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由自主地拍案叫絕！這是一部有著爆炸般強烈共鳴的書。我如獲至寶，閱讀過程像是探索中華文化與民族性的奧秘。
這是中國晚清四大譴責小說之一的《官場現形記》，作者：李寶嘉（1867-1906），字伯元，江蘇武進縣人。
作者并不出名，讀過這本書的人寥寥無幾，正和香港中文大學某場文學講座的現場調查結果一樣。
這部書為什么不作為小學或者中學的教材，列為必讀叢書？不合適吧。實際上，書中的思維和手段，一招一式，活著的大多數中國人（我除外）都運用自如，究竟是什么情況？莫不是父母從小在家私相授受？我更相信無師自通，更相信民族性是刻在基因里的出廠設置。
《官場現形記》是章回體小說，采用對仗工整的偶句作回目?？磿?，大概是中短篇小說，實際是六十回的鴻篇巨制。
話說陜西同州府朝邑縣……看著第一回“望成名學究訓頑兒，講制藝鄉紳勖后進”，以為中了秀才又中舉人的鄉村寒門子弟趙溫是本書的主人公，以為是描寫他在仕途上的遭遇和見聞……完全不是。
本書沒有主人公。
寫作手法基本按時間順序采用串聯敘事。像一根線穿著一串珠子，每個珠子就是一個故事，每個故事都有主角（可能不止一個），各個珠子都是獨立存在，之間沒有關聯。而這根線，既是時間線，也是地點的移動軌跡，由前一個故事中的某個非主要人物，引出下一群人的故事。順著時間線，一個一個的新人物蹦了出來，一個一個的舊人物隱身而去。按照這種信馬由韁的敘事方式，貌似無窮無盡，其實，通過各個珠子爆出官場的各種手段和典型案例，作者覺得基本介紹完了，可以隨時收尾。簡單地說，寫法像是腳踏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
全書展開，如同清明上河圖。
第一個故事的趙溫，上京會試名落孫山后，捐了爺爺籌集寄來的兩千多兩銀子，帶著仆人賀根在京做官。之后的內容，就跟趙溫沒有關系了。通過陪同趙溫進京趕考的錢典史，引出下面的故事。
考不上也能當官？清朝當官有正途和雜途之分。正途包括通過科舉考試錄取和保舉當官，雜途包括花錢買官即捐官和其他渠道當官。
當然，科舉考試錄取的官員，看不起花錢捐得的官員。
書中所述年代是晚清，官制與當今有較大區別，很難對應。小說涉及的主要官員職務大概有這些：正一品（大學士）和從一品（尚書和都御史）的軍機大臣（都稱中堂），正二品的總督（尊稱制臺，有些省有，有些省沒有），從二品的巡撫（尊稱撫臺、中丞），從二品的布政使（尊稱藩臺，注意，雖是巡撫的下屬，但品級一樣），正三品的按察使（尊稱臬臺），正四品的道員（尊稱道臺，也稱觀察，涉及最多），從四品的知府，從五品的知州（直隸州的正五品），正六品的通判，正七品的知縣（京縣的正六品），正八品的縣丞（京縣的正七品），正九品的縣主薄，從九品的吏目，未入流的典史和驛丞。
地點也在移動，從陜西到北京再到江西……
錢典史即錢伯芳曾因撈錢太甚被罷官，在京城時又結交了胡理（狐貍精）等人，花錢在上饒縣捐復原官，不巧當初揭參他的知府，正做了江西藩臺，又出任護院（代理巡撫）。錢典史到江西前，托藩臺的同鄉徐都老爺給藩臺寫信疏通，到江西后，了解到黃知府是護院的紅人，又結交了他的門口（門政大爺，傳達室工作人員）戴升。終于，攀附上了南昌黃知府。
中國古典小說何曾有過諷刺與幽默？四大名著都沒有，但到晚清就有了。書中比比皆是，一上來，鄉下的趙家想找位有身份地位的親友主持升學宴，結果只找到墳鄰，不就是？
第二個故事是通過黃知府升遷道臺的波折經歷，充分展現家人的心理變化、同僚的人情冷暖和仆從的趨炎附勢。出行工具也在綠呢轎子和藍呢轎子間切換，兩種轎子是不同身份人乘坐的。由兩江幕府里的親戚王仲荃透露的、黃知府被人揭發的“軍裝案”，最終虛驚一場。黃知府順利升任牙厘局、保甲局和洋務局的道員，府上重新門庭若市。
反復查看，發現小說這里有漏洞。先說“齊巧那位藩司又是護院”，后又說“不料護院指名所要的那個缺，就是這位藩臺大人八千兩頭出賣的那個缺。護院話已出口，藩臺心下好不躊躇?！边@明明是兩個人嘛。另外，護院是臨時的，實缺巡撫不日就要到任。
可能的解釋是，原藩司署理護院后，藩臺另有其人，此人就是“荷包”何藩臺。
全書的中心思想：千里做官只為錢。通過不同故事的不同人物，不斷強化這一思想?？傆X得少了點啥，又說不出……權力可以量化為錢。
第三個故事的主角，“荷包”和他的兄弟“三荷包”，一個臺上一個臺下，相互配合，賣官鬻爵。不料沒有配合好，兄弟猜忌失和，進而大打出手，后來，在家族長輩的調解下勉強和解。他們吵架中，抖落經手的買官者，最大的一筆一萬二千兩銀子連帶出玉山縣知縣王夢梅。
第四個故事的主角王夢梅，原在江西牙厘局，貪錢弄得民怨沸騰，被總辦撤職，后又走了“三荷包”的門路，轉任玉山縣。他有兩個帶肚子（主人借了他的錢）的仆從可不是省油的燈，一個師爺，一個二爺。
王知縣不照二爺蔣福的意思辦事，貼了告示不允許仆從私下索賄，惹得蔣福把拒絕收錢的話傳遍全縣，導致幾天內王夢梅收不到一分錢。趕走他，就要還錢。看看要鬧到廣信府，王夢梅的侄子調停未果，蔣福通過廣信府的親家刑名，請知府調和才了結糾紛。
中間人，之前和之后故事的所有中間人，都少不了克扣中介費。
第五個故事回到三荷包。地點從江西移至山東。同兄長鬧出矛盾的三荷包，已經攢得萬把銀子在手，自己花錢捐了官，進京候選，獲得的缺是山東莒州，又向軍機大臣進貢二千兩白銀拜師，改派了富裕的膠州。
“缺”指實際的官職。當了官，只有獲得實缺才有錢財進賬。所以，沒有缺的官員，沒有收入且無法撈錢。
三荷包帶著巡撫推薦的師爺丁自建到膠州任職不久，巡撫也從濟南過來視察了。這個包袱抖出三件事：招待巡撫；巡撫閱兵；宴請外賓。
巡撫這樣的高官，招待要求外觀簡潔樸素，在丁師爺的指導下，三荷包在接待上注重細節的精致，做到低調奢華。
巡撫閱兵時暴露了當時的武備廢弛，地方綠營沒有戰斗力，受閱兵丁只需會跑會喊。武官王協臺以為是走過場，偏偏撫臺要看他射箭，結果五支都射不中，撫臺盛怒將他撤職。無奈，他請三荷包陪著，哭求營務處洪大人跟巡撫說情，又拿不出六千銀子，最終花了兩千銀子，降為都司。錢沒花夠，洪大人就做手腳，免職可以官復原職，降職須一級一級往上爬。
宴請外賓就是宴請駐防的德國軍官，那時的膠州灣已有德國租界。撫院林翻譯協助三荷包操辦。宴請期間，由于東西方飲食文化不同，鬧了一些笑話。比如，洪大人喝了漱口水等等。
山東巡撫醉心洋務，銳意改革。引出洋務局通判陶子堯到上海買機器的故事。
第六個故事的主角陶子堯，是山東洋務局老總的小舅子，東拼西湊抄寫出一篇改革開放的文章呈現給巡撫，得到賞識，委托他領了二萬公帑銀子到上海洋行購買機器。
小說沒有確切的年份，但清末的世界科技已飛速發展，國際交流也不斷擴大，從文中能感受到大致的時間段。官方通訊已經使用電報，蒸汽輪船、火車甚至汽車等交通工具都有了，咖啡和嗎啡傳了進來，在對外開放的前沿上海，生活用品中電燈和照相機也有了，還辦有報紙，外國人開設了銀行，如匯豐銀行、道勝銀行等……另外，拳匪作亂時間到了20世紀初。
聽從姐夫的勸告，陶子堯拿定主意，到上海不吃花酒不叫局。但從青島出發的船上，就被人盯上了。請托在船上照顧陶子堯主仆的船務賬房劉瞻光，一到上海，便請陶子堯吃飯，也請來陪客，包括魏翩仞和仇五科兩個騙子。他們糾纏陶子堯，使出渾身解數榨干陶通判的公款。
經不起勸誘的陶子堯，不僅叫了局，還包養了新嫂嫂。這里作者寫妓女的會話，用的是上海方言音譯漢字，看起來頗為吃力。當時間拉長到一定程度，感受到語言的變化，品出一百多年前的上海話與今天些微差異。
書中能看出早期上海城建的雛形，比如，四馬路就是后來的福州路。
上海開埠漸成花花世界，花錢如流水，陶子堯吃喝玩樂連帶送給姘頭的珠寶首飾，又被洋行買辦仇五科索取一萬一的訂金，剛到時打車還被車夫兜圈子宰了一刀，一周之內，帶去的二萬銀子只剩下了一萬四……打電報向山東省里要錢，等來姐夫的回電是，原巡撫抱病請假，由藩司胡鯉圖代理，機器不買了，公款轉交將到上海的王觀察，讓他立即回省。
面對揮霍虧空的公款，面對上級王道臺索要兩萬現款用于帶隊赴日本考察，陶子堯看上去只有死路。但是，這個文化系統，這個官僚體制，幫他消化吸收了。
怎么操作？實際只值一萬出頭的機器，簽的是二萬二的合同。魏翩仞和仇五科一面教唆陶子堯，機器不能退，再簽一份假合同，對山東省府謊稱機器價值四萬，并寫下借銀二萬的假字據；一面忽悠洋行外商，不許退機器，并通過山東的外國總督施壓索賠吃慣洋人虧的胡藩臺（護院）。為了把洋行不許退貨的事情做得更像，陶子堯請了外國律師同洋行打官司，間接找的，魏翩仞從中又賺了一百五十兩銀子。
這一切的貓膩，盡在王道臺掌握之中。因為他的隨員周因老爺跟陶子堯存錢的票號老板是太原嫡親同鄉，悉知銀行流水。
后來，王道臺的出國經費由省府另行電匯，因故不愿揭穿騙局了。
魏、仇倆騙子繼續拿著兩份合同和抵借銀子的押據向陶子堯要雙份錢。正情急說不清，巧了，仇五科的舅舅王二調是軍裝買辦，正巴結周因，得知后從中斡旋，最后，陶子堯支付魏、仇倆騙子每人二千兩銀子，酬謝周因一千五百兩銀子，才把假筆據收回。
陶子堯在上?；ㄌ炀频貢r，數月未給老家寄錢，結果老婆在她哥哥清海和尚以及他表弟周大權的陪同下，從紹興找到了上海棋盤街的高升客棧。原本許諾要娶的新嫂嫂不干了，拿錢解決，愚蠢到找魏翩仞中間傳話，結果，被騙子抽去一千五，新嫂嫂只得了五百，陶子堯還謝了騙子五百。
如此重大的經濟犯罪案件，就這樣化為烏有。
第七個故事寫在王道臺出國前兩天，有位在上海候補的佐雜鄒太爺，窮得典當為生，日子快過不下去了，他去世多年的老爸曾經認識王道臺，便想找王道臺給上海道臺寫推薦信。王道臺只敷衍一下，鄒太爺回到廉租房，發狠典當了家里的僅有衣物，買來十兩蜜棗和一斤云片糕，送給王道臺的管家，巧遇周因知縣，得知周知縣被浙江劉巡撫奏調，不去日本了。于是請托管家謀此差事，雖未如愿，但是謀到了上海制造局的推薦信。
第八個故事隨著周因從上海到浙江劉巡撫處幫辦文案、兼職洋務局展開。劉中丞跟周因是舊交，他身邊還有位紅人戴大理，不把周老爺放在眼里。某日，出了個知縣缺。戴大理從小道消息提前得知自己將獲此缺，不料被舊幕僚周老爺在劉中丞面前一番評價給攪黃了。戴大理得知后恨死周因但表面不露聲色。又某日，嚴州傳來告急文書，當地出現匪患，需要出兵剿滅。浙江地方軍隊統領胡華若奉命帶兵出征，他與戴大理是同鄉同年，交情深厚，戴大理設計讓胡華若挑選周因做副手，勝了功勞是胡統領的，敗了把責任推給周老爺。另外兩位隨員，候補同知黃仲皆總辦糧臺，候補知縣文西山（文七爺）隨營差遣。還有兩位老夫子（師爺）跟著胡統領，鴉片煙鬼王仲循和二十多歲的趙補蓼（趙不了）。
大軍沿水陸進發，這哪是去打仗？首領們乘坐的“江山船”和“茭白船”，其實是酒館和妓院，他們故意拖延時間，一路狂飲爛嫖，胡統領還跟風流倜儻、出手闊綽的文知縣爭風吃醋。
清軍有兩種，一種是綠營，地方綠營基本上是空的，編制卻是滿的，官員們借以吃空餉，需要就臨時招募，招來的多半是地痞流氓；另一種是防營，諸如淮軍、湘軍，以前能征善戰的幾經裁撤，老化后補充的軍官多為走后門進來的，僅剩的戰將也為官場同化。
從杭州到嚴州，兩天的路走了一個禮拜。剛到嚴州府建德縣，先冤死了妓女蘭仙。
趙補蓼沒錢巴結相好，只好借文七爺的五十塊洋錢送給蘭仙。不久，文七爺的財物被盜，被盜財物除了五十塊洋錢，還有貴重得多的翡翠扳指、鼻煙壺、金表、金鏈和金鐲，建德縣來的衙役只從蘭仙的箱子里翻出五十塊洋錢，于是知縣莊大老爺認定蘭仙就是盜竊犯，蘭仙受不了委屈和折磨，吞了鴉片。
誰偷的呢？胡統領的下屬、被招安的“捻軍”魯總爺。破案的捕快從魯總爺手下王長貴偷竊的洋錢圖章入手，順藤摸瓜、喬裝偵查，倒是很有技術含量。
其實，根本沒有什么土匪，嚴州僅僅出了兩起劫案，賊人已跑，就夸張上報。胡統領也知道太平了，一定要儀式隆重地出兵進剿，剿誰？縱容士兵在鄉村搶劫財物、強奸婦女、放火燒房子……殺良冒功??！然后充滿儀式感地班師回營。不住莊知縣提供縣城的房子，還住在有性工作者的工作船。
受到傷害的鄉民們到縣衙來告，被裝神弄鬼的莊大老爺先恩威并用地搞定領頭者，然后連哄帶騙地忽悠了跟隨者。上哪去找到具體的犯罪嫌疑人呢？莊知縣為不相關的胡統領擺平此事，是要收費的。
胡統領把捷報傳到撫院，保舉異常有功之人，第一個就是周因。戴大理得知，在劉巡撫面前嚼舌根，把保舉名單都撤了。加上后來開造報銷分贓不均，胡華若跟周因心生齟齬。
被戕害的百姓權益是無人維護的，但會被用來內斗。周因找到建德縣丞單太爺再找到主事魏竹岡，瞧這名字，就知道敲竹杠的意思。書中還有很多名字，都用這種諧音。
仗著自己表弟張昌言是北京的御史，魏竹岡分別給莊知縣和胡統領寫了封含蓄的恐嚇信，莊知縣的回復冠冕堂皇，找不到把柄。胡統領卻嚇壞了?？擅鎸θf的獅子大開口，胡統領不甘心，一直拖著。最后剿匪報銷三十八萬，胡華若拿出兩萬，一萬分給下屬，周因分得最多，三千；另一萬交托周因，魏竹岡要不要就只這些了。敲竹杠的也見好就收。
等到胡統領班師回杭州時，還買通莊知縣安排一些假老百姓送行并送去萬民傘。不過，還有真老百姓沖到胡統領船岸哭罵鳴冤，莊大老爺連忙叫衙役把人拖走。
托人到京買折參奏的事已經做了，就有回復。
第九個故事從浙江劉巡撫接到電傳閣抄開始，北京派來了兩位欽差大臣查案，來勢兇猛，欽差行轅關防嚴密，拒見省里的官員，高調添置刑具，并撤職看管了一大批官員，胡統領和莊知縣均在其中。
只拉弓，不放箭，慢慢有所松懈，來的京官下班后可以走親訪友……終于刑部員外郎拉達，跟杭州城門保甲的候補道過富是同榜舉人，聯系了起來，他們都是正欽差的門生。劉中丞很快得知，熱情接待了冷落多年的過道臺，并委以肥差。巡撫和欽差之間（副欽差也派親信來“協助”）就此互通一波三折的需求。中間人的話是有水分的，欽差要八萬，拉達就說十萬，過富就說十二萬?？傊皇菤J差開口要的二百萬，也不是劉巡撫自己掏腰包，而是攤派到全省官員身上，不出錢者就被抓起來用刑。
如此重大的刑事犯罪案件，就這樣化為烏有。
第十個故事還在浙江，因為欽差調查完畢，劉中丞又被都老爺參了一本，調京另有任用，主角轉到留下來接任浙江巡撫的副欽差傅理堂。
傅副欽差是念舊之人，查案期間，既幫助了窮困的府學老師，也幫助了家丁攤上官司的知縣同學。
傅巡撫深感浙江吏治之壞，決意從自身引導風氣。
容易見效的是勤儉節約。傅理堂穿著用品都是破舊的，撫臺衙門也弄得破窯一般。于是，下屬競相效仿，上院辦公越穿越舊，以至于杭州市場上舊衣服價格比新衣服翻倍，且都售罄。后來，處州府的某知縣進省，買不到也借不到，干脆如實向傅巡撫匯報，加之有后臺的藩臺跟撫臺對著干，外商也提醒他，才變得寬松。
無法改正的是捐官制度。
省長位高權重，總要有典型下屬來襯托互動。這不，兩位捐來的候補道，劉大侉子和黃三溜子，來報到了。
兩個紈绔子弟，只是有錢。劉某系宦家子弟，半文盲；黃某是鹽商后代，文盲。黃三溜子更是聽不懂官話，不知道官場禮儀。
這分明不適合當官，要被撫院遣回原籍。但是，黃三溜子存錢的票號二掌柜私下告知，巡撫的清廉是裝出來的，來源不明的巨額財產都存放在小號里。經點撥，黃三溜子打好三千銀票，托人送給了巡撫的姨太太和少爺。立竿見影，黃三溜子被獎勵做了營務處道臺，同樣穿著破爛卻站隊藩臺的劉大侉子卻被傅巡撫奚落了一番。
傅理堂署院倡導并限期戒煙，商務局老總推薦了胡鏡孫開設的戒煙善會，劉大侉子吃了他的丸藥，鴉片煙癮是戒掉了，卻對丸藥上癮了，而且面色發青。傅巡撫注意到就勒令停辦了。
轉眼到了春節期間，志得意滿的黃三溜子借年敬又私下饋送撫臺八千銀票，接著描寫了黃三溜子與眾多同僚官員通宵賭博的場面。
一直沒有實缺的劉大侉子，經過娘舅的指導，在院上連跪帶哭地表演，總算讓傅理堂對他有所好轉。
傅巡撫原配去世，只有一位姨太太，生養十二歲的少爺。不料，有位女人帶著兒子找上門來認親，管家湯升擋在門外，姨太太知道后跟撫臺鬧得不可開交。原來，八年前在北京，國子監孫老爺請傅大人喝花酒，結識了這女子，懷孕后傅大人曾找她未果，她已隨老鴇到天津從業了。
女人執意要見傅理堂。不答應條件就去錢塘縣告狀，縣長不歸省長管嗎？就上府里告，市長不聽省長的？再不行，就上北京告，這下傅省長就慌了。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呀！最終還是拿了六千兩銀子擺平。誰出的錢呢？
第十一個故事的主角就是替傅省長出錢的人，賈筱芝，看音譯，就知道是假孝子。正途當官有保舉的，賈筱芝就是孝廉方正出身。
廉是虛偽的，孝也是裝給別人看的。有裝廉潔的傅撫臺，就有裝孝順的賈臬臺。
由于一舉一動都符合傅巡撫的口味，由知縣爬到道員，再被傅署院保了一本，朝廷升他為河南按察使。
地點由浙江轉向河南。
賈臬臺是奉母帶家眷到河南上任的。每在公共場合下轎，賈臬臺總要跪在老太太轎前稟報：“兒子某人，接老太太的慈駕”，而老太太永遠是這一句吩咐：“你現在是朝廷的三品大員了，一省刑名，都歸你管。你須得忠心辦事，報效朝廷，不要辜負我這一番教訓。”
除了裝孝順，賈臬臺的公務也受老太太干擾。不敢判死罪甚至不愿定罪，以致審理案件偏向被告，在下級衙門都坐實了的案件，也誘導被告喊冤，然后久拖不決。并且，舉了兩例他胡亂斷案的過程。
在某晚微服私訪中，遇見一個相面先生痛罵新臬臺，撕下了他虛偽的畫皮。
第十二個故事，還是賈家的事，主角轉到他的大兒子賈潤孫。
賈大少爺撿便宜捐得候補道臺，但沒有實缺。恰逢黃河缺口泛濫，他希望謀求河工的總辦差事。他爸爸賈臬臺托撫臺給河臺寫了推薦信。但河南與山東不同，山東宮保雞丁（這是真人?。┌鼣堉卫砗拥拦こ痰臋嗔?，而河南巡撫與河督各管各的。賈臬臺又拜托周中堂推薦，遭到回信拒絕。于是賈大少爺偽造了一封周中堂寫給賈臬臺的信，故意讓河臺的當紅隨員蕭二多知府看了傳話給河臺，欲擒故縱般獲得了河工下游總辦，雞犬跟著升天。
黃河缺口合攏，賈潤孫獲得保舉進京送部引薦，帶著姨太太及王師爺等隨行，從河南到了北京。
到北京需要有高層官員推薦才能獲得更高更肥的實缺。賈潤孫首先拜訪的是他父親的老師周中堂，得知周中堂因保舉維新黨而失勢落魄，便不再走動，以至于后來周中堂約他吃飯也推脫掉。
然后拜訪的是他存錢的錢莊掌柜黃胖姑（男的）。經黃胖姑介紹，在酒桌上結交了琉璃廠書鋪掌柜黑伯果（八哥）、古董鋪掌柜劉厚守、銀爐老板白韜光等人。這些生意人跟賈大少爺做官有什么聯系？他們是政治掮客。
此情節是精彩之處。賈潤孫在黃胖姑指導下從劉厚守店里買鼻煙壺等古玩送給華中堂。送禮到高層，都是成千上萬兩白銀，而且進門還要不菲的門包。劉厚守的古玩是不還價的，要一萬零一百兩，不得不給。華中堂收禮后托包松明傳話，很喜歡鼻煙壺，還想要一對。賈潤孫又去古董鋪，發現恰有一對，而且正是自己買過送出的一對。但這時，劉厚守要價從原來的二千翻成八千，又配了一些其他物件，加上門包，一共一萬三千兩，再次送去。原來，這古董鋪的主人就是華中堂，劉厚守就是白手套。
京城里除了一品軍機大臣，還有皇家親戚的王爺。賈潤孫又通過八哥拜見了王爺黑大叔，最終也得到黑大叔的推薦。
賈潤孫也想過省去中介費，直接找關系。他得知有位“鏡空”尼姑可以直通皇宮當權太監，結果找錯了，尋訪到的“文殊道院”主持是“靜空”，而這里還做皮肉生意。
于是，賈潤孫在京城的業余生活，除了嫖婊子，鬧戲子，又多了玩尼姑。
賈大公子鬧戲子一段，著實加深了對國人的認識。原來，對于衣食無憂的有權有錢人，性取向都是雙向的。近代文學不止這一本介紹過，包括最經典名著。
賈潤孫酒后在奎官家要跟他親熱，奎官嫌賈大公子隨汗液揮發的狐臭，不從，結果引得賈大公子一通打砸。這下差點得罪給事中盧朝賓，盧御史寵愛奎官，曾替他贖身還給他娶妻，好在近年疏遠了，虛驚一場。
婁子還會捅的，結局就是拿錢消災。候補知縣包松明是要跟隨賈潤孫的，賈大公子為他騰出了王師爺的房間，被逼走的王師爺，街上巧遇同鄉同宗的王博高，戶部主事王博高為師爺打抱不平，找到了跟華中堂平起平坐且有矛盾的戶部尚書徐大軍機。
經過王博高的煽風點火，參奏賈潤孫浮開報銷、濫得保舉的折子先給黃胖姑預覽。最后賈潤孫孝敬徐中堂、打點王博高和安撫王師爺又花了六千兩白銀。
眼看存在黃胖姑錢莊里的銀子只剩千把兩，放缺還遙遙無期。怎么辦？找了保人，先借錢，再回家拿錢。
第十三個故事，從通過黃胖姑錢莊借錢給賈潤孫的時筱仁知府（太守）展開。一聽就知道是小人。
時筱仁原本也是被保舉進京引薦的。不料保舉他的廣西提督舒軍門因為克扣軍餉、縱兵為匪等多項罪名被參被革職并被押解來京，關在刑部監獄。又不料舒軍門的手下親信和保舉過的官員也被參了一折，包括時筱仁。這樣，他在北京只有隱居低調做人，花不出去的十幾萬銀兩存在黃胖姑的錢莊生息。
從一品的提督舒軍門是本書真正進監獄的唯一高官。他每年克扣軍餉逾百萬之多，但花費也大，需要分給北京的總管太監、軍機大臣和身邊的親朋好友等，進出相抵，等到革職時兩手空空，押解途中已借貸度日。
到了京城，刑部提牢廳主事是他的把兄弟、前山東臬臺史達仁之子史耀全。史典獄長接受舒軍門湊來的三千銀子，照顧給世叔三間敞亮卻空無一物的監舍后便見不到了，直到舒軍門手下孔長勝和王得標托江湖人士盧五手下耿二再給史耀全送去三千三百兩銀子，才緩解舒軍門的煙癮和饑渴。
孔、王二人陪著舒太太找到時筱仁借錢，他躲還來不及呢，敷衍后寫信回絕。恰逢舒軍門手下當差的一個小人夏十，投靠有錢的時太守。正好被問及舒軍門還有什么沒被發現的余罪，時筱仁好去舉報立功。猶豫間，找到黃胖姑，才知舒軍門是黑大叔和華中堂的人，是徐大軍機要治他于死地。于是，時筱仁通過王博高，重金賄賂了徐中堂。
第十四個故事，隨著時筱仁獲缺啟程南京，途經天津，拜見直隸總督，在宴會中結識了同去南京的江南記名道佘小觀。他急于到省取錢，先走一步，視角轉向貪戀相好美色滯留的佘小觀。耽誤幾天到達南京后，通過佘道臺結識的一群官員，展開新的篇章。
在南京，與佘小觀臭味相投的官員俱為道臺一級，包括牙厘局總辦余藎辰，學堂總辦孫國英（孫大胡子），洋務局會辦潘金士，保甲局會辦唐六軒（糖葫蘆）和旗人烏額拉布，后又結識了兩位武官，南京防營統領羊紫辰和湖北來的章豹臣統領。
這些人聚在一起的娛樂活動，就是整日花天酒地玩女人，少不了爭風吃醋鬧到大打出手。其實，自古以來，中國農耕社會的娛樂就是嫖娼和賭博。制臺、撫臺、藩臺、臬臺這樣的高官是鮮有出入風月場所嫖娼的，一來他們年齡大了，二來他們看上的女人就娶來做姨太太，有幾位的，有十幾位的，還有幾十位的。
還有個普遍性的嗜好，只在國門打開之后興起的，抽鴉片煙，就是吸毒唄。也有鼻煙和旱煙，不知道那時為什么沒有香煙？倒是有抽雪茄的，比如呂宋煙。
還有個費解的習慣，請客除了酒菜，愛吃稀飯，不知道此稀飯是否跟我們常說的稀飯一樣？
第十五個故事，通過這一群人中的羊紫辰轉向下級軍官。
江陰哨官冒得官（因名可知其人其事），因克扣兵餉被撤差另謀生計，巧遇落魄退伍軍人，購買了他的獎札、飭知，就是軍功章，履歷造假做了炮船管帶。不料草包處處露餡，被人攆走，來到南京投奔羊紫辰統領，走的是羊統領姨太太的門路，做了營官。
哪知又巧遇賣他軍功章的外甥，口無遮攔的哨官朱得貴，被揭穿后廝打起來，鬧得制臺都知道了。要保住官位，跟二婚老婆把主意打在了嫡出女兒身上。
怎能沒有送直系女性親屬給高官的故事呢？先有后營周總爺的太太，此時冒得官把女兒也孝敬了羊紫辰統領。女兒當做禮品給領導享用，父親守在門口……不會吧？后人跟誰學的？這優良傳統還用教？
第十六個故事還是由羊紫辰引出，還在南京。
很多官員都有私人企業，包括軍官。這企業由白手套、那時叫“擋手”經營。羊紫辰的擋手叫田子密，綽號“田小辮子”的徽商。
當官是為了掙錢，掙了錢的商人也可以買官呀。不對勁的地方似乎又通順了。
田子密見多了官員，羨慕得自己也捐了官。可完全不懂官場的禮節和規矩，跟同僚一起到撫院拜見制臺時，胸無點墨又信口開河，鬧出一堆笑話。
接著，田子密融入了羊紫辰的朋友圈。在一起吃花酒、打麻將時，言語不當跟烏額拉布大打出手。
朋友圈在擴大。又添了兩位：趙堯莊，綽號“趙大架子”，只是知府，卻是制臺的文筆幕僚；胡筱峰，綽號“胡二搗亂”。
官場上的交易和請托，都是在秦淮河的妓院中，在小姐的見證甚至參與下完成的。期間，不僅有余藎辰求趙堯莊寫總督保舉折子，也有下層官員黃在新同知托妓謀差。
最后，這一群人被三位都老爺以多項罪名參奏，等候處理結果。
第十七個故事裹在其中，值得思索。
新軍左營哨官龍占元等人闖入羊紫辰的酒席。原來他去下關接軍隊請的洋教習，下雨弄潮了洋人的行李，言語不通，產生誤會。龍占元只會一句：“Yes”，洋人問“你是不是故意弄壞我的行李？”他也答“Yes”，于是被洋人奪過馬棒，打破了頭。
作為軍隊長官的羊紫辰，本應維護下屬權益，結果卻認定下屬全責，嚴懲龍占元。
與洋人打交道的故事后面還有，足見當時國力衰弱。
第十八個故事，以出賣厘差等罪被參奏的余藎辰，把五十多萬兩贓款存在上海的銀行。兩江總督委派江蘇藩臺到上海查賬。
難能可貴，藩臺，常務副省長啊，親自出差到一線。到了外國銀行，從前門到后門，都沒見到外國人，連買辦也沒找到，碰了一鼻子灰，就打了退堂鼓。再說，查不查，余藎辰那一批官員，最后都不了了之。藩臺在上海即將動身回南京之時，候選知縣王慕善拜上門來，兜售勸人向善的書，于是引出另一類官場騙子。
第十九個故事，從上海到山西，賑捐的故事。
見過江蘇藩臺，王慕善便把自己的書店招牌換成“奉憲設立善書總局”，請了五位“貴客”捧場，都是道臺：分省試用道宋子仁，善局總董申義甫，湖南試用道朱禮齋，江西候補道蔡智庵，候選道翁信人。
王慕善想向這些人拉贊助賣勸人向善的書很不順利，僅朱禮齋送來的五百銀子還不夠彌補虧空，表面粉飾難掩窮困潦倒以至于被西薈芳老鴇和小姐追著討要嫖資。相形之下，做賑捐善事的申義甫及直隸知州閻佐之（閻二先生），卻生意興隆，申家父輩靠著募捐，掙得幾十萬兩銀子。
一個地方受災，是官場大喜的日子，異地人民也跟著高興。官場大喜，是因為升官發財的機會到了；人民高興，是幸災樂禍、見不得別人好的人性使然。
山西正鬧饑荒，經上海報館發出的捐冊上寫著“經手私肥，雷殛火焚”，閻佐之帶著捐來的銀子，奔赴災區。
到了災區，閻佐之衣著樸素，裝出一副悲天憫人的模樣，可當地官員若不張燈結彩奉上酒席，他又發脾氣要走，再呈上酒席，他又讓人撤了。直到太原省府，驕橫跋扈得連撫臺也不放在眼里。結果，撫臺將計就計，上折將他留用太原知府。閻二先生很乖巧，立刻對撫臺恭順得唯命是從。
帶來的錢漸漸用完了，由于做了山西的官，再向上海要錢也難了，而這個災區的官實在清苦。
經撫臺首肯，閻佐之派他的賬房師爺何孝先到上海勸捐，租公館掛了“奉旨設立報效山西賑捐總局”牌子。生意做得跟申義甫旗鼓相當，官位也從同知保到道臺。
一路上，遇到鬻兒賣女的災民，何孝先不要男的，只買女孩，買了五十多名，挑了幾個標致的自己留用，剩下的幾倍價格或賣給親友或賣到妓院。你還覺得救災是善事嗎？
第二十個故事，何孝先的表弟唐二亂子是個富二代，原先看不起他，現在到上海求教他了。故事跟著唐二亂子來到北京。
唐二亂子高調行事，帶著十幾萬銀子進京，只為萬壽進貢，以圖賞個實缺官職。給皇上送禮，是要太監轉交的，得先交“宮門費”。
包括他內兄、刑部額外主事查珊丹（查三蛋）在內的一干人等，設計謀取他的錢財。查珊丹要得兩萬宮門費，自己扣下一萬，太監嫌少，威脅之下又交兩萬，至于皇上是否收到貢品不得而知。而在此前和此后，唐二亂子遭遇了騙中騙，前一騙，福中堂侄子謊稱找王爺宮門費便宜，騙得一萬銀子；后一騙，師林謊稱替他要回被騙還剩的九千多銀子，用錢莊假銀票騙得一千銀子。錢多人傻的唐二亂子，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還酬謝了師林一千銀子。
第二十一個故事，進貢十五萬銀子換得四品虛銜，唐二亂子發往湖北。
湖廣總督湍多歡是位旗人，原配已去世，從名字看出他好色，姨太太從“十美圖”到“十二金釵”。故事介紹了高官身邊的女人如何插手政事。
之前最寵的是天津窯姐出身的九姨太，恃寵排擠其他姨太太。之后候補知縣過翹從蘇州和上海買了兩個女人送給湍制臺，其中上海窯姐出身的十二姨太阿土，手段更加高強，做起了索賄和賣官的生意。唐二亂子就是走了阿土的門路，買來銀元局的肥缺。
有位灰姑娘，沒有跟湍制臺發生性關系卻實現了階層跨越。九姨太的丫鬟寶珠，和湍制臺情投意合，想收為姨太太，怎奈下屬又送了倆女子，湍制臺覺得愧對寶珠，就收為干女兒了。并且精心為她挑選了一表人才的武將郎君，右營游擊戴世昌，捐的官太爛，考的官酸腐。
幸運的寶姑娘可不是一股清流。不僅失寵的九姨太跟丫鬟，地位的天平發生了變化，而且湍多歡對阿土的寵愛和對寶珠的寵愛是可以并存的不同感情。很快，寶珠交游開闊，省城里的官太太都同她交往，在寺廟廣種福田，和尚尼姑都成了她的朋友。她在武昌龍華寺專設公署，以佛事活動為名收受賄賂。權錢交易做得比十二姨太更紅火。
和對女人的寵愛相比，湍制臺對老同事就差多了。湍多歡在云南做臬司時，跟藩司劉進吉氣味相投，拜了把兄弟。后來湍多歡升得快，做湖廣總督時，劉進吉調至湖南藩司，成了湍制臺的下級。劉藩臺三番五次求湍制臺給兒子劉頤伯安排個好職位，最后只給了根雞肋。
第二十二個故事，巴結寶珠的官太太中，有位瞿太太。老公瞿耐庵做過保甲的苦差，想謀個好差事，家貧又拿不出什么錢。于是，瞿太太做了件與今人心有靈犀的事——認寶珠為“干媽”！瞿氏夫婦四十七八歲了，寶珠還不到二十歲哦。
故事主角轉到瞿耐庵。瞿太太對干媽寶小姐的曲意逢迎和無微不至的伺候，終于有了回報。干媽寶珠的撒嬌和干外婆九姨太的勸說，讓干外公湍制臺給了瞿耐庵興國州知州的實缺，就是縣級市的市長。
赴任之前，發生了兩件事。
瞿耐庵撿地上的錢摔斷了腿，瞿太太嫌洋大夫貴，請了中醫騙子，越治越糟，后用西醫治愈，還便宜。
小人得志，還沒上任，就禁不住誘惑，跟朋友到漢口去喝花酒，結果被小姐迷住了，借錢贖身包養在漢口，被瞿太太找上租房，大鬧一場。
對官場上級有多卑微，對普通百姓就有多兇殘。瞿耐庵一到興國州，便毒打冤民，胡亂斷案，搞得天怒人怨。
民間的冤屈被消化了以后，冤屈還是冤屈?？墒牵哪外謴母叭沃萃醢爻冀唤訒r因利益瓜分不均成為仇敵開始，到給知府喜元送禮犯忌，把官場的上級和同事得罪了個遍，人人欲除之而后快。后來，湍多歡調任直隸總督，干媽寶珠只是從三品官員的戴太太，在湖北政壇沒什么影響力了。繼任的賈世文制臺在廣大干部的強烈呼吁下，將瞿耐庵撤職。
第二十三個故事，湍多歡調走了，湖北巡撫賈世文升任湖廣總督，藩臺及以下依次遞升。新的故事從賈制臺的愛好——畫梅花和寫字開始。
賈世文出自品學兼優的拔貢生，可以理解為選調生。藝術氣息讓賈制臺既耽誤工作又耽誤家事。
比如，他給來求墨寶的知縣衛占先畫梅花，讓有要事稟報的下屬在外久等，結果惹惱了年輕的豪門藩臺噶札騰額。
再比如，他舅舅年老多病，生活困難，讓兒子“蕭禿子”又稱“小兔子”來武漢求助于表哥賈世文。見面寒暄后，賈世文讓小兔子住在客棧，等他寫好回信跟銀子一塊送來。結果忙忘了，直到舅舅去世，接到舅母電報，才把小兔子找來。
第二十四個故事，小兔子坐船回家途中，表哥給的錢被偷了。船靠蘄州地界，案子報到了知州區奉仁手里，再由蘄州吏目隨鳳占，揭開了底層官吏的生活。
區奉仁接了盜竊案，就趕往省府拜見賈制臺。賈制臺起居不定，區知州就在官廳連等了好幾天，期間遇到了等候發落的瞿耐庵和尋找差事的隨鳳占。
基層佐班吏目，窮困潦倒，衣衫襤褸，但屬于體制內的公務員，是官老爺，俗稱“太爺”；賬房師爺和管家二爺等仆從，經濟條件尚好，卻屬于奴才。
隨鳳占在武昌首府院內見到了一群和他一樣等待差遣的吏目，行為舉止出處處顯露出糟糕境遇。申守堯被傭人老媽說出無米下鍋要當當的窘迫，秦梅士為了省錢用自己兒子幫忙的寒酸，被制臺在省府召見賜座時激動得跌落茶碗……不過他們有了實缺后還是有灰色收入的，如商戶們贈送的節禮，幾塊錢。
隨鳳占發往蘄州任右堂佐貳，交接時發現節禮被臨時署事的前任收去了，雙方爭辯升級，扭作一團，來到蘄州府，被打麻將的門衛們拉開，就為四塊錢？“我昨天還輸了四十多塊哩！”一通奚落讓兩位公務員無地自容。
隨鳳占押解犯人出差省城，公事未完私自溜了回來，把商戶的端午節禮收了，被代理署事的吏目錢瓊光發現，又扭打到知州區奉仁面前。收節禮是不合法的，公事公辦雙方都吃虧。區知州巧妙化解了糾紛，雙方各拿到十六塊錢。
錢瓊光感激地請賬房師爺等人吃飯，結果除了幾位商戶就來了兩位跟班仆從。期間收受藥材行的周小驢子九塊錢，插手婚約糾紛，私自簽發逮捕證，差點鬧出人命。后經多方連騙帶嚇，才使原告息訟。底層小吏對百姓的欺壓，可見一斑。
第二十五個故事，由于知州區奉仁做過幾個局的收支委員，就是會計，藩臺臨時調他到省里清理賬目。因為戶部尚書、欽差大臣童子良從北京出發，到南方各省清查財政了。
圍繞童欽差排斥一切外國事物的極端守舊嗜好，展開一系列諷刺。一切帶“洋”字的用品都拒用，只穿土布衣服，不坐火車輪船只坐轎子，不用鐘表；戒不掉鴉片卻自圓其說吞的是土產；愛錢卻不收洋錢，連國產的龍元上有英文也不收，只收銀子和銀票……一切花費都寫了收據，最后又把收據要回，卻不給地方報銷，地方官只能自認倒霉。
童欽差僅在山東境內就搜刮了十五六萬兩銀子，卻被跟隨的大兒子以偷梁換柱的方式劫走了。
童欽差到了雙省會的江蘇，撫臺徐長緜、藩臺施步彤、臬臺蕭卣才，均在蘇州?？炊藛?？雖然不廉潔，卻很簡潔，在職省級官員就三至四人。
省級官員對童欽差敷衍了事，但蘇州知府卜瓊名卻是會鉆營的酷吏，被童欽差委以總辦的重任，最終籌集了百萬銀子。期間，童子良還收了因抓賭被參的徐州知府萬向榮做門生。
第二十六個故事，地點隨著童子良來到了安徽。童欽差來省府安慶除了查賬還查安徽巡撫蔣愚齋“誤剿良民，濫保匪人”，由此引出這一段的主角，刁邁彭，名字看見“出賣朋友”。
八面玲瓏的刁知府，安排了自家的保姆王媽去做了蔣巡撫家的傭人，由此打探一手資訊。此番又深得童欽差賞識，幫蔣愚齋從弊案解脫，升任蕪湖道臺。紅極一時被稱為“二撫臺”。
蕪湖有位退休的提督張守財，從前帶兵打仗，擄掠和克扣了三百多萬家私，先后連買帶騙，討了四、五十位姨太太，后來逃的逃、送的送，七旬時還剩十八位姨太太，另有續娶的正太太，是位總兵的女兒。年老體弱，縱欲而死，最糟糕的是沒有兒子。
叢林社會的財富要和能力匹配，失去了主人的一群小腳女人，如何守得住巨額財產？
誰能得到遺產？當然是當地主官，即蕪湖道臺刁邁彭。正妻和姨太太的社會地位是有巨大差別的，所以兩下分開對待。
張守財生前跟刁邁彭是好朋友，結拜了兄弟。于是，刁邁彭把張守財家里精干男仆收為己用，以兄弟的名義幫正妻料理后事，利用正妻對側室的敵意，連偷帶搶搜刮了一眾姨太太，再為正妻精心設計了一個投資騙局，榨取了張守財二百多萬遺產，最后一走了之。
張妻被氣死了，又從四川冒出了個張國柱，自稱是張守財以前棄婦所生。把跟隨正妻生活的三位姨太太房產騙了賣掉，還在安徽混成了軍官。
第二十七個故事，新任蕪湖道臺赴安慶辦事順帶為張國柱申請撫恤金，在省府官廳遇見徐中堂女婿尹子崇，主角轉至這位打著岳父名號到處招搖撞騙的郎中。
尹子崇來見撫臺是應洋人要求。他開辦礦產公司，想把安徽的礦業都轉賣給外商，外商一定要得到省政府的批準，但是撫臺依法拒絕了尹子崇。跟外商磨合后，答應違約賠款，尹子崇到北京見岳父，通過內弟與和尚的幫助，在寺廟騙得了徐大軍機在合同上的簽字。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管你是什么軍機大臣也不能出賣國土資源呀！終于事發，擅賣礦產的尹子崇躲到鄉下，還是被當地知縣奉兩江總督之命帶人抓了回來再押解進京。好在江寧藩臺是徐中堂栽培的，派出心腹毛維新委員處理，一路上尹姑爺沒受什么罪。
第二十八個故事，毛維新是洋務局的骨干，深受上級道臺賞識，推薦給了主張維新的兩江總督文明。
時間越來越近，故事卻變得陌生。
對文制臺的介紹只是后續系列中外關系故事的前戲。
身為旗人的文制臺對新生事物，如留學生剪辮子的事，頗感興趣。他還是個暴脾氣的人，對下屬稍不如意就嚴加斥責，藩臺尚不給好臉色，等而下之的則是非打即罵。但不僅崇洋，而且媚外，事事順著外國人，中外糾紛，一味彈壓子民，哪怕喪權辱國。于是，下屬紛紛效仿。
第二十九個故事，先聚焦到文明總督下屬的江寧首府六合縣知縣梅飏仁，名字諧音“媚洋人”。
梅飏仁的父親是個通判，曾隨欽差出國，在輪船上垂涎老外的東西，做了小偷。
梅飏仁中舉做了知縣，因前任制臺跟洋人交涉時據理力爭，起初也跟著秉公執法，后來換了文制臺，再繼續就被責罵，于是轉變畫風。在處理一起民間打架中，梅知縣偏袒打人的教民，還帶了豬肉去拜訪教堂，結果發現不是信耶穌的，而是信安拉的回民，差點被打死。
梅知縣應上級要求提倡商務，設立“保商局”，不久升任海州知州。某日，轄區海域來了三艘外國兵船，只是過路暫停，可把州里官員嚇壞了，省立也派了兵船，管帶是蕭長貴總兵，結果武官比文官嚇得更厲害，跟外軍接洽時盡顯奴顏婢膝，蕭總兵在海灘長跪的場景讓讀者醒悟，原來是百年前??！
期間，還發生了匪盜，更把蕭長貴驚恐得六神無主。其實外國海軍并無惡意，還替海州當地消滅了匪盜。南京文制臺接報后受寵若驚，倒是總理洋務文案的史其祥道臺堅持處理捕獲的匪盜是清朝主權。
海州州判和翻譯走起老外的后門，請外軍提督給文制臺寫的表揚信讓他倆升了官。
第三十個故事，海州州判被分配到洋務局兼任制造廠提調委員，見到了總辦傅博萬。主角轉到這位靠著父輩余蔭的“傅百萬”又稱“傅二棒錘”。
由其父提拔過的王觀察推薦，傅博萬跟隨欽差大臣溫國出國考察。這位公子哥連同考察制造業的兩位旗人，呼里圖和搭拉祥，一窩草包出盡洋相。
中途傅博萬母親病危，必須提前回國。央求溫欽差寫他去過多國的札子，情愿自費回去。
靠著履歷造假和熟記別人寫的出使筆記，傅博萬回到南京竟然被不學無術的文制臺賞識，從槍炮制造廠總辦做到海關道臺。
第三十一個故事，捐官的風氣導致官員的素質低劣，上頭開始下令考試甄別了。本書對于當時的光緒皇帝或者垂簾聽政的慈禧，只用“上面”“上頭”來指代。
地點轉移到新換巡撫的湖南?？荚嚵?，正途出身的官員很不服氣，雜途出身的官員想歪點子對付。妥協結果，道員可以免考，府廳及以下均不能免。
抓住代考的槍手（沒想到這個詞是這么古老）了，按律要殺頭的。結果發現作弊者是撫臺二少爺的妻舅，不了了之，只把代考者當瘋子關了。
負責處理的是長沙首府單舟泉，名字看出“善周全”。通過他，于細微處說明做官的技巧。
有次，撫臺在公文上將“法國”錯寫成“英國”了。怎樣糾正領導的錯誤？直接說？你不想干了。單道臺巧妙地讓領導自己意識到錯誤。
又一次，牽扯洋人造成的命案。長沙府首縣來報，某個游歷的外國人，在街上被好奇的小孩拉扯惱了，用手杖失手打死一名孩童，被孩子父母揪住，繼而打斗升級，被憤怒的群眾捆起來押到縣衙。
知縣和知府都到了撫院。撫臺先問被打死小孩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他出自什么樣的家庭？這是中國永恒的標準問話。
還是單道臺全權處理。他知道，若不辦，百姓不答應；若抵罪，沒有治外法權。擔心在縣獄被虐待，先將犯罪嫌疑人軟禁在洋務局。一方面鼓動士紳們帶領民眾給洋人及從漢口趕來處理的外國領事以壓力，另一方面讓外國領事看到只有官府才能壓制百姓。最后，兇手被判五年監禁。單舟泉處理外國游客打死中國小孩的手法，湖南省城沒有不說單舟泉好的。換作今天，外國兇手必死無疑。
第三十二個故事，漢口外國領事對領頭鬧事的士紳還有怨氣，稟報該國駐京公使，要治這幾個人的罪，并要求更換湖南巡撫。于是還是圍繞洋人命案，地點移到北京。
相當于外交部的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人浮于事，張王李趙，四位大人只會附和王爺的語意，而王爺也沒有主意。外國公使不容久拖，限期答復。最后，山東巡撫賴養仁調任湖南巡撫，陜西藩司竇世豪升任山東巡撫，得罪老外的湖南巡撫不僅被免職，而且因此沒有安排新職位。
第三十三個故事，主角變成竇世豪，地點移到山東。
底層佐貳出身的山東巡撫竇世豪，對外國人的違約做法和無理手段都默許式聽之任之。隨著中外聯系愈多，竇巡撫忙不過來，就聘請了一位外國顧問喀先生，哪知這是個啥也不懂的騙子。后來，騙子的同鄉，像是同伙，也來山東游歷，雇了三名挑夫挑行李，結果不給錢還打傷挑夫，喀先生居然要求竇巡撫處死挑夫……無理要求已經讓竇巡撫忍無可忍，事情傳到了北京，他的親家、禮部尚書沈中堂，寫信警告他不能屈從洋人，終于把喀騙子辭退。
書中可以看，作者對于強盛的西方列國是欣賞的，描述外軍是威武雄壯的。他和當時的任何人都沒有想到，我無法理解也沒見誰能給出通順的解釋：百年之內，傳承者同樣民族性的后人們，成為全世界第二號強國，并且成為霸主指日可待。相形之下，東西洋人，不僅弱勢，而且弱智。
幅員遼闊？蘇聯面積更大卻滅國了；人口眾多？印度不比你人少；低人權優勢？三胖家也發達；東亞黃種人聰明？日韓跟你長相沒區別，卻跟著美國混……想必是國民性與國家發展道路完美契合了。
第三十四個故事，主角過渡到沈中堂，地點返回北京。
朝廷裁減科舉，倡導西學，重用歸國留學生，遭到了沈中堂等保守派的抵觸。門生紳靈準備尸諫，但留戀親情和官位，還舍不得死。七十三歲的閣學甄守球向沈老師建議讓那些留學歸來的新翰林碰軟釘子，得到眾人的稱贊。
最后的故事，都是甄家的事了。
第三十五個故事，甄守球兒子甄學忠帶著沈中堂的推薦信來到濟南，撫臺將他推薦給河道上游總辦張道臺。地點重回山東。
甄學忠負責采購，張道臺給他配了兩個幫手，蕭心閑和潘士斐，他老爸遣他舅舅于舅太爺幫忙。
買料委員是肥差。甄學忠老婆的遠房堂哥黃二麻子從湖北來投靠他。巴結堂姐夫婦，給他帶來了工地上的差事。
于舅太爺的把關，使撈油水的眾人難以偷工減料。但他不久就死了。
黃二麻子賺到錢后就捐了縣丞的官。在省城，他要到兩個衙門站班，藩司和首府，就是山東省政府和濟南市政府。這里介紹了藩臺給兒子捐官之事。原來，不僅嬰幼兒可以捐官，還在姨太太肚子里就可以捐官了，甚至可以給準備懷孕的姨太太捐。這也不知道生男生女呀？生女孩就作廢唄！
甄學忠在河工上得了異常勞績，當了知府，又因搶險得了保舉，當了道臺。甄守球告老還鄉，甄學忠派黃二麻子帶薪請假接父親回鄉。
他們到保定停留，去看望甄守球的哥哥。甄大哥已處于彌留之際。見到弟弟，從昏迷中蘇醒，描述了夢境，兩段夢境。先是野獸橫行的叢林世界，后在類似上海的繁華大道。甄大哥遇見洋房里編纂校對書的人。什么書？《官場現形記》。失火了，校對的書被燒的只剩上半部。
夢醒了，甄大哥病愈，又活了許多年。
……前半部終。敘事戛然而止。
作者李寶嘉以未完的方式完成了這部書的寫作。
李寶嘉在上海租界寫作，慈禧也是讀者，讀后的反應，是要求調查涉及的貪腐官員，而不是干掉李寶嘉。以為腐朽的晚清朝廷是地下室，仰望的卻是地下室的天花板。
縱觀整個官場，無官不貪，正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那么，中國人民恨貪官嘍？沒有，沒有這樣的人，有的只是羨慕和嫉妒。而且，公務員永遠是中國最好的職業，匯聚的永遠是族群最精華部分。百姓可比貪官壞多了，可惜沒有大師描寫百姓現形記。
多少往事，仿佛就在今天。
2024年05月0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