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那么多小鎮，小鎮有那么多酒館，她卻偏偏走進了我這間。

——電影《卡薩布蘭卡》

每一個熟悉的酒客都曉得，來這家Old Friends清吧，一定要點一杯“唐小姐”。“沒有喝過，那就等于沒來過！”

“唐小姐”，看似“透明無害”，卻是小杯伏特加純飲，北風凜冽，但額外配一枚沾了白砂糖的檸檬片，形似“棒棒糖”，又蕩漾出一種南方的似水柔情。“拿起來，全部喝下去，不要有任何停留。然后，快速咀嚼‘棒棒糖’，牙齒感受咯吱咯吱的聲響……這樣的搭配，可以將口腔里的酒，瞬間洗凈。而且，這樣喝，還會增加你的酒量哦……”

按照唐小姐的推薦，我如法炮制，整個人像“中了蠱”一般，我喜歡上了這里……

1、創業街

從去年開始，因為工作緣故，我成了一名光谷新竹路的短暫過客。

那時候，我是屬于夜晚的，我想象自己是Lawrence Block筆下的失意中年偵探Matthew Scudder 。我會抽一根卷煙，煙絲閃爍明明暗暗的火紅；喝一杯酒，紅衣女孩子的精心特調，眼梢漾出情絲一抹；在小店里，形形色色年輕的面孔闖入，那卸下了枷鎖的上班族，填滿了上下三層的館子，我在這里也似乎變得年輕。

我試圖出走過，在保利商場喝杯咖啡，在K11 Select 吃一碗陽春面，但卻從來沒有來過、只有下了晚班后于紅綠燈口處、滑過的這條短街。

這是我第一次來這里。大幕落定，過了白日的寂靜，迎來了煙火升騰的夜色，萬物生長，自由舒展，若海底鯨。

暖光熹微，居民樓背后，隱藏的酒吧，打著長長的休息了一個白天的呵欠，迎來了開門時刻。客人漸漸從夜的角落，先稀疏，后漸增，不約而同地，涌到這方老友相聚的空間，這是一個容易產生浪漫故事和安放情緒的地方。

短發的老板娘唐小姐在忙著招呼客人，從這一桌換到另一桌，每一個社交場都要停留一段時間，每一桌都是她熟悉的朋友，沒有陌生感，沒有距離感，只是像一段時間沒見的老朋友，再度重相逢，話匣子很自然的打開。

她是武漢姑娘，年輕時候，在新加坡的臺灣公司上過班，回到武漢，也在彼時江城某西餐翹楚做過總經理助理，誤打誤撞之下，熱愛生活的她，與幾個朋友商榷，便有了創業街的Old Friends清吧——一個單純的老朋友相聚的地方，是她的初心。

彼時，正是武漢開始擺脫“大縣城”的帽子，西餐、酒吧行業進入騰飛時代，城市霓虹處處冶艷，都市街頭流動著飛揚裙角，人們在時代的列車上奔馳，生怕被拋棄不見。

創業，是一個萬分刺激，又跌宕起伏的事兒。

清吧所在是創業街，彼時，附近的寫字樓，充斥著大大小小的金融證券科技公司。根據相關數據，不過1公里長度的短街，竟然集中了180家高科技創業企業、近千名創業者，而武漢東湖新技術創業中心更是中國第一家科技企業孵化器。可以說，這里是大光谷壯闊藍圖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他的口號是：“騎著自行車進來，開著汽車出去”。

他們白日談生意經，夜晚在酒場連接彼此情誼，十年間，一個時代翻頁過去，那些老朋友，像流浪天涯的花兒，在各自安好的地方開開落落。

2、如夢如幻

現在的創業街，依舊很熱鬧。“挖地腦殼”夜市在靠近渤海銀行、農行的一側登場，另一側宜尚酒店在等待客人的入駐，眾多臨街的餐廳以各色平價菜肴在招徠顧客，有一家名為“創業街面館”的小店與周遭格格不入，白天以售賣鱔魚面、牛肉粉面著稱，到了五月的傍晚，濃艷的鹵蝦擺出來，那跳入油鍋鳳凰涅槃的香氣，是江城夏日的標志，對，是少了點什么，應該是幾罐啤酒，三五好友……

唐小姐問我，“要不要到那家點碗面？”我拒絕了。剛剛在家中吃過簡餐，Old Friends的酒水與小食對我來講已經足夠。

“來一杯醉生夢死吧！”

“好！”

一杯橙汁，注入了十款不同的烈酒，伏特加、苦艾、朗姆、柑橘利口酒等，“1”與“10”，便是在武俠江湖中流傳已久的“醉生夢死”。電影《東邪西毒》中，黃藥師將這壇酒贈與了歐陽鋒，“殺手掮客”為生的歐陽鋒以為太奇怪，并沒有喝，他看穿了黃藥師，那個忘不了馬背上“大嫂”的男人……

我喝了一杯，有點兒上頭，但尚可控。對酒并沒有太多感覺的我，最迷戀的是那種微醺感，只要合適的尺度內，我就喜歡。

“全家福，試一下？”唐小姐極力向我推薦，其實就是12款short，30ml的子彈杯，每一杯都有不同的名字、造型與口感，度數呢，則從12°、40°到70°。所有short，都要一口喝，然后吞下去，不要在舌頭上過，唐小姐向我耐心介紹每一杯的喝法。

可以盲選，也可以自由選擇。比如，有一杯是Tequila，即龍舌蘭，可以把鹽灑在女生的手上，然后來喝。“如果是男女朋友，當然更佳，增加趣聞。”

我的第一杯short很順口，“天使之吻，像一個酷似櫻桃的嘴巴。天使吻過，心花怒放。調酒師的技術越好，它翻花就會越久。這是一款以咖啡為主角的，如果是咖啡愛好者，美酒+咖啡可在這杯short中完美實現。”

接下來是更夢幻的，狀若海底藍精靈，“這是一種生物，水母”，也有狀若蘑菇云，甚至是培養液中的腦花？我像是來到了一個幻境。

“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

“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發垂髫，并怡然自樂。”

三杯short下肚，我這個武陵漁人，好奇這樣綺麗的盛景，唐小姐告訴我，“這是因為酒的密度、度數不一樣，所以呈現出這樣效果。當然時間必須放置較短，長了不行。”

翻開菜單，每一款酒都有一個名字，有的酒名來自朋友之名，有的來自某個乍現的靈感，有的來自生物如火烈鳥……

春夏秋冬，四季輪回，我們又來到了“甜甜的夏天”，是女孩子的至愛，喝下去沒有任何負擔……

至于全世界最烈的“生命之水”，96°，我實在無福消受，交給了身邊的阿亮……然后，待他飲完，開始上頭的我們，同時想起了一個人——那個伏特加鐵粉“菠菜”，“要是他在，就好了。”

3、酒客們

尋人啟事：

35-50歲，單身的男士，

目前處在尋找另一伴的狀態，

請聯系我！幸福生活即將開始…

2023年10月10日，唐小姐朋友圈發出了一則“通告”。

“聽說你是出名的‘紅娘’？在酒吧，成全了好多雙戀人。”片哥從網絡上搜羅來了我未曾注意的“八卦”，我翻開唐小姐的圈兒求證，前幾年多有俊男靚女的“求婚信息”……

“對對對！早些年，網絡沒有這樣發達。很意外地，我成為了這樣的角色。”大抵上，在唐小姐的酒吧，大大方方、知冷知暖的她是一個橋梁，可以銜接幾方朋友、以及朋友的朋友，知根知底之下，人們在這個封閉而流動的空間內，幾番交際，金風玉露一相逢，繼而牽手成為眷侶。

在唐小姐的印象中，有一對情侶她始終難忘。每年10月25號左右，他們會在Old家出現。在這個戀愛紀念日，他們在這里認識，然后確認關系，最終走入了美滿的婚姻。婚后呢，每年生一個小孩，現在已經有三個小孩了……

在Old Friends，人們不僅僅是酒客，更像是來到了一個家庭，所以，老酒客們稱之為“Old 家”。聊天，過生日，主題party，求婚……

當我翻開Old家的網絡留言簿，發現里面藏著太多人的塵光記憶。

“我們照例點了她最鐘愛的‘女孩’‘甜甜的夏天’，我能夠讀懂她的意思，她想回到那個在中南財大讀書的小女孩時代，白衣飄飄，裙角飛揚，那個時候還有“下一站，茶山劉”的538，會狂熱追粉王心怡。”

“我倆在Old家喝這個酒，這些年至少喝了100杯，不是別的地方沒有，而是調不出這個味道…”

“他說：在那個雨后的夜，他旁邊的人永遠都是我，說著他和她的故事。”

這里有太多太多的老客，太多太多的回憶。人們喜歡這里，人們熱愛這里。

“今夜我不回家了……”有好多個凌晨，唐小姐發圈自言自語道，其實這里也是她的家。

“以前，我也是一個文藝青年，畢業十多年，一半時間在國外，翻開朋友圈，現在也忘不了2016年的夏天，我在意大利撒丁島的一家酒吧。”

一個新結識的朋友K，我原本以為他滴酒不沾，寡淡無味，卻在剛認識不多久時，他翻出來給我看他當年寫的日記，他在年輕時，亦是一個喜歡夜色的有趣男子。

“酒店對面是一家酒吧，由一個中年男人獨立打理著。高高的個子，瘦瘦的身材，光著頭，背有點點駝，運動鞋，休閑褲，洗的發白的T恤，經常獨自一個人在外面抽著煙。每天早上起床時，他已經開始營業了，中午能夠關門休息一會，大概是因為大家都是去吃中飯了，下午3點再開門，一直到晚上12點才聽到關門聲和他的汽車啟動聲，從未看到他停業過一天。想想不管在什么地方，什么國家，生活總是不容易的吧。最近世界杯，酒吧生意很好，希望今晚世界杯結束之后，他的生意能夠一如既往的好。”

K是一個小餐飲從業者的丈夫，兩個孩子的父親，光谷高新技術企業常年派駐海外的員工，他的心扉許久沒有對外開放，直到喝下那一杯“唐小姐”，他對我開了口……

“現在，我的朋友圈都不對外的，這是我的私人日記，屬于我的一方小小的空間。”他再喝一小碗“美滿”，甜甜的米酒口感。

“你看，我在拉美的日子，滿樹的芒果啊，撒尿也都彌漫著芒果味……”他笑了，我也笑了。我也喝碗酒，我想到那個住在“旋轉玻璃房子”里的歌手，一個不合時宜的詩人，他在集家嘴碼頭附近的江邊，跟我說他彼時的想法是要“沖著長江撒尿”，方顯千古江山、英雄本色。

在這里有一則不成文的習俗，任何老友帶任何朋友來，一定會點一杯“唐小姐”，推薦給朋友，并等著“唐小姐”一起來喝。用現在流行的說法，這是一種獨屬于這里的情緒價值，是一個放下自我自由傾訴的“樹洞”。

“記憶是陣陣花香/我們說好誰都不能忘……”

正當我沉浸old家的情誼之中時，耳邊響起駐唱歌手的聲音，滿載當年情的那種老歌回蕩著，許紹洋的《花香》啊！好有年代感呢，是的，我們誰也沒有忘記誰呀！

4、復古年代

那一個暮春的夜晚，八點鐘，當我從創業街口進來，按照高德地圖導航，上一個小坡，拐入宜尚酒店背后，前行數十步，Old家就在那里。

掀開帶有老東北大花棉襖味兒的布簾，推動對開的木門進來，便覺一派中式鄉土屋舍風格，清水紅泥磚墻中，老舊的木頭嵌入其間，“大概是八九十年前爺爺奶奶老一輩的記憶，移植自江夏民居，沒有刷過油漆，自然氧化出的色彩”，有幾幅剪紙畫作在墻上掛著，抬頭一看，吊有幾盞喜慶的紅燈籠，有點兒《喬家大院》《大紅燈籠高高掛》的韻調……

這還不夠，仔細觀察，幾面墻壁也頗有味道，我喜歡那一壁大大小小的“木狀年輪”，那貼滿了的紙條，這里不分年齡，不分男女，不分膚色，不分興趣，不分名人與無名，都能在這兒找到老照片，找到有意無意的印記，署名或日期，撒貝寧結婚的頭夜在這里包場，朋友的孩子在這兒畫了一整面的墻，一種童稚的蓬勃生命在洋溢著，廁所的洗手池甚至是老式的豬槽（吃食），然后唐小姐在其間打了一個洞出水，放在這個空間倒是一點也不違和……

廁所的木板，觀察過沒有？“那是我讀書時候記錄的文摘，寫在一個本子上，讓店里小朋友寫上去的，這種風格，我是第一個做的。當時，好多人在廁所里拍照。我希望這個文摘里，總會有一句話，能讓我們產生一絲共鳴，增添一份力量。現在，這種做法，很多人在效仿。”

那些被自然、都市所遺棄的東西，在這里找到了重生的意義。

一壁洋酒，不足為奇，但有趣的是這西式吧臺，并非冰冷的大理石，而是帶有溫度的木頭，仔細觀察，甚至有點兒“坑洼”的木質紋理，像蒼涼老人的額頭皺紋，或者黃土高原“風化”的縱橫溝壑，見天地見歲月。

現在流行“復古”“破敗美學”的國風創意，諸如文和友、茶顏悅色等眾多知名、以及不知名的“東施效顰”者，已經不再是新鮮事兒。早在13年前，唐小姐即已經進行了相關方面的嘗試。我猜，大概與唐小姐早年于新儒學盛行的臺灣，后來投身第一批江城西餐企業有關，她能夠融合東方風雅與西方流行氣質，進而在這一片小天地中推陳出新。復古并非一味遵古與守舊，而是在當下時尚潮流中再造古意美學，成就一個新概念，繼而再次回到摩登時代。

13年，創業街是光谷開始騰飛的見證之一。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唐小姐創立了這Old家，那是一個難以忘記的日子，2012年12月8日。

如今呢，光谷潮流的風向標在時移世易，光谷廣場都不再是潮流浪尖，曙光星城與財大小吃街倒是成為了網紅打卡地，而那些經歷歲月沉淀的老友們，還會時不時記起那些年的故事，還會于這里一年一度再聚首。

5、老友記

繼續翻一翻唐小姐溫情脈脈的朋友圈兒：

“歡迎10年的老友，曾經的歌手小易帶女朋友回家，如你所說這里有你永遠最美的回憶。”

“沒想到你也是雙十一送的寶寶。想當初，敏妹妹和超哥都是單身的兩個人在Old 家結緣，成家已4年，為你們高興，更多感謝還會回家聚會。永遠幸福生日快樂！”

有一個想拍微電影的酒客提出過構想，“我想為Old家拍一個微電影，開場的情景是，推開門，一個人都沒有。當我再次打開門，有好多人在里面……”

喝杯中酒，與唐小姐不免感嘆，現在的人都過于浮躁，哪兒可容我們返璞歸真？愛情要靜靜守候，車馬郵差要慢下來，一切可不可以都不要改變？

“這里都是修舊如舊，一切都保持原來的樣子，我沒有做過大規模修整，就是希望大家可以在這兒找到當年留下的印記，像沙發之類不過是因為時間久了，做了翻新而已……”

在墻上的“花花世界”中，我發現了阿亮的手稿，中間是帥酷的他，兩側是他的團隊成員。“這是當時我做的手稿，還掛在這里……”前兩年，Old家很忙，作為常客的阿亮，甚至幫著為唐小姐洗碗刷杯子……

我以為，我們在酒吧喝酒，但又不僅僅是喝酒，我們是將心靈最重要最自由的部分，交與這方時效期限在7:30PM–2:00AM的空間。

最近，我在重溫美劇《老友記》，六人行，Central Perk，城市公園，街邊咖啡館，喝杯咖啡，聊聊日常，談個戀愛，虛度好時光。

我亦會想起中國的老茶館，成都巷子里的那種，或者我們所在的清吧，她不需要有多豪華的裝修多奢侈的酒水，只需要有幾個老朋友，熟悉的老板娘，熟悉的waiter，熟悉的bartender，藏在居民樓背后、商業區隱蔽的角落，看似難尋，卻是交通便捷，足矣。

酒吧關門之后，繁花將盡，長燈熄滅，小城沉睡，走在創業之路上的百萬個年輕人，他們會在每一個清晨醒來，繼而踏上平凡之路，繼續尋找燦爛之路。

地址：光谷創業街特1棟，宜尚酒店背后，酒店側面停車場小坡上去，左拐步行300米，Old Friends。

作者：舒懷

圖片：趙老師、光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