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外地死了,一大家子人,沒有一個人去領回遺體,這是何等的凄涼?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685個故事—
幺爸死了
2023年1月9日,晚上我和先生吃完晚飯后,一如往常在客廳輔導孩子作業時,母親突然從房間里走了出來:“你幺爸死了。”
可幺爸僅四十多歲,怎么會就這樣突然沒了?
我腦海里閃過幺爸的臉,那是一張飽經風霜、又帶著桀驁的臉。我記得年輕時的他,每次從外地打工回來,都穿著時下流行的衣服,吹著時髦的發型,臉上有不少痘坑,但還算得上風流帥氣,家里人都勸他早點結婚,但他女朋友總是換了一個又一個。他會摸摸我的頭,親昵地叫我“麗麗”,聲音溫柔,眼里帶笑,我小時候就想,難怪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歡他啊。
幺爸是廚師,做得一手好菜,逢年過節總會給大家露一手。我至今還記得看到那些雕花的胡蘿卜、精致的擺盤時的驚訝和崇拜心情。
后來母親和父親離了婚,我到北京求學,就很少聽到幺爸的消息了,只知道他漸漸地很少回家,常年在外地謀生,有好幾年過年也不回重慶。奶奶時常很想他,因為他是她最疼愛的小兒子。但幺爸依然不回,我想也許是父親早逝、母親絮叨,困苦破碎的家并不能給他多少溫暖和慰藉。
母親開始聯系父親的大姐了解情況,雖然母親和父親離了婚,但父親家里親戚認可母親,還時常保持著聯系。
從母親和姑姑的免提通話中,我大致了解了事情的始末。
“是福建福州的一個派出所警察給我打的電話,剛開始我以為他是騙子,差點拉進了黑名單。掛了電話后趕緊給王強 (幺爸名字) 打了個語音過去,結果還是那個警察接的,我才有點相信了……他沒在貴州了,去了福建,在一艘貨船上給人做飯……警察說他在去一個診所的路上暈倒了,然后被人送到了醫院,沒搶救過來……應該是感染了,本身又有糖尿病,現在遺體放在太平間里……”
我聽著姑姑的講述,語氣平靜得像在講述一個鄰居家的八卦。
“現在怎么處理嘛?我一個女的肯定沒法去,我說讓王勇 (我父親) 和王四 (我父親的弟弟) 過去呢,他倆商量了半天,王勇不想去。”
“怎么把遺體運回來嘛?還是火化了再帶回來?現在疫情這么嚴重,我們年紀大了,都很少出門,他又跑那么遠,說實話,我們也怕過去感染了怎么辦。”
姑姑是我父親幾個兄弟同母異父的姐姐,但從小也是奶奶一起帶大。爺爺當年直腸癌去世后,姑姑“頂班”接替了他在鋼鐵廠里的工作,成了那個年代里讓人羨慕的有“鐵飯碗”的國企工人。
對此,我父親幾個兄弟一直耿耿于懷,盡管當時是因為只有姑姑年紀夠格。因為“頂班”,姑姑也是幾個兄弟姐妹中經濟條件最好的那個,退休后從鋼鐵廠小鎮搬到了重慶市區,在她女兒所在的小區里買了個小房子,生活倒也穩定安逸。
而父親兄弟四個就過得比較坎坷了,坐過牢的三爸出來后精神一直不正常,四爸老實勤快但在工廠里因事故永遠傷了腿,再就是幺爸。我父親離了婚,而三個弟弟到現在都一把年紀了,一個都沒有結婚。
我給父親打了電話。
“幺爸去世了?”
“嗯。”
“你們不去把他帶回來嗎?”
“你姑姑都不去,讓我和王四去,過去一趟不知道要多久呢,估計要花好幾萬塊錢,住宿、路費、火化都要花錢,還有當時醫院搶救的費用,如果火化還要排隊的話,還不知道要在那邊住多久,這個錢怎么出呢?王強估計自己也沒掙什么錢。我現在也掙不著什么錢。家里房子裝修了一半,也沒錢了,要不你再支援點?”
“買房子的錢我都出了,這個錢還是我貸款的,一年要還不少的利息,這錢我沒找你要過半分吧?裝修的錢你和你女朋友自己想辦法吧,買來也是給你們倆住。”
“現在疫情掙不著錢怎么辦?我也老了。”
“實在不行你就把房子租出去,回老家種菜。”
“種菜,我哪兒能干得動呢?”
“我外公快80的人了,家里人要接他到鎮上養老享福,他還不干,要在農村養雞養豬,你才多少歲,有什么干不動的?再說了,之前你在超市找的工作,你珍惜了嗎?”
“那個工作,早上四五點就要上班,在豬肉攤位上宰肉,太累人了。”
“這也嫌累、那也嫌累,那就不要抱怨沒錢。”
“哎呀,你看你,又說這些話。”
電話里一陣沉默。
我說:“是不是就火化了帶回來,應該花不了太多錢。大家可以攤一下。”
“火化了回來埋哪里呢?”
“不是埋老家墳地里嗎?”
“埋墳地里又怎樣,也就是過年燒個香,近幾年奶奶年紀大了,燒香都沒人回去了。”
“幺爸近幾年也沒回來嗎?”
“去年回來過一次,在我這里煮魚吃,我就說了他幾句,他就說我老是喜歡支配他啥的,吵了一架,賭氣走了。后面就再沒聯系過。”
掛完電話,我沉默了,我開始理解幺爸為什么常年流浪在外,不愿意回家。
這個家,對他來說,除了血緣上的聯系,或許什么都沒有了。
我想象著幺爸冰冷的尸體靜靜地躺在那里,被人送到醫院時,他穿的是什么呢?估計早沒有了當年的時髦,他或許穿著一件深棕色的舊夾克,褲子穿的是牛仔褲還是黑色的西裝褲?他躺在那里,面無血色,頭發亂蓬蓬,生前一個人孤零零在外,死后還是一個人孤零零在外。
誰去處理遺體
我跟母親和先生討論,是否應該找個人過去處理一下,母親說了大姑的顧慮,核心就是擔心感染的風險和費用的問題。
母親說:“要不你過去一趟?”
先生表示反對:“一大家子人,親媽、姐姐和親兄弟都不去,怎么輪到侄女跑過去?這說得過去嗎?”
一個人在外地死了,一大家子人,沒有一個人去領遺體,這是何等的凄涼?
我覺得我或許應該多承擔一些責任,畢竟我應該是這個家里經濟條件最好的人。先生說:“你可以挑大梁,經濟上多承擔一點,但你處理過這種事情嗎?一個女生這么大老遠一個人跑去處理一具遺體?再說了,你這么忙,你有時間請一周假過去?”
我沉默了,想到我要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城市,在冰冷的停尸房里領走一具尸體,再聯系殯儀館處理相關的事情。我承認,我退縮了。
我也無法想象我看到幺爸遺體的場面,我跟他多年未見,最后一次見面印象中是十年前。我和先生剛戀愛,回老家見親戚,那時候也是他下廚,在父親家里,做了一桌子精美的菜,我還跟他請教了一下做菜的秘訣,他輕描淡寫地說:“很簡單啊,就是佐料放齊全。”說話還是輕聲溫柔的樣子。
那一次,他沒有和父親吵架賭氣離開。
死亡迷案
我給四爸發了消息,要了聯系他們的那個警察的電話,他給我回了個電話號碼和 OK 的動畫表情,再無其他。 我不知道他那個表情后面是什么心情,從收到消息到現在,一周的時間過去,他或許已經過了傷心的階段。
我又向父親問了幺爸的大名,我突然發現,我只知道大家平時都叫他王強,他戶口本上的大名是什么我并不記得。
第二天,我沒上班,請假去醫院看牙,北京的醫院里人來人往,但所有人幾乎都謹慎地戴著N95口罩。我留心著周圍在咳嗽的老人,有點后悔自己僅戴了普通口罩。
在等號的間隙,我撥通了那個警察的電話,同時加了他的微信,電話沒人接,微信也一直沒通過好友申請,我在想,或許這一樁案子對他們來說只是眾多工作中的一件。
晚上9點多,我又打了一次電話,這次電話通了。
“您好,您是福州倉山派出所的民警嗎?”
“是的。”
“我是,嗯,那個……王孝貴的侄女。”
“誰?哦……”對方仿佛通過記憶搜索想起來了,“你們不打算把遺體帶回去嗎?”
“家里人可能有幾點顧慮,一個是現在疫情,他們擔心過去感染了。二是現在過去火化,不知道當地是什么情況,殯儀館是否需要排幾天隊呢?三是費用的問題,醫院搶救的費用大概多少,遺體處理這塊,過去處理大概需要多少錢,另外就是王孝貴被送到醫院的時候身上有別的東西嗎?如果他身上有什么銀行卡之類的,可以查到他是不是還有點存款,夠辦后事的,我想家里人的顧慮會小一點。”
說完這些,我聽到對方似乎冷笑了一下,那冷笑里或許帶著鄙視和輕蔑,我感覺我的臉在微微發燙。
“是這樣的,他是在去診所的路上暈倒的,或許之前自己已經感覺很不舒服了,但是可能因為經濟原因,都沒有去醫院,而是找了一家小診所,結果在路上就暈倒了,然后有人報警,我們趕緊送到醫院,到醫院沒多久就昏迷了,還沒怎么搶救就去世了。所以,醫院搶救的費用基本沒有。”
“是因感染導致的嗎?”
“這個……嗯……不知道……說不好。”
我感覺到對方的含糊其詞, 對方又補充了一句: “他本身有糖尿病,到最后已經酸中毒了。 ”
“什么中毒?”
“酸中毒。”
“他被送到醫院時,身上還有別的東西嗎?”
“除了身份證,其他都沒有。他在哪里工作,住哪里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他常年在外漂泊,跟家里人聯系不多,我只知道是在一艘貨船上當廚子。”我頓了一下,問道,“當地殯儀館火化需要排隊嗎?”
“排隊的話,估計一兩天就可以吧。”
“火化的費用大概多少?”
“這個我不清楚,我有一條龍的電話,可以發給你,一條龍大概是幾萬塊錢。”
“當地殯儀館是否可以火化之后,幫忙把骨灰寄到重慶?”
我似乎又聽到了對方的冷笑。說實話,我不懂這些紅白喜事的規矩,心想或許是不是從來沒有人考慮過如何郵寄一個骨灰盒的問題?
“估計不行,你可以問問一條龍。”
“他被送到醫院的時候,身上什么都沒有嗎?連手機都沒有嗎?或許通過手機可以查電話,我們去聯系他的老板。”
“沒有。你們家里人的電話都是通過身份證找重慶當地派出所查到的。”
“好的,我知道了,我跟家里人再商量一下。”
“你們商量一下吧,否則我們都不知道怎么處理了。遺體還放在太平間呢。”
掛完電話我在想,是在什么情況下,一個人身上除了身份證,連錢包、手機都沒有?難道是暈倒的時候被路人撿走了?緊接著我突然想到,這里跟姑姑說的不符,姑姑說接到警察電話后,還給幺爸打了語音過去,對方還接了,但姑姑當時慌亂了,沒有打視頻電話,并沒有看到幺爸的遺體。
我給那個警察發了條短信,委婉地表達了這一點,并請他是否可以拍個遺體的照片給我們。
但對方再也沒有回短信。
疫情之下
我試探著跟姑姑溝通了一下火化的事情,并表示我可以多承擔一些費用,為了打消她的顧慮,我說幺爸應該幾萬塊錢存款還是有的,到時候可以到銀行處理。
連著幾天,姑姑斷斷續續給我發了很多語音。
“麗麗,你幺爸遺體火化的事情,我一個人做不了主,你可以再跟你爸爸和四爸商量一下,問下他們的意見。我的意見是什么呢?你幺爸常年流浪在外,單身漢一個,首先他應該沒什么錢,他每次回重慶來,你奶奶問他存錢了沒,他說是有幾萬塊錢,但具體幾萬,存在什么銀行,我們沒有哪個人清楚。
“他這幾年去了很多地方,杭州、蘇州、貴州、北京、深圳、上海……到處跑,說是疫情不好找工作,你也知道他是廚師,就是找餐廳、酒店這種地方給別人做飯,可能疫情的關系工作確確實實也不好找,但我們都覺得他也是借機在外到處旅游。
“本來我們都勸他,就在重慶近一點的地方找個工作,大家有個照應。他硬是不聽啊,非要到處跑。又沒有工作,到處旅游的錢從哪兒來的?還不都是奶奶接濟的他,他嘴巴又會哄人,哄得你奶奶高興得很,你奶奶都信他的,估計老太婆那點存款都被他揮霍得差不多了。”
我才知道幺爸還來過北京,但他并未聯系過我。我猜想,幺爸自尊心強,要面子,就算來了北京,也絕不愿意為了一點事兒來麻煩侄女,或者是幫他找工作、帶他去參觀景點、招待他,他或許寧愿自由自在,獨來獨往,少一點羈絆。
“這幾年疫情,說實話,大家日子都不好過。你也曉得,你姐姐 (姑姑的女兒) 去年離了婚,一個人帶著孩子,特別辛苦呀。她前段時間好不容易找了個工作,就是在美心,你也曉得,是個私企,本來想著離家近,省掉路上的時間,早點下班后還可以照顧孩子,結果完全不是那回事。
“個老子的這個老板簡直就把員工往死里壓榨,你姐姐是搞財務的,老板說近幾年效益不好,要裁員,啷個辦?只有使勁加班啊,生怕被裁掉了。最后,一個部門里都不剩幾個人了,還在說要裁員。你姐姐說每天要搞那個什么單子,一天幾萬張,眼睛都整花了,真的是惱火得很呀,經常是干到半夜2點多回來,最早最早就是晚上11點多回來,早上7點不到就出門了,有時候一天就睡四五個小時,狗日的你說這是什么公司嘛,就是這么壓榨人。
“還好是我們還住得近,娃兒還可以幫她帶一下,要不然她一個人啷個辦?一個女生,大半夜下班回來,我又擔心她安全呀,但是沒得辦法,就這幾千塊錢一個月的工作,也要拼死拼活地干,啷個辦嘛,家里還有房貸要還,還有娃兒要養,都是為了生活為了娃兒。這些都不說了。
“你爸爸和四爸、三爸,你也曉得,你爸爸沒有個正經工作,打牌的時間多;你三爸當個保安一個月就是那點工資;四爸呢,之前廠里工作也沒了,現在就是開三輪車,一天也掙不到好多錢,基本就是維持生活,還好你四爸老實勤快,找了個女朋友,這個女的還愿意跟著他,這個女朋友還幫忙照顧一下奶奶。加上我們偶爾也回去照顧一下,這一家人,就是這樣了。
“說實話,我年紀大了,現在動不動身上也是各種毛病,感覺精神也不行了,完全是個老太婆的狀態了,也折騰不動了,也怕感染。”
姑姑說完苦笑了一下。
“你爸爸和四爸如果愿意過去,我沒有意見,你可以再問問他們兩個。
“你奶奶這邊,我們現在也沒告訴她實情,就說是貨船出海,信號也不好,估計還有一段時間才能聯系上。到時候怎么說再看吧,奶奶這幾年身體也不大好了,這幾天腰又痛得特別厲害,年紀大了,也是什么毛病都出來了,本身也是有糖尿病。能拖就拖上一段時間再說吧。都不告訴她,可能她過得還好一點。”
最后,姑姑說:“麗麗,這個事情我建議你也不要管了,人活著就是這么一場,如果你幺爸的遺體接回來,在重慶這邊還要回老家做一場法事。說白了,這些死后的事兒,都是做給活著的人看的,你幺爸也沒有后人,在重慶除了我們幾個,還有什么親戚?有什么意義呢?這些東西都是些虛的,活著的人過得好就不容易了,你幺爸走了就走了吧。如果那邊派出所再找你,你就說你就是侄女而已,遺體他們肯定會想辦法處理的,也可以跟他們說捐給當地的醫學院,或者他們怎么處理了就行。家里這邊,回去立個衣冠冢就行了。”
我看著姑姑的語音發呆。
我沒有再給父親和四爸打電話征求他們的意見,我想,打不打意義都不大了。
我能做的也有限,我對別人又能要求什么呢?
尾 聲
我翻看著姑姑給我轉發的幺爸發給她的視頻。
視頻中,天剛亮,海是灰蒙蒙的,翻滾著很急的浪,和天空幾乎連成一片。天上還有一輪未落下的白晃晃的月亮,周圍飄著幾片孤零零的云,遠處能看到海岸邊起伏的山,那山也是灰蒙蒙的,貨船轟隆隆地駛向茫茫的大海。
在貨船上一個狹小簡陋的房間里,有一個窄小的單人床、紅漆有些剝落的寫字臺和柜子、老舊的空調和座機電話,幾個洗臉盆零星擺在地上,一根繩子拉在屋里,掛著幾件衣服。
幺爸向姑姑介紹:“看嘛,這就是我的宿舍,船上的宿舍。啥子都有。”
我打電話聯系了福州當地的殯儀館。背景聲音很雜很亂,似乎一大堆人在忙忙叨叨的,對方草草地表示不接受遠程辦理,必須家屬親自到場。
至于是否需要排隊火化的問題,我沒有再問。
我想到那條在茫茫海上行駛的貨船,里面有一間廚子的房間,但主人永遠不會回去了。
幺爸發來的視頻截圖丨作者圖
作者:桑榆,職員
編輯:霧
每周一三五 晚九點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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