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珍說自己是命不好。小小年紀沒了爸爸,和媽媽也分開了,有個家境很好的舅舅曾經(jīng)想收養(yǎng)她,因為家里有5個男孩,就想要個女孩,但也被大伯拒絕了。
—這是全民故事計劃的第712個故事—
前 言
2022 年 12 月初,在失業(yè)后 從廣州回家的火車上,我遇見了一位獨自帶著行李箱、穿著得體、頗有精神的 50 來歲的女性。
剛走進軟臥車廂時,我是有些驚訝的。在火車上遇到的這個年紀的女人,要么是有兒子媳婦陪著回老家或去治病,要么是送孫輩去城里找他務(wù)工的父母,一個人坐車,還帶著這么多行李,是很少見的。
十多個小時的夜班火車,人總要找點事情打發(fā)時間。在她教我補下鋪票差、我送她水果零食的互動中,我們開始熟悉,也開始聊起來。
在這場長達三個小時的陌生人談心中,我知道了她是去廣州治癌癥,胃癌晚期,21天就得跑一次醫(yī)院;知道了她的名字、她的成長環(huán)境,和她的家庭;看到了一個女性不斷向上攀爬又下墜、一直努力但不太幸運的人生。
一個人去治癌癥
我艱難地拖著大包小包找到車廂時,淑珍已經(jīng)放置好了行李,拿出了吃食,在她的臥鋪上端坐著了。 她穿著經(jīng)典款云紋亮絲棕色毛衣,內(nèi)搭有紅有綠,腳踩一雙亮黃色鞋帶的高幫帆布鞋,看得出來上了年紀,但和我往常在火車上遇到的,因年老體衰或照顧孩子而無暇自顧、有些狼狽的祖輩不同,她顯然對自己的舉止穿著頗有要求。
看見我進門,淑珍對我笑了下,又教我怎么把門鎖緊,我扒拉出買的各種零食,想分給她一點,她禮貌回絕了。隨后,她接到了一個電話,操著一口方言聊了起來。打完電話后,她和我解釋道,因為生病,很久沒吃辣椒了,又指著我買的鹵貨說,兒媳婦也愛吃這些,每次上街都要買雞爪,還得是酸辣的、去掉骨頭的那種。
我問她去廣州做什么,怎么一個人坐夜班車。淑珍說她是去廣州治病的,每次都是坐這趟凌晨3點到站的夜班車,以前是兒子媳婦陪著去,最近他們抽不出空,就自己去了。
說到陪同看病,淑珍就像打開了話匣子,不再是一問一答,而是連珠炮般傾訴了起來。講她兒媳婦陪著去廣州,從來不去醫(yī)院,而是去旅游,去見朋友、逛景點、吃喝玩樂,忙沒幫上,路費、餐飲費、住宿費都要多花不少,但兒媳婦就是要去,跟兒子從來不分開。開支太大了,加上最近他們也很忙,淑珍就想著,“算了,這次我吃點苦,一個人去。”
沒有人陪確實有很多不方便,買哪天的火車票、什么時候做檢測來得及又不超時效、怎么去醫(yī)院、在哪掛號排隊、辦理入院出院報告單,以前全都是兒子弄好,淑珍跟著走就行,這次全都要自己做。原本她買的也不是今天的火車票,但檢測結(jié)果出得比預(yù)料的快,又怕明天超時,就臨時改了日期,房費都沒退就急忙出門趕車了。因為是癌癥晚期,身上到處都痛,爬不了上鋪,所以上車后就找乘務(wù)員補差換了下鋪的票,辣椒也一點都不敢吃。
但再不方便也得試著去做,學(xué)著獨立完成出遠門看病的所有事,淑珍沒有多少抱怨,“這個病沒個期限的,兒子不可能每次都陪著來,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我理解。”
淑珍一頭黑發(fā),精神頭很好,面相不顯老,也沒有一股病氣,看著還年輕,很難將她與癌癥晚期聯(lián)系起來。我對她說了我的疑惑,她說自己年齡是不大,也不過55歲,但以前更顯年輕,唱歌、跳舞、演講,什么都喜歡、都參加,這幾年才開始像個老太婆一樣,常年奔波在去醫(yī)院的路上。
“我就是太拼了,做好幾份工作,把自己整垮了,”淑珍說起自己的老伴,“他太不著力了。”她丈夫年輕時在國企工作,工資穩(wěn)定且清閑,但也不管家。為了給孩子更好的生活條件,她只得同時打幾份工,還得買菜做飯,管一日三餐,和全家的家務(wù)。現(xiàn)在她早早患癌,丈夫因為“不問世事、不理俗務(wù)”,身體健康又頗顯年輕。丈夫退休了,有錢也有時間,力氣大還能說會道,但是不愿做檢測,所以出不了門,就也不管她治病的事。
從鄉(xiāng)下到城里工作,嫁給高大帥氣的國企員工,剛結(jié)婚的淑珍回老家時是人人羨慕的對象,不曾想到未來是剛退休就患癌,一個人坐火車去治病的狀態(tài),“我的命真的好苦,人跟命不能爭。”
跟命不能爭
回憶起波折不幸的成長經(jīng)歷,淑珍也沒法再像之前解釋獨自看病緣由時那么豁達和樂觀,她講話依然井井有條,語氣平淡,情緒穩(wěn)定,沒有后悔怨恨,沒有哽咽落淚,只是一個“苦”字貫穿了始終。
淑珍很小的時候,父親在縣城學(xué)校教書,媽媽在學(xué)校里做文件物品的收發(fā)工作。爺爺奶奶過世得早,但父親吃苦敢拼,找到了不錯的工作,也撐起了一個家,一家人還生活在鄉(xiāng)下,但日子是向上的、有盼頭的。
父親在計劃著把一家子的戶口隨遷到學(xué)校時,卻被查出了肝癌。一心想著治病的事,父親沒有余力和時間去謀劃遷戶口的事。但幸運沒有降臨,沒過多久,父親過世了,遷戶口的事就此作罷,淑珍和弟弟跟著媽媽在學(xué)校里住。
淑珍媽媽當(dāng)時不過二十多歲,長得很好看,孤兒寡母,性格又不強勢,覬覦的目光和暗地里的小動作時不時落在她身上。有學(xué)校老師“追求”她,實際上家里有老婆,只想讓她當(dāng)見不得光的情人;也有高中生追求她,家里條件很好,被淑珍媽媽拒絕后,還下跪相逼。
生長在人情關(guān)系錯綜復(fù)雜的鄉(xiāng)村里,又是家里的老大,加之生活突逢巨變,淑珍很懂事。看著媽媽被騷擾、每晚偷偷流淚,淑珍就主動勸媽媽,如果有好的就去找,即使不能帶她和弟弟一起生活,她看著媽媽過得這么難,心里也很難受,“我不會怪你拋棄我的。”
后來淑珍媽媽挑中了一個人品還不錯的對象。繼父有三個孩子和80歲的老母親,養(yǎng)不活那么多人,打算留下淑珍,把弟弟送去沒有親生孩子、只有個養(yǎng)女的鄉(xiāng)下大伯大媽家。大伯說既然帶了一個,再多帶一個也無妨,淑珍就和弟弟一起去了鄉(xiāng)下。
回鄉(xiāng)下后,淑珍升了初中,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但幾乎每天都是吃蘿卜咸菜,沒有什么蔬菜肉蛋吃。也不是大伯家一窮二白,只是從小養(yǎng)大的養(yǎng)女,和中途撿來的“拖油瓶”侄子侄女,親疏分明,有好東西都得緊著自己孩子。吃飯不分桌,但即使好菜放在眼前,淑珍也不敢夾。
大伯是村里的隊長,大媽性格又強勢,眼睛一瞪,村里的人都怕她,更不用說十來歲的孩子。淑珍如果夾了點好菜,大媽就會橫眉豎目,狠狠盯著她,淑珍就怕了,馬上放回碗里。弟弟則比較虎,她瞪她的,我吃我的,管她高不高興。不吃眼神暗示這一套的,大伯大媽也沒辦法,直接說就留人話柄了,也可能是指著“兒子”養(yǎng)老,所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同樣是帶飯去學(xué)校,淑珍連一粒米都不敢多裝,一餐定量三勺;而弟弟膽大,哪怕是臘肉、臘雞,也天天帶去小學(xué)里吃。于是三個孩子里,只有淑珍餓得瘦不拉幾,和體格寬大結(jié)實的弟弟走在一起,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一家人,初三體檢的時候,淑珍的體重只有七十多斤。
在這樣的艱苦環(huán)境里,淑珍唯一能做的只有好好讀書,希望能考上中專當(dāng)老師,可以少讀幾年書,還能分配工作,是個鐵飯碗。努力有回報,淑珍考上了,和另一個女孩并列第一名。但不知怎的,又被刷下來了,她哭得崩潰,連生存的希望都沒有了,“我過得那么苦,家里那么窮,天天挑燈夜戰(zhàn),為的就是這下出人頭地,結(jié)果卻是這樣”,不知前路在何方,一時想到去死。
最后在老師們的勸說安撫下,淑珍才答應(yīng)去讀高中,但是已經(jīng)信心全無,“讀書好有什么用,還不是說刷就刷掉嗎”,也提不起勁學(xué)習(xí),只是天天空想、流淚、自怨自艾。升到高二后,淑珍的抵觸情緒才消下去,想著既然來了,那就認真學(xué)。悶頭追趕了一年多后,高三沖刺階段,淑珍的身體又出了問題,腳每天疼痛發(fā)熱,不能落地,走不了路,就只能休學(xué)。去醫(yī)院檢查后,醫(yī)生說是缺乏營養(yǎng)導(dǎo)致的。
淑珍說自己是命不好。小小年紀沒了爸爸,和媽媽也分開了,有個家境很好的舅舅曾經(jīng)想收養(yǎng)她,因為他家里有5個男孩,就想要個女孩,但也被大伯拒絕了。沒有長輩能依靠,只能靠自己改變苦命,所以淑珍從小就咬緊牙關(guān)地去拼。
因為寄人籬下的虧欠和不安感,放學(xué)后種田、下地、挑擔(dān)、砍柴,淑珍和大人干得一樣快、一樣好。在學(xué)校里參加運動會,短跑、1500米長跑、跳遠都能拿第一名;考試分數(shù)哪怕只比預(yù)料的少一分,也會氣得撕卷子。一刻不停地攀爬,但每次要往上走一步時,都有更大的不幸將她打落。
成年后工作、結(jié)婚生子,即使丈夫不得力,淑珍一個人干著好幾份活,把兒子培養(yǎng)成才,還給他在本地準備了一套房子。兒子學(xué)的藝術(shù),頭腦靈活,大學(xué)時開始創(chuàng)業(yè),畢業(yè)后就結(jié)了婚,回到吉安后,公司也發(fā)展得不錯,自己買了套大房子,準備要孩子。
考中專時并列第一的女孩子已經(jīng)當(dāng)了校長,雖然自己運氣不好、比不上她,但現(xiàn)在普普通通的也還行,可以過點晚年享清福的生活,淑珍這么想著。但沒多久又確診了癌癥,開始長期往返于兩地的醫(yī)院和家之間,“所以人說跟命不能爭,我的命注定是這樣苦。”
滿60就死得了
“得了病我才知道,要先善待自己。 ”回憶過去數(shù)十年的人生后,淑珍這么總結(jié)道。
工作后經(jīng)濟狀況好轉(zhuǎn)不少,淑珍對向她尋求幫助的人都不吝援手,不管是親人,還是朋友。繼父和媽媽裝修房子缺錢,她把手頭的活錢全給他們用;三個繼弟妹和一個繼父與媽媽生的孩子,淑珍每年過年都給他們買新衣服,出錢給他們讀書。繼弟結(jié)婚有了孩子后,每天在她那吃飯,她好生招待著;大伯70歲左右來城里看病,也住在淑珍家,一住就是一兩個月。
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淑珍沒圖什么將來的回報,只是重感情,不記仇,只念著別人的好——大伯大媽偏心,但也供自己讀完了高中;繼父沒養(yǎng)過自己,但也是自己在世上的親人,還和媽媽一起生活了好多年。
但在生病后,這些善意的施與也有了相應(yīng)的回饋:表弟在廣州的腫瘤醫(yī)院工作,因為他的介紹才知道可以去那里治病,查出來就是晚期,如果在本地治,可能都活不到現(xiàn)在;繼父80多歲的高齡,看她這次來廣州沒人陪,說自己可以陪著去;親戚同學(xué)幾千上萬地給錢,支持她治病,到現(xiàn)在共計有十幾萬了。
“真的幫別人就是幫自己,要不是我之前對他們那么好,他們哪里會這樣對我呢?”癌癥的治療費用是個無底洞——兒子媳婦陪同看病時,買的軟臥300元一人,來回就是兩千,住宿即使是一般的酒店,也要一百四五十,10天就一千多,加上三個人的伙食費,去治療一次就是五六千的支出。親朋的慷慨解囊確實減輕了一些淑珍的經(jīng)濟和心理壓力。
人情上的有來有往、投桃報李是件溫暖的事,但加上“拼命付出、罹患絕癥”這個前提,這樁美行又變得苦澀起來,“你首先要善待自己,有余力了再去善待別人,不然的話,錢都被治病治掉了,落了個人財兩空。”
盡管因努力總是徒勞無功而認命,因沒過一點好日子而遺憾,淑珍還是盡量樂觀,保持一個好的心態(tài),“我還有錢、還走得動,那就去治,治到?jīng)]錢、動不了為止。”也是因此,淑珍才能在醫(yī)生下達“估計還有半年”的判決后,還活了兩年多。
都說人之將死,越發(fā)怕死,淑珍卻不然。她說自己還差幾年滿60歲,在鄉(xiāng)下滿了花甲后死就不算短命了,“滿了60歲,要死也死得了。總不能拼命拖累兒子,讓他為我傾家蕩產(chǎn)吧,他還年輕,有自己的家。”
講到這里,聊天的基調(diào)已經(jīng)變得沉重,加上快到火車關(guān)燈的時間,我又勸慰鼓勵了淑珍幾句,就和她各自洗漱休息了。
夜里3點左右,我被乘務(wù)員的提醒聲喚醒,淑珍已經(jīng)收拾好了大行李箱和兩個手提袋,整理好衣服頭發(fā),準備出門了。
我和她說了再見,閉上眼準備再次入睡,腦海中莫名浮現(xiàn)了她在冬夜的寒風(fēng)中、背著行李穿過站臺的身影。
我不知道她還要獨自走過多少個這樣的夜晚。
作者 | 龍玉環(huán)
編輯|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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