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雅婷
剛上線時,《LTNS》就成為了近期最能引發年輕觀眾共鳴的劇集?!靶韵矂 边@樣本身就頗具噱頭的類型標簽外,聲響最大的共鳴,或許還來自開頭栩栩如生的時代背景——
好久沒做的男女主角,是一對在房價高位時上車的夫妻,他們盤算著消費降級也捉襟見肘的開銷,只能對新聞里房價大跌的消息咬牙切齒。這無疑會讓坐在屏幕前的我們也挺恍惚,原來東亞人共享的不只是精神空間。
再往后看,這份簡單粗暴的共鳴,又會被具體的人物處境升華得更直接準確。首爾大學畢業的男主Samuel 創業失敗后開出租維持生計。妻子友真是高級酒店的前臺,面對客人各種不合理訴求,“臉上笑嘻嘻心里mmp”是她的工作常態。
第二集結束后,觀眾就會更羨艷夫妻二人的精神水平和發瘋契機。Samuel 早出晚歸掙錢的生計同樣來自借貸,出租車損毀后,卻因個人“過失”得不到保險賠償。好友不愿借錢給他救急,卻愿以保衛家庭的由頭,用金錢掩蓋自己出軌的秘密。夫妻二人索性就此開啟新的“商機”,友真在前臺搜集出軌情報,Samuel 借工作便利搜集證據,二人想用此要挾意圖保衛家庭的個體,來彌補自己高位買房低價難賣的損失。
但靠敲詐秘密掙錢還是不義,夫妻二人糾結,身心俱疲的妻子最終在車上感慨,努力生活也還是過上了沒有未來的人生,“努力生活的代價就是這樣,不覺得委屈嗎?”
這是“好久沒做”的第一維背景和回答,也是《LTNS》作為高質量性喜劇的首度亮相。在普通夫妻都會因為經濟新聞吃東西消化不良的時代里,在欲望、激情和性感前,做和不做的原因首先關于支配個體命運那些宏觀又隱形的事情。
性喜劇定義中的“性”,也就不只關于性的過程,即情色意義更重的“sex”,而更接近于英語詞匯“sexuality”的概念。引用學者潘綏銘,在學術自傳《風痕——我與性社會學互構》的介紹,在“sexuality”視角下看待性,性就不只關于生理意義上的“床上事”,更受社會經濟文化思想觀念的塑造。
事實上,在潘綏銘針對國內2000-2015年四次全國性調查數據里,就已經得出過相關結論,性欲的強弱(想性的頻率)、性欲的實現(性生活的頻率)、性高潮甚至是性功能障礙實際都和社會因素具有更大關系。通俗點說,也可以是,即便是歸為“床上事”,也從不存在真正坦誠相見的兩個軀體,彼此都走在被各自階層和文化背景提前“設置”好的行為定軌中。
《LTNS》的故事也就從這里開始,并通過友真和Samuel追查到的處于文化禁忌中的性,友真和Samuel自己的性,與觀眾當下的生活經驗產生互文。好久沒做,要探討性的問題,更要探討的是這一代年輕人如何生活的問題。
可貴的是,即便我們近幾年已能通過《寄生蟲》、《魷魚游戲》和《黑暗榮耀》等韓國爆款文化作品和各種韓國生活vlog短視頻,對韓國貧富差距大、階層固化、年輕人推遲就業且借貸率和拖款率年年增加的殘酷現實有所耳聞。但《LTNS》對此的描述點到為止,在好久不做的現實面前,令人提不起勁的經濟形勢和壓力遞增的生存環境只是其中一維回答。
友真和Samuel與不少觀眾共享的現實外,觀眾也在通過夫妻二人猜忌、偷窺和道德審判的目光,重讀那些“上不了臺面”的性。為什么好久不做的問題看似針對個體,實際也向具體的時代政策、文化背景和道德觀念發問。
這個過程也像韓國小說家金愛爛筆下的理解,“理解并不是相似尺寸的經歷和感情的疊加,而是穿上不同尺寸的衣服之后,重新檢查自己身體的過程”。原來,當道德只淪為勒索他人的武器,而非為他人謀福祉的沖動時,所有參與其中的人,懲罰的終還是自己。更令人無力的是,這個過程往往以正確的名義開始進行,時常是到了承擔后果時,多數人才后知后覺產生無可問責的懷疑。
《LTNS》無疑是捕捉到了上述的感受,才能在電視劇里構建出多數觀眾都曾品嘗過的現實,又在此基礎上勾連出,如今觀眾之所以能對“東亞”產生認同的具體歷史背景。即在全球化時代,當全面現代化(西化)成為東亞三國都曾共有的歷史經驗,在全球化/互聯網時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一代,會如何消化自己在傳統的廢墟上建立起的現代經驗?
粗糲的說法也可以是,東亞年輕人如何處理自己在傳統和現代文化的矛盾。在社交媒體上,這種感受也是關于斷親、擇偶或是原生家庭矛盾話題爭論的縮影。在近幾年的文化作品中,觀眾也會通過《怒嗆人生》、《黑暗榮耀》和《LTNS》將其總結為東亞特色,稍作解釋的話也就是擰巴,來自一種不知道自己怎么愛,值不值得被愛,怎么樣構建個體價值的體驗。
(友真工作的酒店名字也有類似意義的啟示)
我們曾在和等評論文章中都曾探討過這個問題,因具體的歷史文化背景,東西方對家庭、愛情、婚姻和激情的理解,其實都大不相同。無論我們如何回避來自宏觀敘事的發展和轉向,無論宏觀有多少數據說明現代化已經完成并大獲成功。當故事回到愛與欲這樣的私人領域,我們還是不得不誠實,“擰巴”之所以不斷在發生,實際也源自個體在傳統和現代化文化價值觀念沖突中,感受到的掙扎。
面對這樣的體驗,《LTNS》首先從夫妻關系里的角色分工入手,友真和Samuel結婚后的性別分工,既可看作是現代化發展的“成果”,也有來自東亞儒家特色的“風格”。
通過友真為老公借貸買車,為外甥女安排發展天賦資金,以及掌握家庭財政要權等情節。觀眾可知友真的性格要強,也總愿意為家庭分擔更多。細膩又熱愛打掃的Samuel,主要負責后勤和做飯,劇集的開篇他幫友真補好扣子,面對友真的責難也總是表現得溫馴耐心。由此,觀眾會發現,這不再是傳統男主外女主內的家庭模型,夫妻二人的家庭分工主要和兩個人之間擅長的具體事項相關。且更深層次的,Samuel 才總是追求被情感支撐和聆聽的一方,僅看表達的話,他更像是知道如何去愛的角色。
但與此同時,Samuel和友真,以及他們共同的好友都遵循一種我們所熟知的夫妻性關系模式,即妻子是索取的那一方,人到中年的丈夫一旦力不從心就像在“交公糧”,而一旦“公糧”交不出來,他的中年危機甚至會適時爆發,于家庭他要回答愛不愛的問題,于社會文化圈他要回答行不行的問題,這個“行不行”甚至會延展至他作為男人的事業發展和存在根基。
我在這里也引用學者潘綏銘,在《風痕——我與性社會學互構》書中提到的觀點作補充說明。潘綏銘認為相比“厭女”,男性的“恐陰”情節才更像是“中國的性的特殊語境”,追溯歷史文化觀念的話,傳統性別觀念里實際一直有對“陰盛陽衰”的恐懼,且中國的歷史文化中,一直不缺女性采陽補陰的傳說,放浪如西門慶也會死在溫柔鄉。
更近一點的,相比近現代傳進來的“偉哥”,中國傳統男性更追求“壯陽”,即不是恐懼不行,而是恐懼不夠。潘綏銘認為,這種觀念或許和儒教文化與小農社會結合的歷史制度相關,因為儒教文化認為“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當性成為傳統文化中生殖工具而存在,很多男人為了傳后,需要納好幾門妻妾,這個制度對于女性來說無疑是悲劇,但對當時的男性來說,人到中年還要應付來自家族文化傳統的生殖壓力,無疑不是一種負擔。由此,“厭女”固然有其特定的社會現實和這個概念對應,但在另一方面,“恐陰”也有和“厭女”這個概念背道而馳的部分。
回到友真和Samuel 這對夫妻的性生活本身,即便家庭分工已經向現代化靠攏,但在更深層次的行為里,他們不得不承擔來自“恐陰”的壓力。與之密切相關的,則是關于愛情、婚姻和家庭的感受和定義。像友真和Samuel一樣,當下很多情侶或夫妻之所以壓力陡增,逼仄生存困境外,他們既要回應來自現代的要求,又要消化來自傳統的壓力。
而不只是《風痕——我與性社會學互構》這本書強調過東西方對愛情婚姻家庭的不同理解,研究日本當代現象一書的《親密的分離》也提到過這種不同。究竟如何才算相愛?簡單總結的話,西方文化認為是激情、表達和驚喜,認為愛就是愛的結果,認為分離也是一種常態。東方文化認為愛甚至不用表達,最好的愛存在于無言的時刻,愛的結果就是白頭偕老,愛的至高境界就是一世一雙人,夫妻的愛也是恩愛,這個恩支撐小農社會在穩定的社會秩序上持續存在和前進。
口頭上評價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固然是容易的。但回到友真和Samuel那些令人動容的相處細節上——看到受傷的Samuel,友真失聲痛哭的時刻不是愛嗎?面對彼此短暫的離開,友真在放火前回頭的情感不是愛嗎,Samuel追隨她到酒店門口的失落不來自愛嗎?二人彼此同沐在房屋的大雨里,細數自己受傷又痛苦的時刻不來自愛嗎?最后的告別甚至不敢看對方的眼睛不是愛嗎?那為什么不能勃起就是不愛了呢?為什么沒有激情就是不愛了呢?為什么婚姻里,夫妻是親人還是戀人的界限就如此明確呢?
當這些問題變成個體真實的體驗和處境,而非道德判斷后必須要做出的二維回答,《LTNS》以“復雜性”存在的可能,安慰了每一個曾為此感到受傷和迷茫的面孔。很多時候我們如同友真一樣,認為是自己撕裂了曾經美好存在的感情,但也可能不是,是我們正好站在撕裂一切的時間節點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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