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會緘默的歌唱：

海子《重建家園》義疏

柯小剛（無竟寓）

在水上 放棄智慧

停止仰望長空

為了生存

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

來澆灌家園

生存無須洞察

大地自己呈現

用幸福也用痛苦

來重建家鄉的屋頂

放棄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帶來麥粒

請對誠實的大地

保持緘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風吹炊煙

果園就在身旁靜靜叫喊

“雙手勞動

慰藉心靈”

——海子《重建家園》

這是最輕的時代，這是最重的時代。這是最富有的時代，這是最貧困的時代。這是資訊發達、智能迭代的時代，這是信息繭房、心靈閉塞的時代。在這個果品豐富、網購即達的時代，果園和“家鄉的屋頂”只出現在網紅帶貨的直播屏幕，而家園只是一個收貨地址。

海子生活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還遠沒有變成這樣的世界，但家園的頹壞、生命的無根，卻已悄然開始。此時回首，聆聽海子“重建家園”的哀歌，方覺吾人之愚鈍與詩人之先知。

在水上 放棄智慧

停止仰望長空

為了生存

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

來澆灌家園

流動的水才是真的水，自我放棄的智慧才是真的智慧。“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論語·子罕》） 是川上之嘆也，非水上之嘆也。莊子觀魚之樂，是濠上之知也，非水上之知也。而水就在這時到來，向著川上之人到來，向著濠上之人到來。只有立足岸上之人才有水，而被投入水中卻會失去水。

同理，天空只有在“仰觀俯察”的生活中才從地平線升起，而一味“仰望長空”的結果則會遺忘土地，并因土地之失而失去天空。天空是土地上的天空，土地是天空下的土地。天空是使土地成為土地的天空，土地是使天空成為天空的土地。土地和天空要么一起來向“仰觀俯察”的人類、勞動的人類、家園生活的人類，要么一起消失于奴隸般的低頭勞動或無家可歸的現代性自由 （如黑塞所謂“荒原狼”） 。“在水上 放棄智慧 / 停止仰望長空”便是在被奴役之后，以及更難的是在“被自由”之后，重建家園的第一步。

重建家園的第一步，首先是找回生存的重負：“為了生存 / 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 / 來澆灌家園”。對于“水上智慧”和“空仰之望”的浮慧來說只是重負的生存，對于生存本身來說卻是負重的踏實，以及恰因負重的步伐而在家園的世界中徐徐展開的大地和天空。當浮滑的“水上智慧”流成“屈辱的淚水”并“澆灌家園”，徒然空望的眼睛才成為家園的窗戶，重新讓大地和天空誕生于人類房屋的周圍。

生存無須洞察

大地自己呈現

用幸福也用痛苦

來重建家鄉的屋頂

“生存無須洞察”，也無法洞察。洞察或對象化的理性思考并不在生存之外，所以，包孕理性的生存無法作為洞察的對象。相反，洞察倒是必須生存，因為洞察總在生存之中，且只能在生存之中洞察。洞察可以洞察生存中的此物彼物，但無法超脫于生存之外，洞察整全的生存。

“大地”就是生存整全性的征象，“大地自己呈現”就是生存整體的意義生成和自我呈現。大地只能自己呈現，因為大地逃避一切對象化的審視和工具化利用。在土地資源開發中，大地棄人而去，正如在世界觀、價值觀的構建工程中，生存意義的根基反而益愈掏空。

整全的生存是幸福，也是痛苦。《詩》云“如有隱憂” （《邶風·柏舟》） ，又云“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王風·黍離》） 。深沉的隱憂并非出于求之不得的缺憾，而是源于生命本身的惻隱之心、仁覺之痛。真實的幸福本身就植根于生命的痛感覺知之中。所以，必須“用幸福也用痛苦”，才能“重建家鄉的屋頂”，使之兩面相拱而一體蔽覆。

屋頂遮蔽日常，并因而打開日常。屋頂阻擋風雨，并因而連通風雨。隔絕天氣的建筑只是墓室或牢房，而沒有屋頂的房子則根本無法居住。同理，無能于痛的心靈必定無能于幸福，只有半邊的屋頂也無法蔽覆。在植根于大地的整全生存中，幸福是整全，痛苦也是整全。幸福并非有所得而喜，痛苦也并非有所失而悲。“大地自己呈現”或生存意義的充實并非趨吉避兇、患得患失的結果，而是坦然承受全部命運，“用幸福也用痛苦”帶來的整全。

放棄沉思和智慧

如果不能帶來麥粒

請對誠實的大地

保持緘默 和你那幽暗的本性

放棄本身就是沉思和智慧。學會放棄就是學會沉思和智慧。“放棄沉思和智慧”，然后，誠實如“大地自己呈現”般的沉思和智慧才會到來。如此誠實的沉思和智慧，就是從大地而來、又帶給大地的麥粒。

“你那幽暗的本性”是人心中的大地，奠定人心之基而往往并不自知的心田、心地。“大地自己呈現”就是心地良知的自我發現、幽暗本性的自我呈供、心田麥粒的自我生長。“沉思和智慧”如果還沒有學會緘默和放棄，還不能帶來麥粒，就還沒有觸及誠實的大地，更不可能播種于斯、生長于斯、家園于斯。

風吹炊煙

果園就在身旁靜靜叫喊

“雙手勞動

慰藉心靈”

風來自天空，吹拂大地； 炊煙升自地上的房屋，飄向天空。 陽光在枝頭靜靜地喧鬧，果園在陽光下靜靜地喊叫。 學會放棄和緘默，然后看見大地自己呈現，聽見聲音自己歌唱。 無論身處何時，身在何方，有房或者無房，建筑或者不必建筑，重建家園就是重建周遭的寧靜，和寧靜中自由自發的歌唱： 心的寧靜，勞動的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