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魏水華
頭圖| pixabay
無辣不歡。
不來點下飯醬吃不下飯。
再沒有比豬油拌飯更香的東西了。
臘腸,煙熏味重的才好。
螺螄粉好吃就要夠臭
這些在當今美食世界里習以為常的文案,都指向一個詞:重口味。
根據國家統計局數據,2019-2021,中國食用鹽消費總量分別在1168萬噸、1251萬噸和1300萬噸;中國辣椒消費總量分別在2001萬噸、2025萬噸和2053萬噸。
顯然,調味品用量增速超過了人口增長比例。
口味變重,似乎已經成了中餐里的大趨勢。
NO.1
怎樣才算重口味?
大多數情況下,所謂重口味,就是在食物中過分加入調味品和香料。
但中國并不是一個盛產調味品和香料的國家:
中國大部分地區缺鹽,沒有西歐地區豐富的鹽業資源;
中國最早有信史記載、作坊化專業生產的醋,比巴比倫晚了上千年;
甘蔗原產于印度,中國到了唐朝才有蔗糖的記載;
桂皮原產于緬甸或斯里蘭卡;
香葉原產于小亞細亞;
八角原產于越南紅河三角洲;
茴香原產于地中海沿岸;
香蔥原產于東北亞草原;
丁香原產于印尼蘇門答臘和爪哇;
胡椒原產于印度;
辣椒原產于美洲;
大蒜原產于中亞;
顯然,中國的調味品發展進程遠遠晚于歐洲。
除了花椒之外,幾乎所有今天中國菜日常使用的香料,也并非中國原產。紫蘇和山葵雖然原產于中國,但中餐里卻長期棄之不用,真正讓它們坐上廟堂的,是日本料理。
地大物博,調味匱乏。
但對于極少數的王公貴族來說,香料和調味品卻從來不缺。
《周禮》記載,周天子平時吃的“醢用百有二十甕”,根據《廣雅》和《說文解字》的解釋,醬的別稱是醢,“醢也,從肉酉”。
也就是腐敗發酵的肉。
這一百二十甕肉醬,都是發酵后的動物肉醬。其中包括麋鹿肉醬、獐子肉醬、蜜蜂肉醬、牛內臟醬、蚌肉醬、蛤蜊醬、螞蟻卵醬、豬肉醬、魚肉醬、兔肉醬、雁肉醬……
多種多樣的醬,需要鹽,以及水果或糧食發酵而來的含酒精的汁水去腌制,口味絕對不輕,但在那個以生吃、燒烤為主要烹飪手段的時代,發酵后的肉類其實相比于生肉更加安全。鹽和酒精的參與,有效控制雜菌、霉菌的繁殖,殺死寄生蟲,讓酵母菌盡情對肉中的蛋白質進行分解。
最終,誕生出鮮美、易于人體吸收、毒害副作用低的食物。
無獨有偶,與之同時代的美索不達米亞人,掌握了利用茴香、蒔蘿、海鹽與陽光加工甜曬海鮮的技術;稍晚一些的古羅馬人,學會了懸掛吹風保存牛肉,并以迷迭香烹制,這是現代熟成牛肉的起源。
從今天的視角看來,東西方文明,都有著熱愛重口味的往事。
NO.2
但在平民階層,東西方的飲食口味,卻在很早以前就分道揚鑣。
古羅馬的平民們,雖然吃不起肉干曬魚,但依然可以以發酵的葡萄汁搭配奶酪。酸、澀、臭、爛,卻在漫長的時間里慢慢適應,逐漸甘之如飴。
農業基礎雄厚的東方,百姓們則選擇吃得更素——也就是以蔬菜和谷物作為主食。
《墨子·辭過》說:“古之民,素食而分處。”
《孟子·梁惠王》說:庶人,“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只有七十歲以上德高望重的老人才有資格吃肉。
相比動物,植物的取材容易、保存期相對更久,也利于馴化選育。
孔子說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婦孺皆知,但原文后面還有另外兩句不為人知的話:“食饐而餲,魚餒而肉敗,不食。”意思是不新鮮的魚肉不吃。
事實上,肉和魚并非越新鮮越好吃。肉類需要排酸才會變得軟嫩鮮美,這是肌肉纖維斷裂,更宜被人吸收所呈現的特點;熟成的魚蝦蟹則比新鮮捕獲的有更明顯的鮮甜味,這是一部分蛋白質降解為多肽、氨基酸的標志。
但排酸、熟成或多或少,需要外部調味品和香料的參與,以抑制雜菌滋生、掩蓋修飾不悅的氣味。
孔子為代表的中國知識階層,從審美的層面,對這種“重口味”予以否定。這或許是為了推動農耕社會的發展,或許是為了降低肉食的消耗,又或許是為了塑造中國人的集體性格,總之,他們成功了。
直到今天,大部分中國人依然以“吃得新鮮”為政治正確,把現摘的蔬菜、現殺的家禽家畜、現捕的魚蝦,以及極少的調味品視作無上美味。
真有那么好吃么?未必。但這種飲食觀,確實是上至貴族士大夫、下至黎民百姓,人人皆可呈現的,豐儉由人的餐桌文化。
至于腌制、發酵的重口味的肉、醬,則在很長時間里,被視作不上臺面的食物。雖然中國人后來發明了火腿、發明了醬油、發明了熏臘、發明了梅菜、發明了臭豆腐,但它們或是被當成鹽的替代品,成了清淡滋味里少量添加的,增加菜品色彩的調味料;
或是被當成平民百姓糊口的、不上臺面的吃食。
在中餐的大菜系、名菜譜里,很少有以它們作為主角的食物。
所有人都在潛意識里覺得,重口味,是不好的。
NO.3
有趣的是,在中國文化昌明、經濟發達的唐宋時代,中國式的,唯清淡、唯新鮮的餐桌審美,也作為一種文化溢出,影響了周邊的國家和地區。
比如日本清淡的鯛魚壽司、豆腐湯,一點點醬油、一點點味啉,就能呈現深邃的滋味;
比如越南清淡的卷粉,新鮮的豬肉和蔬菜,卷入潔白的米粉皮里,爽滑;
比如蒙古清淡的手把肉,清水煮羊肉,什么都不加,只要鹽點蘸即食;
比如朝鮮半島的冷面,繁雜的梨絲、黃瓜絲、辣白菜、雞蛋絲背后,所努力呈現的,也是清新爽口的味覺
文化從屬于社會經濟、味覺又從屬于文化。當一個社會站到文化高地的時候,它所崇尚的味覺生態,也會不自覺地傳播向更遠的地區,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但吊詭的是,當日本、越南等地區還在堅持清新淡雅的味覺時,中國人自身的餐桌審美卻發生了變化。
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后的約一個世紀,辣椒傳到中國。這種被中國文人描述為“色紅,甚可觀”的觀賞植物,自東南沿海登陸之后,迅速向內陸傳播,并在缺鹽的貴州,完成了它“辣以代鹽”的食材進化。
而后,辣椒迅速攻陷川渝地區的江湖,并以一種席卷山河的氣勢,在川、魯、粵、淮揚幾個大菜系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即便是文人氣最濃、特別注重清淡飲食的淮揚菜,也視辣椒為祛腥利器,以少量辣椒遮蔽水產、水禽中的氣味。
這種味覺的變化,和明帝國皇室發軔于社會底層有關,和資本主義萌芽之后百姓大眾的自我意識覺醒有關,也和15世紀之后航海技術進步、世界被打通有關。總之,它可能讓士大夫們覺得斯文掃地,但對大多數人來說,則是市井的勝利、庶民的勝利。
重口味的本質,是人類自身對氨基酸、糖、鹽的生理性需求,對辣椒素、蔥素、蒜素和其他植物芳香物質的嗜好性需求。拋開健康問題不談,人們變得重口味,就是人們開始正視味覺需求、自我需求的人性解放。
這種改變,也反過來潛移默化地影響了文人士大夫階層的審美。
比如,17世紀,李漁在《閑情偶記》中這樣描述螃蟹:
“蟹之味壞于食之之人。以之為羹者,鮮則鮮矣,而蟹之美質何在?以之為膾者,膩則膩矣,而蟹之真味不存。更可厭者,斷為兩截,和以油、鹽、豆粉而煎之,使蟹之色、蟹之香與蟹之真味全失……凡食蟹者,只合全其故體,蒸而熟之,貯以冰盤,列之幾上,聽客自取自食。剖一筐,食一筐,斷一螯,食一螯,則氣與味纖毫不漏。”
而僅僅幾十年后,袁枚在《隨園食單》里螃蟹的吃法,則變成了:
“剝蟹為羹,即用原湯煨之,不加雞汁,獨用為妙……炒蟹粉以現剝現炒之蟹為佳。過兩個時辰,則肉干而味失……將蟹剝殼,取肉、取黃,仍置殼中,放五六只在生雞蛋上蒸之。上桌時完然一蟹,惟去爪腳。比炒蟹粉覺有新色。楊蘭坡明府,以南瓜肉拌蟹,頗奇。”
從只能單獨蒸食的螃蟹,變成了豐富多彩的蟹羹、炒蟹粉、蟹蒸蛋、南瓜拌蟹……文人們的口味在變重,但世界也變得越來越寬廣。
1908 年,東京帝國大學的化學家池田菊苗,從昆布中分離得到了一種化學物質:谷氨酸,為了增加谷氨酸的溶解度和穩定性,它嘗試加入鈉離子,最終合成出了一種帶有強烈鮮味的化合物:谷氨酸鈉。
味精。
池田菊苗把這種味道命名為Umami(日語口語“旨味-鮮美的味道” )。1960年代開始,國際社會開始以Umami描述鮮味,并最終證明了這是一種在酸、甜、苦、咸之外的,人類的第五種味覺。
從邏輯上來說,谷氨酸鈉和再后來誕生的呈味核苷酸,讓中國文人堅持的“清淡清鮮”理念徹底崩塌——如果食材本來的鮮甜味是清淡的話,那么谷氨酸溶液、呈味核苷酸溶液算不算清淡的“真味”呢?攝入高濃度的味精,又算不算重口味?
在此之后,中國人在重口味的道路上一發不可收。重慶火鍋、四川串串、貴州酸湯、廣西螺螄粉、廣東沙茶、東北麻辣燙、新疆烤肉……辣椒、鹽、味精、香料被大量應用于烹飪,年輕人們在紅湯邊翻滾氤氳的香氣里狂歡。
事實上,中國并非這種變化的孤例,哪怕是素來以清淡著稱的日本,人們也越來越少食用江戶時代最流行的,寧靜恬退的鯛魚,而是傾向于油脂豐富、充滿張力的金槍魚、和牛,乃至更重口味的燒鳥。
相反,歷來吃得高鈉、高油的歐美,則在80年代初經濟危機之后,開始轉向關注健康、高纖飲食。“日本式”“東方式”的飲食養生出現了越來越大的市場。這種趨勢也反向影響了今天的中國和日本,重口味飲食和低鈉健康飲食,成為了很多人追求的矛盾而統一的整體。
世界正變小、地球被拉平。只有食古不化的遺老遺少們,才會在大變局中頑固守舊,感慨滋味難再、清淡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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