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如箭,紹興著名詩人、影評家王傳中老師離開我們已16年。我跟他的關系:他是我在文學上的第一位師友,也是我的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長輩。于他本人,不僅是一位富有才華的詩人,還是一位頗有成就的影評家。今天,是他離開塵世16周年紀念日,特推送當年我悼念他的一篇文字,一則感念他的恩情并深切緬懷他;二則讓更多人記住他的才華。
——盧江良,2024.2.27于杭州
▲詩人、影評家王傳中(選自王傳中詩集《藍笛》扉頁,圖片由王傳中大妹王偉芳提供)
詩人已逝魂永存
□盧江良
王傳中老師離世已四月有余,作為他生前最要好的文友,我還未曾為他寫下只字片語,在某些人眼里我估計已是個無義者。其實,在王傳中老師離世至今的這段日子里,我幾乎每天都在回憶與他交往的點滴,時常沉浸于他遠逝的傷痛之中。之所以遲遲沒有動筆,是惟恐自己文字的無力,無法準確表達他予我的恩情。
我跟王傳中老師是1993年認識的,這個所謂的“認識”僅限于書信。那個時候我高考落榜已近兩年,一邊工作一邊做著作家夢,寫了一批少兒小說,到外面投稿均無音訊,只能發在內刊《少年文藝報》上。其中有一篇,與王老師的詩歌同版。說實話,當時的我還只是一個初學者,不很明晰寫作應承擔的職責,只希望能冠以“作家”的頭銜,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所以王老師被我所注意,并非他的那首詩歌,而是附在詩歌末的簡介——紹興縣文協副秘書長。在我的認識里,“文協”應該類似于“作協”,便急迫地寫信給他,希望成為其中一員。
▲王傳中詩集《藍笛》封面和目錄(圖片由王傳中大妹王偉芳提供)
如我所愿,王老師很快復了信,并附來一份入會申請表。但讓我意想不到的是,之后王老師盡管竭盡全力,但我始終未被吸納進去,直到1994年10月底,我給縣文聯主席寫了信,才得到一本不編號的會員證。而在此期間,我因離鄉在廣州打工,雖未跟王老師見過面,但一直受到他的關愛,他不僅時常來信鼓勵我寫下去,還推薦我的成人小說處女作,在老家的《百草園》雜志上發表。這對當時身處逆境的我,無疑是一種莫大的支持。在我的眼里,他充當著修傘人的角色:
修傘的人,坐在暖融的太陽底下/縫補經年的雨天。修傘的人/能在晴天看到下雨的時候/能把脆弱的骨骼扶直/把風濕的關節所能支撐的力度/重要地糾正/這樣的長跑就會很有信心//而我看到修傘的人脫胎換骨/是在很多年以后的早晨。雨過天晴/賣冰棍的太陽傘下,修傘的人/吆喝炎熱的夏天//大群運動員經過這里解渴/他們隨意而疲憊地靠近冬青/就聽見修傘的人撐開收攏的話筒/“請你們不要折斷樹枝/他們的生長需要每一次愛護”(王傳中《修傘的人》)
1995年秋,漂泊兩年之久的我,終于暫時回歸了老家,第一次跟王老師見面。可讓我深感意外的是,在整整兩年時間里,一直以“兄弟”呼我的他,竟然是我父母的同輩人。這一方面見證了他的謙遜,不像某些作家習慣于依老賣老,另方面表明他的胸腔里,跳動的是一顆年輕的心,因為通過他的諸多詩歌,無不讓我感受到青春常在。那次相見,雖然讓我確切了他的年齡,但并未為此產生任何隔閡,只是讓我多了一份對他的敬重。
但我對王老師真正的了解,是在1997年4月之后。當時,我在家鄉小鎮上開店失敗,前往紹興縣文聯當臨時工。由于我倆的單位相距很近,又有著以往建立的情誼,他自然成了我最親近的師友,每當我創作上有得失,生活上遇到困難時,傾訴的首個對象必定是他。漸漸地,我跟他之間的那種關系,不再局限在文學的范疇之內,而升華為沒有血緣的親情。他從對我的無比關愛,一直延伸到了我的家人,甚至于我的一些親戚。
深深地記得,在我紹興工作的三年里,我倆無數次在他食堂就餐,每次總是他買單請客,我們總是面對面坐著,合飲著一瓶啤酒,他有一點跟我一樣,喝不了幾口就臉紅,他們相互推讓著,說自己酒力不行,企圖讓對方多飲一些。每次飯后,我都隨他去他的辦公室,那里簡陋而不失清靜,我喝著他給我沏的綠茶,跟他漫無邊際地長聊,但話題總繞不開文學,以及跟文學相關的人事。
他自己獨身,但很關心我的婚姻。有次,朋友幫我介紹了一個女孩,正好是他們醫院的護士。他知道后到處打聽,了解到她曾因男友生病而將其拋棄,便認為她是一個勢利的女孩,建議我中斷跟她的聯系。而當我后來在杭州,跟我妻子(當時的女友)戀愛時,他聞訊非常高興,不僅來電祝賀,還在關于我的一篇印象記里,興味盎然地寫道:“一位西子姑娘深為他的文學才華所動,將與他結為秦晉之好……”用文字的形式,第一個將喜訊傳達給我其他師友。
而凡我的家人和親戚或生育或治病或住院,他總是義無反顧地放下手頭的工作,親自領著他們去掛號、排隊、看望,有時甚至于付款。他留下他們較為一致的印象:走路特快。這也許是他軍人出身的緣故吧。而他們對他惟一的評介:“人真好!”我的父輩喊他“王老師”,我的同輩喊他“叔叔”,我的下輩喊他“外公”。當他們從我口中得知,他不幸離世的噩耗時,無不深感震驚和痛惜。
通過跟王老師的深入交往和了解,我無不感受到他的正直、執著和重感情,但很多不了解他的人總對他存在誤解,認為他是一個性格孤癖、難以親近的人。我剛到紹興縣文聯工作初期,好多文友得知我跟他關系密切,無不表現出不可思議的神情。后來我才了解到,他們之所以持有那樣的看法,是因為他曾為感情神經錯亂過,還由于直到現在依然孤身一人。他們看到了事物的一面,去忽視了它的另一面:那豈不正說明了他的執著和重感情?
▲王傳中影評集《銀色探戈》封面和目錄(圖片由王傳中大妹王偉芳提供)
也正因為這個因素的存在,加上王老師固有的文人的清高,盡管他對文學像生命一樣熱愛,且在詩歌和影評領域碩果累累,但依然被當地文壇所漠然和排斥,他幾乎無緣當地的每一個文學獎項,甚至發表作品都顯得異常艱難。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當一些根本不知文學為何物的人,都通過關系輕而易舉加入了省作協,而他寫作數十年發表作品無數,竟然數次被拒于省作協的門外,直至離世還只是市作協會員!
然而,參加省作協一直是他的心愿。為此,我曾建議他活動一下,但他似乎不為所動。在我跟省作協有了近距離的接觸,對吸納會員一套有更深了解時,正好他來省城參加政工方面的培訓,我便再次向他提出了建議,并承諾幫他邀來那些“權威”,一起吃頓飯拉一下關系,但他又一次表示了婉拒。也許在他的認識里,那樣做似乎是可恥的。他期望通過自己的作品,來打開省作協那扇大門,這正如他的《我堅強地頂著雨行走》所唱:
我堅強地頂著雨在大地上行走/此刻的雨,毫無落入玉盤的意思/我聽到音樂,同時雨打芭蕉/我的頭發沒有葉帽覆蓋/只有黑色植物高高在上,只有被雨/丟棄什么,我的距離才發生改變//而我的尋找和我的步履一樣/義無反顧。我法讓雨倒回/我堅持向前行走,設法想象/忘在家中的諺語,此刻如果迅速撐開/那么周圍的空氣,糧食和道路/就會頃刻清新起來。就會使晴朗/依偎在身旁。一小片天氣預報/就會愉快地和我回到家中//然而現在我依然頂著雨行走/我不需要什么呼喊,我和大地/經歷并且融合。艱難的前方/節氣充沛地濕透我秋天的衣裳
而特別讓我敬畏的,莫過于他為人的正直。1999年下半年,我因受到當地文壇某些掌權者的排擠,被迫離開了紹興縣文聯。當時,曾經要好的一些文友,為了自己的利益的考慮,暴露了勢利的本性,紛紛疏遠和冷落了我,而他和其他一些正直者,不顧自身的切實利益,旗幟鮮明地站在了我這邊,以致于后來的日子里,在我離開紹興赴杭州后,都被當地文壇劃入另冊,一直備受排斥和打擊,尤其他的遭遇更甚。
我2000年到達杭州后,跟王老師的距離遠了,加上整天為生活奔波,與王老師的見面日益漸少,但我們保持著密切的聯系,每當我創作上有新的收獲,必定會打電話告知他,而他也在時刻關注我的發展,幾乎每次老家的報紙宣傳我,他都會細心收藏起樣報,然后用掛號信郵寄給我。而每次有機會來杭州,無論事務多么繁忙,都會抽空跟我面聊。而我也是如此,有機會去老家城里,也必定前去拜望他。
記得在他生前最后一次見面,是在2007年10月20日下午。那天上午,我回老家途中,接大姐電話,叫我在城里暫留,幫外甥女煬煬配眼鏡。因為外甥女有弱視傾向,為了驗光驗得準確一些,便去王老師所在醫院檢查。去之前我打了電話給王老師,他正好在參加縣總工會的活動,因為他是醫院工會副主席。但他還是打電話給醫生,托咐她對我們多加關照。下午我們正在配鏡片,工會那邊的活動還沒結束,他就急匆匆地趕了過來。
那次見面,他告訴我計劃年底新出一本詩集,退體后陪著老父去旅游,寫一部長篇自傳體散文。問及我最近有什么新作問世時,我提到當年《西湖》12期將發我的作品小輯,他不斷地叮嚀道:“到時一定寄一本給我。”因為當時已近黃昏,我們還趕著回家,與王老師未能深談,只在眼鏡門市部作了簡單交流,然后便揮手告別。直到現在,他站在路口不斷揮手的情景,還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
到了那年的12月,我的作品小輯,如期在《西湖》刊發。但我沒有寄給他,只放了一本在包里,以備春節后去城里,拜望他時當面交給他。然而很遺憾,那年春節后,我雖然去了一次城里——吃表外甥女的喜酒,但因為男方沒準備住宿,吃完喜酒便送我們回家,我根本無暇跟王老師見面。春節過后一上班,接受了杭州市文聯的任務,突擊寫抗雪救災的報告文學,那本《西湖》雖一直放在包里,但終于沒有工夫寄出去。
▲王傳中影評集《銀色探戈》序《家常話》/陳澈(圖片由王傳中大妹王偉芳提供)
2008年2月21日 下午,因杭州市文聯的任務非常緊迫,我正全心投入于那篇報告文學中時,接到了紹興張建之老師的電話,他告訴我王老師從樓上摔下來,聽別人跟他說傷勢非常嚴重。他清楚我跟王老師的那份情誼,所以特地打電話來轉告我。我聽罷,立即打王老師的手機,提示已關機;又打他的辦公電話,無人接聽。我頓時預感到了一種不祥。后打電話到醫院總機,接線的給我轉到了病房。接電話的是治療他的醫生,說王老師處于深度昏迷狀態,生還的希望已經很渺茫。
我追問造成王老師生命垂危的原因,那位醫生頓時言語變得吞吐,后便推說不是很清楚,但提供了王老師大妹的電話。在王老師大妹處,我才得知詳情:2008年1月31日那天,王老師所在醫院病人家屬鬧事,堵死了醫院領導辦公樓的大門,王老師因要出席縣總工會的緊急會議,在無法突圍的情況下選擇了翻樓,結果不慎失足從三樓摔了下來。從那時起,他就一直昏迷不醒。我聞訊,震驚不已!那一刻,我才突悟,大年夜發祝賀短訊給他,為什么意外地沒有回復!
通完電話后,已到下班時間,我收拾包回家。因那天恰逢元宵,杭城非常熱鬧,一路過去爆竹震天,但我內心無比疼痛。我無法接受壯志未酬的王老師,竟然將要那么早地離我們而去!當天晚上,我停止寫作,深陷在巨大的傷痛之中,淚水幾度濕潤了我的面龐。我無數次雙手合十,求助上蒼降臨奇跡,挽留王老師的生命,讓他完成未了的心愿——新出一本詩集,退體后陪著老父去旅游,寫一部長篇自傳體散文。
但生命不可逆轉。2月28日那天,紹興謝方兒老師發來短訊,告知王老師于昨日中午離世。第二天,我獲悉他的追悼會將于3月1日召開,趕緊打電話給張建之老師,委托他幫我預訂一個上好的花籃。其實,21日至28日的七天里,我一直處在極度矛盾中,一方面想去探望病危的王老師,另一方面我又害怕面對他。因為在此期間,張建之老師曾來電給我,說他去探望過王老師,他已昏迷不醒,而且面目削瘦,目睹令人凄慘。我希望留一個美好的他,永遠在我的心目里!
3月2日 ,在追悼會上,我面對著王老師,禁不住淚如雨下。在追悼會現場,我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弟妹,他大妹哭著告訴我,她哥哥經常有提到我。但我清楚無論再怎么提,除了我和他自己,不可能有第三個人,能真切體會到我們的感情!我們不是親人,但勝似親人。我們的交往,不夾雜世俗的成份,是那么的純真和透徹,可它又是那么的光亮,就算現在他已經離去,留下來的余溫,仍足以溫暖我整個心靈。
2008.7.13于杭州始版橋
注:該文精簡版分別以《詩人已逝魂永存》《溫暖心靈的恩情》《時光遠逝情永存》等為篇名,先后在《紹興縣報》(2008.8.24)《紹興日報》(2008.9.1)《杭州九三》(2009年第2期)等報刊發表;該文完整版先后收錄于本人散文隨筆集《行走的寫作者》(知識出版社,2011年10月)和散文隨筆集《靈魂的指向》(知識出版社,2016年3月)。
盧江良:憑著良知孤獨寫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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