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個久別重逢的故事與你相約
01
2007年的十一,桂芬阿姨到了我家,嫁給了我爸,從此我就叫她芬姨。
那年我十七歲了,花一樣的年紀,正處于敏感多想的階段。
那時媽媽離開這個家快有八年了,我爸經營一個小飯館,是奶奶一直在照顧我。
奶奶在鄉下干慣了農活,做事風風火火,手腳麻利,嘴上更不饒人。
我不想老是穿笨拙的黑褲子,想買漂亮的裙子時,她就跑過來說:“你媽當年就是裙子翩翩飛,最后不知飛哪里去了?!?/p>
我想把長發留起來扎辮子,奶奶就是不允許,有次我醒來,發現腦后的頭發長長短短,有些地方像是被狗啃了一樣,只留下刺人的頭發茬。
這次奶奶倒是承認得飛快,還沒等我盤問,她就進來說:“說了你好多次,就是不肯去剪頭發,只能想到這個辦法了……你別哭,奶奶給你買了最好吃的饅頭豆漿,吃完帶你去理發?!?/p>
我無可奈何,無聲哽咽,眼淚像漲潮一般蓄滿眼窩。
后來我一直留著波波頭,衣服基本穿校服,有點土,有點呆悶。
而芬姨和我爸認識后,就帶我去買了好看的裙子,我記得有一條粉紫色的連衣裙,泡泡袖,淑女風,穿上后有了煥然一新的天然美。
芬姨還帶我去了內衣店,我挺不好意思的,“女孩子大了,就得穿合適的胸衣”。芬姨在試衣間一邊為我擺正好肩帶,一邊細聲柔語地說著。
芬姨的到來確實讓我對母愛有了更清晰的感受。
02
芬姨嫁給我爸也是二婚,因前夫出/軌而離異多年,唯一的孩子歸了男方,芬姨只好出來打工謀生。
她做過保潔,發過傳單,在服裝廠待過,后來買了一輛早餐車,就自己經營賣早餐。
我爸那時經常在她那買早餐,然后再到小飯館開工。一來二去,兩人就熟悉了,我爸總是要和芬姨說上幾句話才走。
芬姨呢,對我爸爸要吃的早餐總是了如指掌,哪天吃芝麻饅頭,哪天吃肉包,哪天需要喝粥,哪天是豆漿,芬姨都很了解,有時還會為爸爸特地留著。
常和我爸爸一起來買早餐的人就說笑著,兩人看樣子是有意啊,那何不就在一起生活得了。
當時的爸爸沒有答應,因為他還一直牽掛著我的媽媽。
我對媽媽的印象其實有點模糊,多年來她在家里留下的痕跡幾乎被歲月掩埋,唯一清晰的是爸爸和她在深圳開飯館時留下的一張合影。
03
九十年代初期,我爸媽南下淘金。我爸爸憑著精湛的廚藝在南方有了立錐之地,媽媽則管理小飯店的運營。
一年中他們只回來兩次。一次是暑假,他們回來接我過去呆兩個月;還有一次是過年,他們在家呆上一個星期后,就又離開了。
幼兒園大班時,爸媽攢了錢,決定回來開個飯店,可媽媽還想開個女性用品店,在當時的小城是很時髦的,賣護膚品和內衣。
家里人都反對,爸爸也猶豫??蓩寢屨f她把進貨渠道都摸清了,店鋪不需要很大,但這生意在小縣城一定新鮮潛力大。裝修的事情,她會自己跟進。
爸爸想著沒啥特別的理由拒絕,他覺得媽媽也是為了這個家,想要多賺點錢嘛。
在一年級時,我被接到了縣城上學,爸爸媽媽各忙各的,尤其是我爸,每天飯店打烊都很晚,不知道是幾點回來的,而媽媽也要九點回家。
所以感覺在他們身邊,和不在他們身邊沒啥區別,平時起居生活都是由奶奶照顧我。
到了節假日,是爸媽生意最紅火的時候,我只能由奶奶帶回鄉下玩。
04
后來我爺爺在下農田時,不小心被鐵鍬割傷了腳,暫時不能下地干活了,只能靜養。
我奶奶不得不回去照顧爺爺,還得干活,所以我只能由媽媽來帶了。
現在想想,那時應該是我最靠近媽媽的時光了。早上媽媽會為我梳頭,還會為我在頭頂上扎兩個發鬏。
鄰居阿姨見了都說我可愛漂亮,我高興得常常去照鏡子:一排齊劉海,濃密細長的彎眉,笑得像月亮般的眼睛。
正當我陶醉在自己的美貌中時,鏡子中又出現了媽媽頎長的身影:媽媽穿著米白色套裙,有著職場女性的干練,長長的大波浪卷發,嫵媚的紅唇,很有九十年代港風的明星氣質。
媽媽笑盈盈地走近我,牽著我出去,載著我到爸爸的飯店去吃晚飯。
爸爸會親自為我們炒兩個小菜,陪我們一起吃,兩人說說笑笑,談談生意怎么樣,我顧著填飽肚子,夾著菜只管往嘴巴里送,我只記得飯桌上的媽媽笑得甜美,爸爸眼里有光。
05
后來爺爺的腳好得差不多了,就趁著新年有空閑時間,邀請親戚朋友來吃席。
主廚當然是我爸爸,媽媽也關店來幫忙招待客人。家里熱鬧和氣,我吃著親戚送來的零食,穿著媽媽挑選的粉紅色大衣,蹬著小黑皮鞋跑來跑去,咯咯地笑著,耍著。
第二天客人差不多都走了,媽媽決定去港口寄存處接一批貨物。不過那天天氣驟變,天空陰霾,西風刮得臉都生疼,所以家人都勸媽媽過些日子再去,也不急著這兩天的時間。
可媽媽下定了決心要去,她想著這批貨物不少,拿到了就在店里整理,新年后就可以出售了。
爸爸本想著陪媽媽一塊去,可是奶奶還要他去還禮,只能叮囑媽媽路上要多加小心。
我特別不舍媽媽走,拉著她的手哭著說:你還沒有好好陪我呢?
媽媽用食指擦去我臉上的淚痕,笑著說:媽媽馬上就會回來的,你放心,在家乖乖玩。說完撫摸著我的額頭。
全家人都沒有勸住媽媽,最后看著媽媽開著小貨車走了。
臨走時,媽媽還是重復著那句話:媽媽馬上就會回來的,你放心,在家乖乖玩。
媽媽最后留給我的是揚起的灰塵和笑聲中的承諾。
06
那天晚上媽媽沒有回來,大家都覺得她是在店里收拾,晚上就住到了出租屋內。
我們一點都沒有多想。
兩天后,媽媽還是杳無音訊,爸爸往店里打電話都沒有人接聽,就急著趕去了縣城。
那晚爸爸也沒有回來,我們只當是他和媽媽在一起。
可是第二天爸爸一個人回來了,我們還以為媽媽留在了店里。
直到爸爸哭喪著臉說,你媽不知去哪了,店里沒有,找到港口寄存處也沒有……我們才知道媽媽這些天根本沒去過店里。
“是不是找小姐妹去玩了?!蹦棠淘儐栔f現在還在新年呢,城里人不都在逛街玩嘛。
爸爸抬頭,一雙苦澀的眼睛布滿了紅色的哀傷:“她要好的幾個小姐妹,都找過了,我還問過旁邊的店鋪,他們都說沒有見到過她,不知她拿著貨物去哪了……”爸爸居然嗚咽起來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這么難過,這么絕望。
此時我們慌得六神無主,事態的嚴重性已經完全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爸爸決定沿著媽媽去港口的那條路詢問過去,就盼著有用的線索出現。
可媽媽一路開著小貨車,有人只是見過這輛車一飄而過,無法說清楚這輛車到底去往哪里了。
最后自行車被騎壞在半路,爸爸才失魂落魄地停下來,回到家喝了點水,坐在地上,一言不發。
事后爸爸又出去尋找了一個多月,親戚朋友,甚至遠房親戚都被翻出來去找了……越找越離譜,風言風語越來越多。
奶奶由悲傷漸漸轉為了憤怒,她罵媽媽穿得太妖艷,大冬天的穿什么裙子,涂什么口紅呢?
爸爸胡子拉碴,眼窩深陷,但他堅信媽媽只是愛打扮,心地好著呢!可媽媽離了家也是個鐵定的事實。
爸爸終于決定去報案了,可奶奶拉著不讓去,她吼著:你就當她和野男人走了……
爸爸還是去報案了,但等來的結果就是沒結果,警方當作一般人口失蹤案處理了。
07
寒假過后,我回到城里了小學。
媽媽不見了,爸爸仿佛被抽去了魂,根本無心經營飯店,沒多久居然決定關閉飯店,南下去找媽媽。
奶奶聽得慌了,一開始叫囂著不同意,看到我爸那么堅決,又悲悲戚戚地哭著:都不工作了,哪有錢供我在城里讀書呢?
爸爸當即決定讓我轉到鄉下上學,“柳柳,等爸爸找到媽媽,我們一家人再回到城里,到時我們就團聚……不分開了?!蔽曳置骺吹桨职謴娙讨蹨I,下巴瘦削,棱角分明。
回到鄉下后,我所有的小皮鞋都被換成了黑布鞋,剛剛可以扎辮子的長發也讓奶奶帶著剪了。
我想吃零食或想買新衣服時,總是被奶奶罵敗家子,千萬別像我那個媽。
我被養成了一個小村姑,常年穿著不合大小的衣服,臟臟的,爛爛的。
08
那時我不僅沒有了媽媽,爸爸也幾乎一年四季不著家。他開始在深圳一邊打工一邊尋找,后來甚至在整個廣東省尋找。
但兩年過去了,我們不得不相信媽媽確實不見了,哪怕不愿接受這個現實。
最后爸爸在奶奶舉著菜刀抹著脖子的威脅下,終于從廣東回來了。不過他還是不放棄,爸爸決定在周邊縣市尋找。
報案沒結果,爸爸找得也越來越沒有頭緒,最后頹廢在家。村里有些人見了還要挖苦嘲諷一番,我聽了只能偷偷抹眼淚。
但次數太多了,我爸真被逼急了,拿起一塊磚頭就去拍打那個嘴欠之人。
幸好當時有旁人拉架,否則我爸爸要被關進去了,后來賠付了所有的醫藥費、營養費和誤工費,那家人才肯不追究。
這件事后,我奶奶勒令爸爸一定要活出個人樣,否則一家老小快要喝西北風了。
09
我五年級時,爸爸終于振作起來了,他決定到縣城找一個大飯店當廚師。別說爸爸的廚藝不是萬里挑一,那也是百里挑一,爸爸很快受到重用,最后晉升為主廚。
我上初中時,我爸爸托老板打通了關系,讓我回到縣城上學。
爸爸看似從失去媽媽的痛苦中走出來了,但夜深人靜時,我總看到爸爸站在陽臺上仰頭看星星,我走近讓爸爸早點休息。
他輕輕撫摸著我的頭發,“好女兒,以后爸爸一定好好照顧你……就想給你一個……”
“家,就想給我一個家,是嗎?”我接過爸爸的話說。
“是的,好女兒?!卑职衷谛强障碌粝铝藘傻螠I,又馬上擦干,推著我進屋了。
10
那時芬姨已經出現在爸爸生活中了,只不過那時是點頭之交,誰也不會往其他方面去想。
到了初二時,爸爸決定在一個小學附近開個小餐館,而芬姨正好在不遠處賣早餐。
兩人迎來送往,漸漸地爸爸會在早餐車旁多說上兩句話,偶爾芬姨有事臨時走開一會,爸爸愿意幫忙看著早餐車。
他們不太可能擦出熱烈的火花,但在旁人的說笑中確實心動了,兩個都曾受過情感創傷的人其實都渴望再次得到愛的溫暖。
日久生情就是戀愛的過程,但修成正果的關鍵是一對常到我爸飯店閑聊的老夫婦的撮合,他們偶爾也去芬姨那里買早餐。他們鄭重地挑明了這件事,用他們的話來說就當是做一件好事。
彼此鐘情的兩個人生活到了一起,平平淡淡。從此小餐館迎來了他的女主人,早餐車旁多了丈夫體貼妻子的一幕幕。
兩人很辛苦,但也很心安。
我那時學習緊張,中飯晚飯都在學校吃了,但溫熱可口的早餐永遠在爸爸送我上學前準備好了。晚自習回來,芬姨遞給我一碗清淡的夜宵,我在她柔和的笑意中吃完。
他們婚后第二年,小弟弟出生了,他們開心地說這是二胎,全家都歡迎。
白白軟軟的小弟弟,坐在沙發上靜靜疊衣服的芬姨,廚房里煲湯的咕嚕聲,我坐在窗前,看著前面的高樓,眼前又出現了那個陌生又熟悉的身影。
11
晨光熹微,落日溶溶。
四季輪回,時光飛躍。
歲月不聲不響,我們以為會一直安安靜靜地度過人生海海。
但后來外縣的一樁打架斗毆案牽連出了媽媽,未曾結痂的傷口被再次刮開,噴涌出血淋淋的事實。
那是在筑路時,建筑隊需要拓寬路面,就把附近一家的農田和農舍按照之前的約定給鏟平了,并給了商定好的賠款。
可是那家人事后不樂意了,想盡辦法阻止修路隊筑路,想著多要些錢。
筑路隊偏不答應,并強調他們已經按照要求給了,那家人眼見軟磨硬泡不行,就在暗中搞破壞。
晚上筑路隊都離開了,那家人趁著月黑風高,拿著鐵鍬挖,想給筑路隊留個大坑。
越挖越深,也越挖越大,最后竟然挖出了一堆白骨。那人當場嚇傻,好似得了失心瘋,嘴里一直在說胡話。
那家人連忙打電話找來了筑路隊,要求他們賠償醫藥費,雙方沒有談攏,一個獅子大開口,一個覺得全是自找的,胡攪蠻纏。
因此雙方大打出手,公安警察都介入了,同時這件事被越傳越遠,各種流言飛起。
最后筑路隊和那家人達成了賠償協議,可那堆白骨懸而未決。
12
那時我在讀大二,爸爸再三打電話讓我回來,沒有說理由,我當時猜爺爺奶奶有什么事。
回來后聽說了這事,我又驚又怕。
爸爸說那個地方離那個港口寄存處五十多里,當時還未被開發,后來才陸續成為了廠區,搬來了一些住戶?,F在政府擴建,想讓它成為一個制造業園區,沒想到卻牽出了這件事。
爸爸說想去公安局認領,剛才還在頭頭是道的分析,說完這句話后,頓時紅了眼眶。
我沒啥主意,我寧愿相信媽媽遠走高飛了,而且還生活得很好。
爸爸在家掙扎了兩天,眼眶浮腫,往事伴隨著眼淚又一次清晰地落到我們面前,我們的心如刀絞般疼痛。
最后芬姨勸我們去面對,否則一顆心會永遠懸著,他還請了娘家的大哥和妹夫陪我爸爸一起去,而我則被她勸在了家里。
13
我在家里如坐針氈,關于事情的經過我并不想要知道得很清楚,我只想要一個確定的結果。
五天后,爸爸含淚捧著媽媽的骨灰回來了,他一直哭著說不知道媽媽在生前經歷了什么,為何有人會下如此狠手……
我陪著爸爸一起跪在地上哭。
下葬,落幕,謠言停止。
世人都同情媽媽如此悲慘。
這次情感的傷痛像洪流一樣淹沒我們,爸爸好像又回到了剛失去媽媽那時的失魂落魄,他感嘆命運寡情,人生無奈,一個那么好的人竟然會以這么殘忍的方式離開……
爸爸消沉了半年左右,這段時間全靠芬姨賣早餐支撐這個家。
放寒假時,我回到了家,爸爸神色好了許多,但那么久的悲傷不是那么輕易消除痕跡的,眼皮耷拉,像是做了一個失敗的整形手術。
有次我們全家都在吃芬姨做好的飯菜,小弟弟踢著皮球,想讓爸爸去撿。
爸爸撿好后就把弟弟抱入懷中,緊緊摟著,嘴里說著:真對不起你們。
“其實看到你這么深情,我覺得挺放心,因為我這次遇上了好人,但事已至此,活著的人要替離開的人好好活。”芬姨說完也是淚流滿面,沖過去一把抱住了爸爸的頭。
小弟弟天真地望著父母,我在淚眼婆娑中祈禱我們一家四口一定要好好的。
讀一個故事,品一段人生。本故事來源于現實,文中名字均為化名。作者如沐芳華,文字耕耘者,致力于用故事探索人生意義,書寫溫暖,相信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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