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了解陳英杰的創作是從那些東方意象的圖騰開始的。升龍、猛虎、醒獅,這些中國人流傳至今的視覺圖像和精神符號在他的繪畫中煥發新生。在他的畫中,既看得到街頭涂鴉的不羈與自由,也傳承了中式潑墨的豪情與寫意。因此,涂鴉與水墨、東方與西方、傳統與當代的邊界在畫里自然地消解,逐漸匯成了陳英杰的獨樹一幟的創作語言。
近兩年,他頻頻走出工作室之外,前往云南,探訪西藏,試圖抓住每一個稍縱即逝的創作瞬間。戶外隨時變幻的天光和溫度隨時觸發他的創作欲。他到處畫——在車上、在酒店的房間、在雪山腳下、在海拔數千米的湖邊,仿佛一切可入畫。“我感覺自己有使不完的能量。”他說。
近日,在廣東美術館舉辦的群展“繪畫:地方、故事、風情、寓言”中,這些寫生創作首次集中展示在觀眾面前。借此機會,陳英杰與我們分享了背后的創作故事。
● 陳英杰攝于瑪旁雍錯
陳英杰已經坐了將近一小時。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瑪旁雍措,遠處是無數朝圣者仰望的岡仁波齊。四月還不是最佳的轉湖季。沉睡的圣湖還未蘇醒,湖邊的冰堆重重疊疊。那是自然的引力。每年一到冰融期,岸邊便是這樣的風景。
“那里就像是我的蓄電池。” 不是第一次在戶外寫生,不是第一次瞭望山峰作畫,不是第一天領略西藏深處變幻莫測的天氣,甚至沒有充足的創作時間,可那片冰堆直直地擊中他的心。那不是整齊的白茫茫的一片,每一塊都是鋒利的個體。它們擠壓,競爭,仿佛在較勁是誰最先觸碰地表的溫度,或是誰能長久地挺立,不被洶涌的風雨和頑強的烈日奪取自己的存在。
停下來。這股未經雕飾的凌亂讓陳英杰決定停下來。他駕駛著一臺紅色皮卡,心想在離開西藏之前最好再畫一張。他的身后跟著一輛貨車,里面裝著所有的工具和物料。這是他第一次進藏,幾個月前就為此列了一張長長的物料清單,其中包括各種規格 的畫布、畫框、顏料、噴槍,應急藥物和其他裝備也必不可少。不是沒想過輕裝上陣,出行前一周,他曾試圖刪刪減減,最后還是決定“萬事俱備”。
于是,兩臺車跟著他一路從布達拉宮駛向阿里,開到古格王朝,開到岡仁波齊,開到海拔4588米“像珍珠一樣”的瑪旁雍錯。沿路的風景常常超出預期。有時是真危險,視野只有在一米之內才算安全;有時常感無能為力,遠處的云和雨總不顧一切驟然襲來,強烈的紫外線也會干擾作畫進度。最嚴峻的一次是在喜馬拉雅山下。毫無預兆的風暴綁架著砂石和塵土,一下子卷走畫布,卷走工具箱,卷走自以為完善的計劃,卷走創作時難能可貴的專注。面對極端變換的天氣,唯有等待,沮喪是常有的。
“我大老遠跑過來畫畫,是為了什么呢?”他不止一次這樣自問。已經很久沒有氣到用腳踢飛顏料罐了,這次又燃起。原因平凡而心酸——“想要 再畫,身體已經不允許了。”
陳英杰停下車,時針劃過下午兩點,要是老天幫忙,還能再畫三五個小時。從那刻起,他心中同時晃擺著卡夫卡筆下的兩臺時鐘,每一秒都是倒計時,每一秒又無盡延展。他覺得自己正在進行一場限時的短跑賽,追趕僅剩的天光,追趕可能隨時會被打破的風平浪靜。他感覺自己站上了看不見對手的擂臺,隨時準備揮出重拳,最好能夠一擊即中。
可他不打算立刻畫。他想徹徹底底地感受周圍的一切。拋開畫布,靠眼睛,靠身體。先是觸摸那些冰 塊,黏在手上的 刺痛讓冷變得真實。接著喝一口威士忌,細微的辛辣經過食管,磨出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呲呲”聲。他戴上黑色的帽子,讓它捂住耳朵,纏繞的風聲卻仍然鉆進耳道,與威士忌的余溫混合,在身體里響起復調。進藏后,陳英杰慢慢習慣了海拔高度,可風刮過臉龐時還是覺得疼。風很公平,它的 刀刃刺向所有,向冰堆、向湖面、向顫動的畫布,也向藝術家的臉。
空白的畫布攤在地上,有十米長。這不是陳英杰的極限尺幅。以涂鴉出道的藝術家們不會畏懼尺幅。他們的畫布不為畫廊和美術館所限。 墻是畫布,街道也是,整座城市都是。
久久地凝視岡仁波齊,陳英杰意識到時間在流逝,但他又好像也忘了時間。他想行動,但心底有另一股聲音告訴他,凝視也是一種創作。湖邊,人煙寥寥,只有幾位虔誠的藏民徒步轉湖。徒步一周通常要花四到五天。轉湖不及轉山累,但松軟的細沙路并不好走,每天二十多公里的路對身體來說無疑是考驗,要是在湖的南岸遇上河流溪澗,更是只好淌水而過。不知為何,陳英杰第一次萌生一個“危險”的念頭:來西藏畫畫是錯的。
從一開始就錯了——我不該為了創作出發,或是為了繪畫出發。
也不能說錯。只是我發現,必須要放棄作為畫家的執念,放棄那么多年來總是期望用繪畫作為出口的執念。
放下企圖后 ,他感覺岸邊的自己慢慢包裹了整個宇宙。
這 次西藏之行分為兩段。 緣起是由吉本崗藝術中心與和美術館聯合發起的項目“山海見地——藝術家駐地計劃”。 身為首輪受邀的藝術家,陳英杰和陳粉丸由粵入藏,展開為期近十天的在地探訪與創作。 旅途從拉薩出發,先是途徑 白居寺,研習十五世紀西藏壁畫的巔峰之作,而后探索艾旺寺,參訪七至八世紀的高古造像,隨后深入喜馬拉雅地區腹地深處,徒步藏區原始森林,前往海拔高達4800米的位于懸崖之上的真桑寺等地。
一路上,兩位藝術家隨當地手工藝人體驗藏紙的制作,選料、打漿、抄造、晾曬,每一步都是珍稀的傳承。 而在羊卓雍措眺望乃欽康桑雪頂的記憶,更喚起對于自然與信仰的敬畏。 結束駐地后,陳英杰重新由拉薩出發,獨自寫生。
● 陳英杰在艾旺寺寫生
在西藏寫生的這幾天打破了他很多計劃和規則。無常的天氣讓他變得更敏銳、更亢奮,也更疲累。就連熟悉的噴槍在風雨中也不再聽他的話。噴漆和顏料有了自己的主張,去往他控制不了的地方。就像那天在喜馬拉雅山下作畫,好不容易等風暴離去,他將整個畫布倚著車,用粗繩牢牢地綁在一起,可風依舊將畫布吹得隆起,在畫框上掀起海浪。
在山下,沒有所謂的重振旗鼓,只有珍惜此刻的一鼓作氣。他張開左手抵住畫布,讓它盡可能不在畫框上蹦床,右手開始迅速起筆,所有動作都要果敢、冷靜。如果說,以往噴漆留在畫布上的痕跡接近于東方水墨的氣韻,那是獨屬于陳英杰的繪畫語言,那這張來自喜馬拉雅山下的作品是自然的禮物。風雨是世上最純真的藝術家。陳英杰喜愛這件作品。“畫的過程很沮喪,但回到工作室張開畫布 后,發現它已經有自己的世界。”作品名《西藏寫生-風暴之后》是 他為作品留下的最后的封印。
● 陳英杰作品《西藏寫生-風暴之后》,2023,喜馬拉雅山脈
而在瑪旁雍措,那張長達十米的繪畫至今還未起名。 坐 在岸邊一小時才開始動筆的陳英杰并不知道那將會是他第一張未完成卻在美術館展出的大畫。
● 陳英杰作品創作中(未命名作品),2023,瑪旁雍錯
七月底,這張作品被收錄至廣東美術館的群 展“繪畫: 地方、故事、風情、寓言”中。 對于作品的“未完成”,陳英杰說暫時不想另作修改。 那天下午,他畫了將近四小時。 他記得自己滿眼血絲,身體腫脹。 “畫到感覺有點神志不清才停下。 ”
▲ 左滑進入“繪畫:地方、故事、風情、寓言“展覽現場
對話陳英杰
開眼 Eyepe tizer : 很多人是從醒獅、龍與虎等中華意象中開始了解你的。現在回望,你對這個主題有哪些新的感受?
陳英杰 : 有關動物圖騰的創作始于我當時的生活體驗。從新加坡回到國內,差不多有一年的空窗期。每次去唐人街,都會看到有關華人的命題。這些作品是我當時作為華人在海外發展時矛盾和困惑的映射,也是佛山給我帶來的禮物。在我記憶中,小時候,一到過年就放鞭炮,一家人在祠堂里吃飯其樂融融的樣子是長大后的我的創可貼。
我畫醒獅是很自然的。我沒有在畫一個符號。我總覺得事物一旦被符號化,就成了吉祥物一樣的東西。而我想做的只是呈現我所在的城市以及我們民族連接世界關系的圖像媒介。而在整個藝術探索的脈絡中,我并不想大家只記得我畫過這些符號。這是有一點 誤解的。
● 陳英杰作品《再造乾坤-第十六號》
● 陳英杰作品《歷史輪回的交界》
開眼 Eye petizer :最近兩年,借由戶外寫生的契機,你創作了一些有關山脈的繪畫,其中有抽象語言。對這個主題和語言的探索方面有哪些領悟?
陳英杰 :這兩年,我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個創作的迸發期,有很多使不完的勁。伴隨戶外寫生,我感覺自己逐漸從具象中跳脫出來,這是自然的成果而非有意的追求。我想在整張畫布中呈現流動的狀態,用自己的身體體驗當下自然環境的力量,雪山、碎石、寒風,它們都能把我的感知放大,而它會激發我創作的沖動。
開眼 Eyepetizer :這次西藏寫生和以往去云南寫生感受上有什么不同?給創作帶來哪些不一樣的轉變?
陳英杰 :我覺得云南的作品會比西藏更加柔和一點。它本身的山脈也是,越往阿里走越是濃烈。我有時看到最后完成的作品會想,為什么我沒有把在麗江那種柔情、那種放松的狀態給畫出來,反而畫到了一些雷鳴閃電?但西藏的寫生作品,我回到工作室就沒有再加工了,我不求它看起來更精美,不想“破”了它的氣。
● 陳英杰作品《云南寫生系列-海拔4500的信念與方向》,2022,白馬雪山
● 陳英杰作品《香格里拉創作系列15號》,2023,卡瓦格博
開眼 Eyepetizer :戶外的創作體驗經歷起起伏伏,有哪些經驗可以分享?
陳英杰 :我特別享受西藏之行的“苦難”帶給我的痛快感,這種疼痛感會讓我的創作神經變得更加敏感。我發現,一個人能量最高的時候往往是一瞬間的,所以最好的狀態是 某種亢奮慢慢消失,回歸到一種平靜的狀態。這就像是賽車比賽。遇上下雨,輪胎的摩擦力失去控制,會讓賽車手變得更敏感,每一個彎道,每一個選擇,都在某個臨界點徘徊。在毫厘之間的競爭中,需要一種珍貴的冷靜。繪畫也是。你看到這個風景很亢奮,但從第一秒畫到第三個小時,推動你創作的絕不是一次又一次的亢奮,而是一種能量在慢慢地累加。
作者 - sapphire
視覺 - 阿斯巴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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