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究是見外了
在出任S縣平臺公司高管一年后,今年的某一天,郭北被縣委組織部叫去談話。領導友善地寒暄了兩句,然后告訴他:
你被免職了。
沒給出任何理由。
郭北后來才知道,全縣和他一起被免職的科級干部還有一些,涵蓋政府部門、事業單位和國企。
在2020到2022年的上一輪國企改革三年行動里,縣級國企改革普遍是在最后一年才啟動的。郭北經過競聘后,與另外幾位職業經理人進入了該縣最大的平臺公司,準備參與新一輪改革。
這一年,他們把該做的事做得七七八八,重建、整合、破壁,最終還是穿不過一些隱形門。在關鍵業績指標都大幅改善之后,還是在到期考核中:
被定義為不勝任。
郭北認為,這是個文字游戲。雖然是國企改革新一輪的第一年,但因為他和伙伴們只上任了一年:
而這一年,可被叫做試用期。
在這個前提下,就可以理解為不給他們轉正,就可以不續簽勞動合同。
一切都顯得沒毛病。
1
該縣曾是革命老區縣,為三個州市的交界處,在2019年退出貧困縣序列,人口近40萬。
在郭北上任之前,在第三方機構的協助下,縣里已經開啟了一輪縣屬國企優化整合:
只保留了一家縣級平臺公司。
其余的平臺公司經過裁減、合并,都歸屬在它之下。
這里面涉及的行業又是林林總總,包括工業、農業、旅游業、城市建設公司等等。總之一個原則,該劃歸的劃歸,該包裝的包裝。
而據他了解,市里還有一些縣級平臺公司到現在都沒優化整合,其領導班子還是行政單位的人兼任,完全不懂企業管理,也沒有改革動力。
不過郭北他們在翻開整個公司的組織架構看了之后,還是發現了好些問題,最嚴重的是,最核心的法務、財務、招標等環節:
都有嚴重缺失。
先說法務,當時基本就是個擺設,連最基礎的合同審查都需要依賴第三方;然后是招標采購,大到幾個億,小到幾十萬,都沒有人去過程把關。
接著是財務,不少子公司的財務人員都是一人身兼數職,出納、會計、稅務、融資,包括跟集團對接。按郭北的話說,完全沒辦法運行。
除此之外,基本沒有數字化經驗。不少子公司還采用的是手工賬,這其中暗藏很大的合規風險:
連審計都沒法做。
盡管郭北他們在陸續補上這些缺口之后,即便擁有不算小的權力,但還是無法完全打破另一道厚實的玻璃門:
縣城婆羅門。
2
這是一個典型的熟人社會。
公司真正通過招考入職的只是少數,其中大部分還是退伍安置、各大局安排進來的。剩下的人,小到一個掃地阿姨、食堂的幫廚大姐:
都是關系戶。
郭北感到,在這種情況下,改革的每一步推動都會遇到強大阻力,在改革過程中頻繁遇到關系戶打招呼的情況,也被人投訴舉報過。
改革方案從制定到落地,也是一個不斷折騰的過程,終于過完包括黨委會、董事會、職代會、縣長主持的國資委會在內的所有程序,但在實際執行的時候,還是難以實施:
縣長拍板定的東西都搞不了。
郭北才去的時候,發現公司連抓一個考勤都抓不了。他和伙伴們后來動了真格,但還是觸怒了一些人。
這也是他認為在后來的民主測評中,自己吃虧的其中一個原因。在對他們的打分體系中,民主測評所占權重最大,這由公司內部人完成。
在他看來,普通員工并不完全知道高管們具體在做什么,很難做到公正打分。但對于落在自身上的考核和考勤所帶來的約束感,是簡單又直接的。
而且這個民主測評團的人員構成也挺藝術,有二三級公司的負責人,也有普通職工代表,這其中不少人和他基本沒有業務接觸:
甚至還有被他訓過的人。
郭北告訴我,推行改革前,有人一個月不來上班,工資照發,甚至還有人休產假可以長達一兩年。這種現象不是個案,越是一線越這樣:
越是效益差的公司越這樣。
也有支持他們的人。如果做個人物畫像的話,基本上就是40歲以下、本科以上學歷、入職前就有市場化工作經驗的人。但這群相對高學歷的人占比不大,加上函授和在職,也就20%多一點。最不認可改革的是四五十歲的中年人,以及一些接近退休的管理干部。
郭北認為,過去一年經理層的工作,從很客觀的角度去評價,都是拿得出手的:營業收入和利潤總額兩大關鍵指標都分別大幅提升,整體實現扭虧為盈。在極其困難的情況下,給縣里融資的任務也完成60%多;國有資產保值增值率指標也是超額完成。
但這些似乎并不被上面認可,包括決策程序優化、人力資源改革、財務體系搭建、信息化建設、合規體系建設之類的,都不足以影響他們的觀念。
郭北也理解,在縣級平臺公司不少人眼里,改革就是為了配合上級部門完成的任務,但從內心是不愿意接受的。說白了,他們首先想的不是這件事正不正確,而是有沒有動到自己的利益和關系。
難怪前段時間農發行那位“行三代”的娃娃想繼承爸爸媽媽的家產,財哥也想像他們一樣:
獻完青春獻子孫,交叉感染根基深。
3
表面上的合規就足夠了,這是郭北后來才醒悟過來的事。
在上一輪國企改革中,文件要求的其中一個硬指標就是市場化選聘職業經理人,與之配套并行的是市場化機制的搭建。
郭北告訴我,去年當地市國資委來集團考核了三次,就看市場化管理制度和組織架構有否落實,每次都是很好的評價。按道理來說,改革才剛起步,后面就是大干一場,結果發現:
自己才被大干一場。
他還聽過兩個很極端的例子。一家市級平臺公司以年薪80萬的條件招攬了一名融資總監,結果第一個月就不發人家工資,這位總監在干了近三個月后,還是分文沒拿到,后來只得離職;另一家是某州州屬企業新招的財務總監,在干了5個月之后就被解除勞動關系。
據郭北了解,這種情況在其他部分縣也有發生,完成上一輪國企改革考核任務后:
就請你走人。
至于新一輪國企改革也是指引性文件,并沒有明確企業必須要做什么。這里面就有很大的彈性空間。至于后面還改不改,不好說。
還有些跡象也在印證他的判斷。他想合規,但有人不想合規。
拿招投標來說,各級政策文件都要求公司建立規范的招投標制度,但在內部過會的時候,還是被領導否了。
原因很簡單,新的招標制度要建立代理機構庫,特別是引入省內排名靠前的合規企業來進行招投標。但該縣平臺公司不論項目大小,都由下面的三級項目公司經辦人直接發起招標流程。如果要嚴格規范:
招標過程就不可控了。
這是另一層隱秘的縣城“鐵壁”。
與不少中國縣城一樣,肉眼可見的大項目通常都被當地的幾家大戶包圓了。就算國央企去縣城承建項目,自己的分包也帶不進去,小到砂石料、鋼材貿易、人員招錄,大到規劃設計、建筑設計:
都要用當地的人。
這種私人分包、層層分包的情況逐級下沉,到了村一級,誰家村子邊建項目,村里領導組個施工隊就干活去了,至于進度、成本、質量,就不是需要操心的事了。
郭北還講了個故事。
去年,他所在的集團搞了一個公益性項目,由公司出地、貸款融資,投廠房和設備,前后投了幾千萬進去,但最后的利潤分配比例:
不到10%。
大部分的利潤都分給了民營公司。朋友問我,他們是什么時候開始,這么重視民營企業的?
4
上面這些各類項目,也是地方隱債產生的來源之一,比如市政道路、鄉村振興和城鄉開發領域,很多是不產生收益的公益性項目。
通常來說,一個縣級城投公司旗下會有不少關聯企業,上級轉移支付的資金到位后,會順鏈條而下,去搞各類亮化工程、綠美工程、農村公廁革命之類的。
轉移支付難以覆蓋全部,一定會有銀行貸款。縣級政府最怕的是被三大政策性銀行拉黑,因此還得從其他地方想辦法融資。
財哥的另一位朋友說,這其中還不乏民間借貸,也就是:
國企找私人借錢。
利息還不低,利滾利,最高的接近年化20%。
最常用的還是林權貸款和水庫貸款,朋友之前看了停緩建項目名單,就發現里面不少項目都屬此類性質。但水庫貸款方面,目前只有個別市級平臺做得比較成功,年限拉長到30年,還本付息壓力非常小。
水庫的抵押價值主要在兩塊:一是賣水指標,因為農業灌溉不是想去哪里引水都行,農業公司得找當地的水庫買;二是水庫周邊資源的開發,比如一些娛樂性、經營性項目。
既然負債發展之路越來越難走,那么平臺公司能不能轉型?
郭北覺得,很難。他說,不少縣級平臺公司的一把手,都是當地官員兼任,對他們的考核不在公司內部,而是在他任職的某個局。他們并不關心企業改革是否成功:
只要任期之內不暴雷就好。
不過這些事已經和他沒關系了,走了這遭之后,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沒點底子,還是不要輕易踏進這個名利場:
你圖它安穩,它圖你背鍋。
(郭北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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