾提為自己的特情人員,偵查辦理扒竊及其他刑事案件。
達吾提起初不愿意,認為這是背叛族人的行為,老程又動用關系讓監獄里的哈里克手寫了一份維語信給達吾提,信的最后,哈里克用維語和漢字分別寫了一句:“回頭是岸”。
老程讓達吾提回到那些扒手中去,如果他們問起來,就說是因為吞食針頭產生不良反應,看守所不同意收押,被釋放了。達吾提問老程,那些扒手要他偷的時候,偷還是不偷。老程告訴他,必須偷,但偷完得留下贓物去向的線索。
對于處理現金以外的贓物,比如手機、首飾,扒竊團伙有固定的銷贓地點,地點不止一個,每天的選擇也不同,為的就是逃避公安機關打擊。老程和達吾提約定,只要是達吾提所在的團伙實施的扒竊,都要想辦法在得手后扔下一張記錄當天銷贓地點的紙條,接到受害人報案,老程便會順著案發路線沿途尋找。
達吾提不一定每次都能找到扔紙條的機會,老程也不一定每次都能找到紙條,但這種方法既能最大程度保證達吾提的安全,又有效地幫助受害人挽回損失。
達吾提沒有接受過教育,完全沒有漢語基礎,維語水平也差強人意,口語尚且能過得去,書寫表達能力十分糟糕,在時機有限的情況下,只能用邏輯不通的幾個簡單維族詞語進行描述。
翻譯老師并不是經常有時間,為了方便交流,老程開始自學維語。他找國安局的師兄借來《維語基礎》,參與其他辦案單位涉及維族嫌疑人的審訊,漸漸能不靠翻譯讀懂達吾提留下的信息。
可達吾提與警方合作沒多久,就險些露出馬腳。
根據達吾提提供的線索,雖然很難抓到具體實施扒竊的人,但第二天就能在二手市場、金銀加工等商鋪找到失物。
這些暗地里長期與扒竊團伙聯手銷贓的店主,花真金白銀買來的贓物不僅被公安機關扣押,還要遭受牢獄之災,紛紛向扒竊團伙的頭目叫屈。時間長了,店主們疑竇漸生,短時間內銷贓商鋪頻繁被查,一定是出現了內鬼。
團伙頭目為此設下圈套,某天組織扒手上街前,分開通知各個扒手當天的銷贓地點,每個扒手得到的銷贓地點信息是完全不同的,如果隔天有銷贓地點被查,負責在被查地點銷贓的扒手就是內鬼。
達吾提不知是計,在現場給老程留下了銷贓信息,老程根據信息查店時,無意間聽見店主老婆在電話里告訴別人,警察上門了。老程質問通話對象是什么人,店主老婆解釋是父母,然而老程翻閱通話記錄,號碼既沒有備注,近半個月也沒有其他通話記錄。
意識到情況反常的老程,立即通知所有在街上巡邏的同事,就近前往二手市場、典當行和曾經檢查過的店鋪,展開統一清查。
這件事之后,老程跟達吾提暫停了一段時間的聯絡。
五
2006年初,全市的反扒重點開始集中在吸毒人員和新疆籍人員身上。不斷有新疆籍扒手落網,又不斷有新的扒手來到這個城市,扒竊發案率時降時升,效果不明顯。老程意識到,不把輸送鏈條斬斷,局面就永遠無法改善。
老程心里有些糾結,他把達吾提留在身邊,其實并沒有指望他能幫助自己破獲大案,而是希望在哈里克出獄之前,他不會亂跑。
在街上轉悠四天,老程才把達吾提守到。達吾提的漢語依舊很爛,老程的維語口語水平也不高。兩人站在小巷里,相顧無言。
那時局里為了打擊新疆籍扒手,特地招錄一名維族民警,配給反扒中隊使用。維族民警早已在此等候,隨時可以翻譯,老程卻吞吞吐吐,遲遲不開口。
“我知道現在的局勢,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說。”達吾提率先開口。
“你知道新扒手來本地,由誰負責接應嗎?”老程沒有繼續藏著掖著。
“不知道。”
“那算了,當我沒問。”
“不過,雖然我不知道誰負責接應,但我有辦法讓他們安排我去接應。”達吾提輕描淡寫地說,同時伸出食指和中指,做出夾煙的動作。老程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學會了抽煙。
“你打算怎么做?”
“我們都是四五個人一組,住在一起,幾乎每周都有新人來,也會有人離開,有的走水路,有的走陸路。哪個組缺人了,新來的就會補進哪個組。過幾天我會把我這組的落腳點給你,你們上門抓人。一定記住別都抓走,連我在內至少放跑兩個,應該就會安排我倆去接人了,到時候你們再跟著我,把送人的人抓了,后面的工作就靠你們自己的本事了。”
“每周都會有人來有人走?”
“嗯,不聽話的,闖禍的,三次失手被警察抓進去后,因為身體原因不得不放掉的,都會被送往外地,然后補新的人過來。我托你的福,沒有失手過。”
“這樣……你會有危險嗎?”
“不用管我。維族人很團結,寧愿相信本族的騙子,也不愿給予外族信任。”
按照達吾提的計劃,三天后,局里組織流動人口清查,在廢棄工地的板房里抓獲三名新疆籍扒手。
又過了一周,達吾提在公交車上偷走一部手機,同時把“后天,夜,新人到,西港口,車接”的紙條,塞進受害人口袋內。
西港口是長江沿岸的港口之一,占地面積遼闊,貨物吞吐量巨大,紙條上的信息十分模糊,沒有具體抵達時間,沒有確切的靠岸位置,守船是不太可能的。
老程向局里申請,抽調了三十人和六輛車。
為了方便貨物集散,地方政府專門修建了一條通往港區的高速公路,從大廣高速拐入這條專用高速后,仍需行駛一個半小時。高速公路修好后,國道基本無車行駛,老程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還是在國道上安排了兩車人。
高速公路相比城區來說,有弊有利。弊是不好抓捕,對高速行進的車輛實施尾隨、逼停、夾擊有極高的危險性;利是在城區監控尚未大量普及的年代,高速公路上的情況要好很多。老程坐在高速交警站里,眼睛緊盯卡口抓拍、測速抓拍和違章抓拍的九宮格畫面,他相信達吾提一定會想辦法給他提示。
此時的達吾提和同伴,在團伙頭目派來監督他們的蛇頭的催促下,對一輛銀色面包車做最后的檢查工作。達吾提打開后備箱,里面有7副牌照,蛇頭說上高速后,每隔半小時下高速一次,換車牌,休息十分鐘,再上高速。達吾提心里一涼,呆呆望著車子出神,原本打算在車牌上做手腳的計劃落空了。
六
“只換車牌恐怕還不夠安全。”團伙頭目剛打電話給蛇頭讓他準備出發,達吾提見縫插針地說道。
“還要做什么?”蛇頭繞著車子轉了一圈,好奇地問。
“上次被公安抓進去,我坐在審訊室里無意間聽到他們談論案情,是關于如何查車的經驗,聽他們說追蹤車牌是最笨的方法,但凡是有點反偵查意識的都會摘掉或者更換車牌,所以習慣通過擋風玻璃上保險貼紙的張貼方式和汽車內飾來鎖定車輛,要我說,除了每隔半小時換一次車牌,咱們干脆把擋風玻璃上的保險貼紙和中控臺上的內飾全部清除,這樣就更難查了。”
急著動身的蛇頭沒有細想,覺得達吾提說的有道理,安排人手照做,然后匆匆上路。
先是蛇頭開車,半小時更換車牌,由達吾提的同伴駕駛,再過半小時,輪到達吾提。行車趨于平穩,蛇頭和同伴漸漸進入疲勞期,昏昏沉沉地睡去,達吾提只要見到有攝像和測速的地方,就會頻繁變換遠近光燈,慢慢將油門踩到底,超速百分之五十以上。
他相信老程此刻一定在監控室內觀察這段高速公路的異常。
監控室內,老程不斷點擊各個出入口的抓拍照片,幾輛品牌和型號相同的銀色面包車進入他的視線。這幾輛車有一個共同特點,擋風玻璃和中控臺上都是干干凈凈的。這年頭在擋風玻璃上什么也不貼、在中控臺上什么掛件都不擺的車子非常罕見,更何況還是相同品牌和型號的車輛,不可能是巧合。
老程會心一笑,通過對講機分配任務,三輛民用車加速追了上去,守在國道的兩輛民用車也調轉車頭,趕到西港區附近匯合。
老程遠遠望見四名十多歲的少年從一艘沙船的底艙中走出,立即被蛇頭和達吾提押進車廂。抓捕時機已經成熟,正要下令圍捕,突然看見蛇頭從后腰抽出一把手槍,控制四名新到的少年。
“動手”的口令遲遲沒有喊出。
達吾提問蛇頭這是干嘛,蛇頭說新人通常比較麻煩,小心為上。
返程路上一直是達吾提駕駛,他透過后視鏡觀察后方是否有車跟隨,卻只看見一片漆黑。蛇頭發現了達吾提的異常,對他說:“你別分心,開好你的車。”
達吾提明白老程放棄動手的原因,不想一夜的努力白費,就著蛇頭的這句話說:“你在車里舉著槍,讓我感到緊張。”
話音未落,達吾提突然向右猛打方向盤,汽車撞斷護欄栽進路邊農田。蛇頭因為保持舉槍動作沒系安全帶,被甩出車外昏死過去,達吾提和其他人從變形的車廂鉆出,逃離現場。
蛇頭被趕到現場的高速交警抓獲,之后移交給反扒中隊,達吾提和同伴帶著四名新人回到團伙中。因為任務失敗,達吾提左手被打至骨折,同伴被打成腦震蕩,好在整個過程沒出大的紕漏,新來的人悉數加入團伙。
因為蛇頭落網,團伙頭目擔心他供出自己,躲去外地,很長一段時間都在遠程指揮,那幾條運輸新人的水路和陸路也不敢繼續經營。
七
2008年,北京奧運會前夕,各地公安對常住的重點人員嚴加管理,防止生出事端。部分被販賣至內陸的新疆籍人員借此機會得以掙脫枷鎖,重獲自由,紛紛逃離人販子的魔掌,不知去向。
此時距離哈里克釋放只剩四個多月,達吾提選擇留下等待。
跟達吾提同期被拐來內地的伙伴已經逃得差不多了,他的住所被查封,達吾提無處可住。老程為了保證達吾提最后幾個月的安全,在單位旁邊租了間民房給達吾提住,隔三岔五地會送些吃穿過去。
團伙雖然迫于反恐形勢慢慢解散,但仍有殘余未盡,暗地里策劃東山再起,同時開始反查當初誰是內鬼。
那些借著政府嚴管政策逃之夭夭的人被首先排除,達吾提的留下引起他們的重點懷疑。團伙頭目通過隱秘的渠道,查到達吾提幾年來一直跟警方在合作,而老程和達吾提對此毫不知情。
2009年元旦,老程陪著達吾提再次來到鄰省監獄。達吾提和哈里克在新年第一縷陽光中,完成了闊別十八年的擁抱。
達吾提領著父親在這座城市里游玩了幾天,計劃春節前返回新疆。
1月5日晚上,達吾提下樓買了一份水煮魚作為晚餐,回到宿舍時,發現樓道口左二右三地站著幾名陌生青年,手里晃動著三棱刀,朝達吾提撲殺而來。
達吾提把手里的水煮魚甩向他們,一邊用維語高喊“救命、快跑”,一邊向老程單位所在的方向跑去。在房間里看電視的哈里克聽見喊聲,來不及披上外套,趿著在監獄里穿了幾年的布鞋,路過走廊時從隔壁剛剛動工裝修的房間里抄起一把鐵鏟,隨后追下樓去。
哈里克不知道對方有幾人,大步流星攆上跑在最后的那個,一鏟子拍在頭上,那人慘叫一聲,捂著腦門在地上打滾。倒數第二和倒數第三個人聽見動靜,轉過身來躲開了哈里克連續揮過去的鐵鏟,瞅準空當一腳踢在哈里克的胸口上。
哈里克向后踉蹌幾步,重新向兩人沖過去,撞倒其中一個,來不及對付另一個,聽見不遠處達吾提的叫聲,拖著鐵鏟繼續向前緊追。身后的另一個青年,從袖管里抽出一把20厘米尖刀,保持固定距離追在哈里克的身后。
達吾提跑至灌木叢,被腳下的枯枝絆倒,四人將其團團圍住。哈里克狂奔而至,爆發出巨大的吼聲,打翻背向之人。再次舉起鐵鏟時,已經舒展成一張滿弓的哈里克忽然像繃斷了箭弦般恢復原狀,白色睡衣的腹部紐扣處涌現一個血點,迅速彌漫成一片血跡,倒在了達吾提的懷中。
老程聽見打斗聲,帶著幾名同事趕到現場,朝天鳴槍示警,幾名青年匆忙丟下刀具逃竄。
哈里克失血過多,經搶救無效死亡,達吾提抱著父親的尸體,在病床上無聲地坐了一夜。
處理完后事,達吾提說想要一個人靜靜,拒絕了老程的探訪。
1月25日,除夕之夜,老程實在是擔心,提著酒菜和餃子來到公寓陪達吾提過年,卻發現已經人去樓空,餐桌上用透明膠粘著兩張紙條。
一張是別人用維語寫給達吾提的,翻譯過來的意思是“無論逃到哪里我都會找到你,然后殺死你”;一張是達吾提用不知什么時候學會的漢字寫給老程的,只有四個字:“回頭是暗”。
后記
2011年4月,新疆政府發布官方聲明,派出代表團分赴全國各省,接回所有在其他省份街頭流浪的新疆籍青少年(主要是16歲以下),為他們尋找親人。
同時中央及地方在喀什、阿克蘇、和田等地新建15個流浪未成年人救助保護中心和安置培訓中心,對他們進行文化知識教育、思想道德教育和勞動技能教育,以幫助他們取得職業資格,掌握職業技能,更好地融入社會。
而這一切,達吾提沒能趕上。
現在,城市街頭已經看不見流浪的新疆籍青少年,巡街時偶爾遇見來本地旅游的維族游客,老程都會不自覺地想起達吾提。雖不知身在何處,唯愿他平安。
作者 | 張強,刑警
編輯 | 蒲末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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