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在上海的咖啡館見到了我的前同事斌哥。他已經45歲了,去年,他裸辭了。現在和我一樣,踏入了無良自媒體的河流。
斌哥是我不太愿意交朋友的那類人,因為他是卷王。我不喜歡太卷的人,我總覺得,對自己特別狠的人,對別人不會很寬容。而我,是個對自己寬容到沒邊的人,我的身材已經不容置疑地證明了,我是個寬容度高得離譜的人。
但斌哥是個讓我想和他做朋友的“卷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在這里,我想給你們講講斌哥的故事。
1
斌哥是上一代的媒體人,生于1979年。很多朋友可能沒有概念,我這么說吧,他出生的前一年,我國剛剛宣布要改革開放。他出生的那年,俄羅斯還叫蘇聯。
1998年,他考上了上海體育學院,學康復專業,那時他們體院三個非體育專業之一。
我還特意問過他,是什么機緣選了這么個專業?他說,是命運。
他特別想來上海,高中老師覺得考體院比較穩,他們專業是體院為數不多非體育生也可以報的專業。
但很顯然,青年斌哥對康復的興致并不高。
在體育學院,他整個人不明覺厲地越來越文藝。他搞雜志,辦文學社,大學幾乎沉浸在了文學世界。文學社有個特別矯情的名字,叫秋風文學社。
斌哥年輕時很帥,很長一段時間,他被朋友們稱為“魔都裴勇俊”。
“魔都裴勇俊”
在學生會,他是宣傳部長,天天在食堂門口出黑板報。他干活賣力,卷王的基因在那時候已經顯現。
或許,從那時開始,新聞的種子就已經種下了。
大三的時候,他選擇了去東方電視臺實習。另一個機會是去某職業排球隊做隊醫,他放棄了。
2000年7月的一天,新世紀的太陽炙烤著東方路2000號的東方電視臺大樓。我們的斌哥穿著米色純棉短袖襯衫、淡灰確良西褲和棕色純牛皮鏤空涼鞋,從楊浦轉了三趟公交到了這座新聞殿堂。
當時的東方電視臺是上海兩大電視臺之一,面貌清新。
他被分到了體育部,這是順理成章的,斌哥畢竟是體院的,所有人都覺得他應該很喜歡體育。
事實上,斌哥并不喜歡,但作為體育部的記者,他只能假裝且強迫自己喜歡。
上海東方電視臺臺標
去了沒多久,上海傳媒系統大變動。他又跟著自己的老師們去了上海電視臺體育頻道。他覺得挺好,常常能在臺里看到姚明。
但他依然不喜歡體育,他最羨慕那些社會新聞記者,能扛著攝像機在這座巨大的城市四處跑,哪里有新聞就出現在哪里。新聞現場,于一個記者而言,有著致命的吸引力。
但更多的時候,他只能是幫老師看片子、找素材、做節目。
實習結束,沒有名額留給他。帶他的老師人很好,把他推薦到了《東方體育日報》,他去了,被分到了足球部,開始正兒八經地做一個體育記者了。
東方體育日報
他當時跑中遠足球俱樂部,每天都要寫稿,沒有稿子就沒有工作量。但球隊大多數時間是沒有比賽的,就是日復一日地訓練,但也要每天寫。
老記者在報社里打打電話就能交稿,游刃有余。
新記者斌哥沒這個本事,只能“結硬寨、打呆仗”——每天跑到中遠的訓練基地找新聞。他一周五天都泡在基地,跟球員一起吃飯,看他們訓練。當時,訓練基地在川沙,他從威海路的報社過去一趟要倒三次公交,至少要2個小時。
上海中遠比賽
斌哥常說自己并不是一個有天分的人,我相信他說的是真的。有天分的記者,到了現場總能找到新聞。而我們的斌哥,經常吭吭哧哧地坐公交去了,待上一天也找不出啥東西可寫。有次實在沒啥可寫,就交了一篇很奇怪的稿子,沒有任何新聞,就是渲染了一通訓練環境,被領導點名大罵。
當然,這種無題可寫的痛苦,是每一個新記者都必然面對的。
后來,他慢慢也上手了,開始隨隊去客場采訪。他人生第一次出差就是到青島,工作細節記不太清了,只記得自己去了五四廣場,還在海邊買了一個海螺。
那是他第一次心底有暖流流過:做記者真好。
的確如此,2002年,記者還是無冕之王。
2
他原本有可能就這么做一輩子體育新聞,但2007年,他遇到一個機會。
當時,缺編輯的《東方早報》體育部想挖他過去。
他在《東方體育日報》干了五年了,大部分時間是編輯,已然到了職業疲憊期。他本來想拒絕的,但朋友勸他,你的興趣點本來就不在體育,去一份綜合性報紙,可能性更多一些。他想了想,也是,就去了。
在換工作那年,他完成了許多人生大事,結婚、買車、生子。前一年,他還在上海買了房,雖然已經比他畢業時漲了很多,但也不算貴,5000多一平米。
畢業時,他曾給自己定下五年計劃,現在,悉數完成。
去東的3年后,他去做了頭版編輯,開始編他最向往的社會新聞。
在十年前種下的新聞種子,終于在此刻開花結果。
彼時彼刻,《東方早報》的頭版在業內鼎鼎大名,斌哥說,雖然絕大多數創意都不是他的,但他說,自己能參與其中,無比榮耀。
東早時期的斌哥
他原本以為,這樣的日子會天長地久。
但后來,時代在不停地變化。他不是一個擅長主動選擇的人,他習慣在時代的潮水里,隨波逐流。
2014年,《東方早報》的新媒體項目澎湃新聞上線,他又跟著去了澎湃,做了要聞中心的副總監。再后來,又跟著領導們出去創業,加入了梨視頻。
算下來,我和斌哥從2014年就開始是同事,但那時,我們幾乎沒啥交集。大多數交集,都發生在梨視頻,那是我至今供職時間最長的單位,雖然我既不擅長也不喜歡短視頻。
在梨視頻做的內容,斌哥也是既不擅長也不喜歡。但他和我不一樣,我不喜歡就開始摸魚,而他,會努力逼迫自己喜歡,會通過艱苦的學習讓自己擅長——這是個優秀到可怕的品質。
在梨視頻,斌哥終于每天都沉浸在自己曾經無比憧憬的社會新聞里,每天瘋狂生產各種各樣的社會類短視頻,頻頻登上熱搜,很多時候,一天好幾條熱搜。那時,他經常能想出一些00后話語體系里的“洋詞兒”,也常常能靠一個標題登上熱搜,讓人嘆為觀止。
我沒好意思問他當時是否快樂。我后來才知道,只要有機會,他就會向自己的領導爭取,我們能否做一些原創的東西。
做原創的愿望,過了好久才有條件地實現。
他和他的部門在單位里是一個卷王和救火隊長式的存在,一直熱血沸騰,但也頻頻更換戰場。每當有一個新業務需要突破,就會派上斌哥,斌哥總能出色的完成。
他對我說,遇到一項工作,他首先考慮的,就是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好好完成,而不會想自己喜不喜歡、擅不擅長。
他不喜歡體育,但干了那么多年體育,也做得很好。他篤信一萬小時定律,他覺得無論面對一個多么陌生多么不喜歡的領域,只要愿意干,就能干好。
我做不到,所以我特別佩服斌哥。
我一直都是斌哥的反義詞,自大學畢業之后,我人生的主題就是躲避苦難。而斌哥,一直都要戰勝困難。
他總說自己是工兵式的人物,但在軍棋里,工兵是最脆弱的兵種。
3
后來,時代又變了。
2022年的夏天,他離開了梨視頻。在更加殘酷的職場左沖右突了一年,終于在去年裸辭。裸辭雖是自己的決定,但也是形勢所迫。
很久之后,我才得知他裸辭的消息,除了震驚,就只剩下佩服。一個44歲且只有媒體工作經歷的中年人,要想在現在的職場中謀得一份養家糊口的工作,太難了,比剪輯向費翔求婚成功都難。
裸辭之后,斌哥要面對的,就只剩下生活的嚴酷了。
他原本是以創業的名義裸辭的,但辭職后,他并沒有想好怎么創業。
他說,裸辭后第一個星期就慫了,畢竟,他有房貸要還,有四個老人要養,還有一個即將高考的兒子。
他甚至想過回媒體做一個普通的編輯。可惜,時代已經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了。
他投出了一封封簡歷,但沒有收到過回信——沒有公司會想要一個44歲的基層員工。
那是他人生最迷茫的時刻,他開始每天去公園里跑步,他并不是一個愛運動的人,他跑步,只是擔心自己會抑郁。
我特別能體會,彼時彼刻他的茫然無措。我剛失業的時候,也體會過那個感覺。但我和他不一樣,因為我已經沒有了家庭。
我覺得人生中最恐怖的畫面,就是中年失業。你原本有一堆的社會責任、社會角色,你本來就每天緊繃著一根弦跟社會對抗。而那一刻,這根弦斷了,一個人一下子就墜入了深淵。
失業的第一個月,斌哥瘦了十幾斤,或許是因為跑步,更有可能是因為迷茫。
我問他,是因為經濟壓力嗎?他說并不完全是,他買房早,經濟壓力倒還好,妻子也沒有給他壓力,壓力是他自己給自己的。
他覺得生活沒有了方向,一個卷王式的人,每天卷生卷死、勤勤懇懇地工作。但突然有一天,他無事可干了。在過去的二十多年里,斌哥的生活方式就是工作。
美人遲暮將軍老,最是紅塵兩不堪。
很長一段時間,只有妻子知道他失業了。他不想自己的狀況影響到孩子和老人的心情,就每天還假裝出去上班。有時候在星巴克,有時候在薩莉亞,一坐就是一天。既思考人生,也思考未來。
斌哥在星巴克工作
他后來決定做養老短視頻,所有可能面臨的問題他都已深思熟慮。已經44歲的斌哥,或許在養老領域才比年輕的自媒體人更有優勢。
他現在有兩個號,一個叫“斌哥訪老”,一個叫“養老產業斌哥”。短短100多天,已經做出了好幾條千萬播放的爆款,視頻號也有了10萬粉絲,全網的點擊量已經破億。
他以卷王式的勤勉和工兵式的堅持,再次在一個新的領域,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養老產業斌哥
他還清晰地記得,他是去年12月6日決定做養老短視頻的。
當天晚上,他就給自己定了一個計劃,就是在未來的兩個月里,每天至少更新一條,片子不發掉就不睡覺。
那段時間,白天他去各大養老院拍攝,晚上就回來剪片子。最晚的時候,剪到了凌晨三點半,堅持剪完了片子才睡覺。
我特別佩服他,我從來沒有對自己這么狠過。有些稿子,即使很趕,我也不會連夜趕出來,困了我肯定就睡覺了。
所以,我這個號很少追熱點,不是不想追,確實追不上。
即使是在最努力的時候,斌哥依然在做噩夢,失業之后,他幾乎每天都從噩夢中驚醒,噩夢的主題都差不多,就是關于失業。
明明已經失業這么久了,他依然活在對失業的恐懼中,或許這就是人到中年。
那天晚上,我對斌哥說他一定會成功,他這么努力再不成功就沒有天理了。他反問我:“沒有天理的事兒,難道還少嗎?我從來都沒有想到過我一個這么兢兢業業、任勞任怨的工兵,有一天會沒飯吃。”
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勸慰他,但現實確實如他經歷的那般殘酷,甚至更加殘酷。我很早就知道,選擇比努力重要。他是失業之后才悟出了這個道理——人生的絕大多數時刻,選擇都比努力重要得多。
我跟他說:“你相信天理,天理就還在。總有一天,幸福會來敲門。等哪天你真的不信了,天理就真的不在了。”
我特別喜歡他說過的一句話:跑起來就會有風。
我特別希望他能成功,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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