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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這個世界的初步認識,是從1995年1月30日開始的。
在此之前,我的生活以“學校—家”為直徑畫一個圓,對圓外的了解大多來自于《新聞聯播》。
所以,哪怕已經感受到下崗的尖峰已隱隱地疾馳而來,但對它里面的人和事,我的內心并沒有直觀感受。
1995年1月30日是農歷除夕,紛飛的大雪澆滅不了人民群眾過年的美好愿望。在購置年貨的最后階段,一身“行頭”(即衣服鞋襪)依然是必不可少的重頭戲。
在湖南某小鎮的街邊,父親和我在家里的服裝店里應付洶涌的人流,從早到晚未停歇。
因為生意過于火爆,我們上廁所的時間都不太夠分配,連水都不敢多喝。
而我的母親,則帶著哥哥去“追債”了。
“追債”兩字要打個引號,因為他們是去找十里八鄉賒賬的人,討要過去一年一件襯衫、一雙皮鞋、一條裙子的錢。
——大約也就百十來塊的樣子。
晚上八點多的時候,老爸宣布店鋪打烊,和我準備年夜飯(一切從簡,我們準備涮火鍋的各種原料),中間偶爾瞄一眼熱播的春晚。
電視里,趙忠祥依然寶相莊嚴,倪萍依然笑靨如花,他們熟練地hold住了春晚的節奏,熱烈而不失持重,是我父親特別欣賞的。
而年少慕艾的我,視線幾乎被新晉主持人許戈輝牢牢粘住,無法脫身。
當時,解曉東蹦蹦跳跳演唱了應景神曲《今兒個高興》:
咱老百姓今兒真啊么真高興 大年三十講的是辭舊迎新 團圓飯啊七七八八圍了一火鍋 不知道吃啥喝啥大傷腦筋 …
我懷疑解曉東在3000里之外監視我,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扭頭問父親:
媽媽他們什么時候回來啊?
尤其是當宋祖英唱完《辣妹子》后,我甚至來不及考慮秀色是否可餐,只感到渾身上下萬千個細胞在發出猛烈的進食信號,感覺胃口大開的自己能吃下一頭牛。
幸而不久以后,在零星的鞭炮聲中,母親和哥哥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來了。
我們吃了一頓簡單而又熱烈的年夜飯。
現在該說一說,關于母親與哥哥去討欠款這回事了。
我的父親是某瀕臨破產的三線軍工廠職工,開服裝店是母親的主意,賒賬由她主理,該年度的討賬程序也由她設計:
當時的背景是,我的哥哥剛上大學,還趕上了招生并軌的試點。因此每到一家,都由母親先說一通吉祥話,然后小心翼翼地講述大學收費的現實困難…
“聽話聽音,鑼鼓聽聲”,大家都是鄉里鄉親的,礙不過情面后大都把欠款還上。
因為俺們那嘎達吧,雖然民風彪悍似哥譚,但還挺崇尚教育的。只要不是滾刀肉,基本上不能干出斷人學業、讓人戳脊梁骨的破事。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全身暖和過來的母親向我們炫耀她天才般的討債手法,而我的兄長全程黑著臉,還試圖掩飾回程路上被積雪下的石頭絆倒、摔了個跟頭的糗事。
印象中,電視里正好播到孟庭葦演唱的:
《風中有朵雨做的云》。
很多年后,這成了他最不喜歡的歌曲。
而且,因為在回程路上錯過了趙麗蓉與鞏漢林的小品《如此包裝》,我哥對于“宮廷玉液酒,一百八一杯”的經典老梗有點PTSD的小敏感。
——別人的歡聲笑語,倒讓他回憶起多年前那個不太愉快的夜晚。
那是他印象中最寒冷、最漫長的除夕,沒有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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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即便如此,與隔壁鄰居相比,我家已經幸福得多了。
隔壁鄰居的那個女兒,與我是同班同學。只不過初中畢業后,我上了高中,她則被輸送到社會,去廣東打工。
大年二十八那天,她向玩具廠辭工,卻被暴風雪困在歸家的路上。
在一系列的討價還價與反復奔波后,這位十幾歲的小姑娘在除夕夜倒騰到了離家不遠的城市,但這已經是拼車的極限了:
當時已經深夜,所有的汽車都停運,司機同志已經回家過年。
沒有手機,沒有網絡,也沒有任何思考與猶豫,這位沒有備選項的姑娘拖著行李,跌跌撞撞地在雪夜中彳亍。
那一年的雪很大,她就這樣,在路上前進、轉彎、加速、減速,偶爾還要問路。她不時地提醒著自己,小心前方有一灘結冰的水坑,注意這里有一塊隱蔽的石頭…
不管怎樣,她都沒有停下來。因為她怕自己停下來后就沒了繼續趕路的心氣。
在每一次昏昏沉沉中,總有一種呼喚不可遏制,向她傳達清晰的指令:
回家,過年。
當送別除夕的鞭炮從稀疏變成密集、再達到高潮時,夜行了15公里的她,終于抵達家門口。
我們是被一聲驚天動地的哭喊所驚動的。
大家沖出門外,看見滿身泥濘的小姑娘趴在母親懷里,撕心裂肺地喊著“媽媽呀”,看見那個名為“父親”的中年男人用無助的臂彎摟著母女,默默垂淚。
對他們而言,好消息是,春晚還沒有播到《難忘今宵》,全國人民還沒有快進到一起吃餃子的惡俗環節。
而不那么好的消息是,好不容易緩過情緒的小姑娘剛進家門,電視機里的毛阿敏正在深情地演唱《遠方伴著你》:
來來往往的人群 反反復復的夢境 不知何時身旁已是 你正凝望的眼睛
春晚舞臺上的人們啊,你們可知道: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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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年過去了,又是一年的除夕。
這一年發生了很多事,大家還能享受除夕夜上班的驚喜,感覺棒棒噠。
在暴雪和凍雨中,自東向西、從南到北的廣袤國土上,無數勞動者工作在2023年的最后一日,然后抖落一身的疲憊,張開雙臂擁抱新年。
他們懷念著圡得掉渣的鄉音、重油重鹽的家鄉菜,想象著雞飛狗跳的熊孩子,憧憬著鋪天蓋地的家人的絮叨:
總算回來了啊。
是啊,總算回來了。
你很想傾訴,這一年打工是多么的難,年前吹過的牛逼為什么未能兌現,很慚愧讓大家失望了…
但話到嘴邊,你什么也沒有說。
人到中年,有些話只適合跟自己說。
最終,你咧開了嘴,憨憨地憋出一句乏味的話:
今晚,我們過年,嗯。
但我知道,這是勞動者最樸素、最充盈的生活,證明我們正在努力的、真實地活著。
2024年2月9日,龍年的鐘聲即將敲響,這將是2030年之前最后一個大年三十的鐘聲,因為此后五年,除夕夜都是大年…二十九。
勸君今宵多珍重,縱使明日更漫長。
此時此刻,也許你剛抵達魂牽夢繞的內心港灣,也許你仍在中國的大地上參與最壯觀的人口遷移…
但不要緊,我們知道路的前方是家。
讓我們互道一聲:
2024,新年好呀。
——(全文完)——
寫在后面的話:
1,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最終拿出這個特殊的《辭舊迎新版》,縱有千言萬語,更與何人說?
2,很想引用長者揚州腔與粵語的混搭致辭,向大家說一聲“新年玉(yù)快(kuài ),恭喜發財( chuāi)”;又想模仿何勇,向大家打招呼“XX的朋友,你們吃了嗎”?
我覺得,這是中國人最深沉的浪漫。
3,一曲《今宵多珍重》,陳百強和徐小鳳都演繹了經典,而近年來阿梨粵唱得似乎也不錯…最終還是選擇了Daniel的版本。祝大家歲歲平安,龍行龘(dá)龘(d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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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Feb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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