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奔》實拍
寫此文時正是端午,朋友圈里飄滿了“端午安康”的祝福,只有一位學歷史的朋友把“端午快樂”連打三遍,并加上了一串驚嘆號,以此方式叛逆近年來流行的某些國學“知識與真相”。
倘若人類不是如此執迷于求索真相與正確,在某一個端陽佳節上,白蛇傳的故事或許就改寫了。三杯雄黃酒,白娘子現出了蛇的原形,許仙又何嘗沒有暴露人的怯懦本心呢。在我創作的小說《夜奔》里,“白蛇傳”是僅次于“夜奔”、被我最頻繁用于互文的戲曲故事,也是我最早愛上的一出戲。而我最愛的部分不是浪漫的游湖初遇,不是武打激烈的水斗,也不是最后的別離;而是白娘子前來金山寺索夫時,許仙與小沙彌的一段對話:
“她們今在何處?快快讓我夫妻見面吧!”
“這會兒怎么能讓你們見面呢?我師父說了,你那娘子是妖怪,她是個假的!”
“可她的情意卻是真的呀!”
《白蛇傳》戲曲劇照
許仙下跪哀求小沙彌,小沙彌也終被感動,放走了他;再站起來的許仙不復是那個被大白蛇嚇破了膽的凡夫俗子;比真相更重要的是真情——這正是他在金山寺內參破的“禪機”。所以后來,許仙雖然還是會被小青的利劍嚇得瑟瑟發抖,但在人性更深刻的層面上,他已無所畏懼。或許因此,我始終恨不起這個人物;也是經由這段對白,戲曲藝術在真與假、虛與實之間的令人玩味的張力,第一次震撼了我。
后來我才知曉,這部人們耳熟能詳、在舞臺上常演不衰的經典之作,竟是由田漢先生在五十年代匯總改編而成的;是的,就是我們熟悉的國歌詞作者田漢,他的另一個身份是戲曲作家、文化部戲曲改進局局長。從唐傳奇中的白蛇傳說,到《警世通言》中揚言“教你滿城皆為血水”的蛇妖,再到田漢筆下充滿人性光輝、追求愛與自由的白娘子,“白蛇傳”既不是一塊名為“傳統”、亙古不變的鐵板,亦不是一個編織了千年的謊言;它是一條穿梭時空的隧道,是一張勾連舊記憶與新期許的大網,是人們醒時造的夢,是人們夢中暢想的日常世界……它是故事、是傳奇、是話本、是戲曲、是小說……是文學,是藝術,是于生存最無用的廢物,更是人之為人最無法割舍的珍寶。
同樣地,從《水滸傳》到明代李開先的《寶劍記》,到小說《夜奔》,再到《夜奔》的戲中戲《林沖之死》,從歷史到想象,從臺上到紙上,從我,到你,是一條循環往復的夢途;我希望它可以敞開無數個出口,而不必有一個終點和一個個指路牌。
京劇電影《野豬林》劇照
去年的金秋九月,我在成都第一次見到樂府文化的總編輯涂涂,那時距《夜奔》簽約出版已過去了將近兩年,其過程之艱難輾轉有一半因樂府的經歷,也有一半出于《夜奔》自身。見到涂涂,短暫的寒暄后,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是,哪怕我在成書上市的前一天被告知不能上市了,我也能坦然接受,因為我覺得《夜奔》是配得上這樣的磨難的。《夜奔》也果然不負我望,在上市前的沖刺階段令我陣痛連連,最后一次修改在2023年12月28日,下印前的一周。
事實上,我并不知道它究竟是何時“出生”的。偶然的一天,最好的朋友發來書的照片,配合三個大哭的表情,我方知它真的來了;又過了一陣子,這三塊“磚”才漂洋過海到了我手中;再后來,豆瓣上慢慢出現了星星,為數不多的評語我每個字都認真看過,生發出許多思考與感動。對于讀者感興趣的問題,我卻大多無法回答,因為我堅信一名寫作者是不能也不應該像語文老師一樣做“答疑解惑”工作的(其實我認為優秀的語文老師所做的也并不是給出標準答案),或者說,關于《夜奔》的一切——既是答案也是問題——我已經用兩年時間寫了75萬字,實在無法縮寫于只言片語;如果一定要說些什么,終歸只有那四個字最貼切:戲假情真。
我在上文中寫到自己認為《夜奔》配得上出版過程的苦難,并不(僅僅)是自信于它的價值,更因我有感于寫作過程出乎意料的順遂,倘若奢求出版也一帆風順,豈不是太不知足也。所謂“順遂”,非指一直下筆如神。在寫作《夜奔》之前,我非但沒有寫過小說,而且已有五年時間沒有用中文寫過朋友圈之外的文字,只因我寫得足夠慢,所以可在無限次的修改中逼近自己的極限,我的方法之一是用自動朗讀功能念給自己聽,有不流暢易懂之處就修改。在當代的文學實驗中,“流暢易懂”當然不是高級(甚至不是“正確”)的追求,但對于只想講好一個故事的我而言,這是我要做到的第一件事。在內容上,廣受好評的第一冊確是我寫得最快的部分,受到最多批評的第三冊也確是寫得最慢、最難的部分,但我珍惜這后一段經歷猶勝于前者,因為它迫使我思考:在失去歷史大風浪作為天然的故事骨架后,如何在日常生活中、家長里短間尋找人物與故事蜿蜒前行的軌跡。我曾看過賈樟柯導演的一個訪談,他說每當拍攝過程非常順利的時候,他就會感到焦慮不安。話說至此,我以為賈導演和我一樣,是害怕一段順路走完之后又要構思下一段路該如何走,沒想到導演的后半句話是,“因為特別順的東西往往意味著落入俗套。”而創作異常艱難時,他總是感到興奮,因為那代表自己正在開拓前人沒有走過的路。我遠遠不能達到這樣的境界,但在抓耳撓腮之際常以此自勉。
《夜奔》實拍
寫作《夜奔》的“順遂”最主要體現在情感上,因為我的情感足夠飽滿、真摯、復雜,也輕松。輕松在于,寫故事的道路比起上學,究竟還是快樂太多了。我曾寫到人過中年的蔣雛儀反思自己當初到底是愛上了戲、母親演的戲,抑或是演戲的母親;現實中,我也反復糾結過,自己迷戀的是學術、老師做的學術,還是學術舞臺上熠熠發光、生活中星月清明的老師?幸而我比雛儀更早做出了決斷,一張寫明脫逃之意的小紙條塞進老師的門縫,直到研究生畢業再未敢與她見上一面。其實一直有前輩告訴我,學術并不需要多么崇高的“理想”,它也只是一份賺錢的工作而已;就像經常有人批評《霸王別姬》《青衣》等作品造成了一種刻板印象,仿佛唱戲的人都要“不瘋魔不成活”。我想,一份職業當然不該被“瘋魔化”,但從業者個體也不應被一刀切地“庸常化”。戲曲行業不必瘋魔,但我堅信最頂級的藝術家一定有一顆癡心;學術屆不必是理想國,而我不能接受自己明明遠景混沌,卻為了位列門墻的虛榮而企圖占用屬于真正學者的時間和資源。
或許正是這些有關理想的糾結使毫無藝術細胞的我可以稍稍共情戲曲行業者的癡心與傷心。在我讀過的資料中,有這樣一些“她”令我印象深刻——她在抗美援朝期間用巡演收入捐獻了一架戰斗機,并在赴戰場慰問演出前為免除后患做了人流手術;她生過三個孩子,每次都在臺上堅持到五六個月,演出時團長派車候在劇場外,隨時準備送她去醫院;她在那個贊美“英雄母親”的年代與情深意篤的未婚夫約定這輩子只生一個孩子,若不答應就分手;她為了一個摯愛的角色,數次放棄做母親的機會……這些“她”有生有旦,有京劇亦有其他劇種;血淚不是、也不該是成為藝術家的必要條件,但縱觀歷史,藝術的星空無疑是被血淚浸泡中的這一顆顆癡心照亮的。
《夜奔》實拍
以上是我在《夜奔》創作中的小小一點體會。在它正式出版后,已對學術語言非常隔膜甚至反感的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許多“文學理論”,并產生了切膚之感。意大利小說家、學者埃科曾用薄薄一冊小書《誤讀》展開了文學理論中最宏闊的創見之一,一切閱讀皆是誤讀。我甚至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被誤讀是文本之幸,作者之幸,因為它意味著出自一人知識、經驗與想象的文字經過曲折的物質和精神路徑,抵達了他者的生活,甚至闖入了她/他們靈魂的隱秘處,共識意味著互不相識的我們分享著相似的甘苦悲欣,而分歧無非證實了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套用名言“愛是最小單位的共產主義”,閱讀與批評可謂是范圍最廣泛的民主,足以跨越國別、種族、性別、時間、主義……
快樂抑或安康,端午沒有“真相”;正解抑或誤讀,我許愿“夜奔”是一條四通八達的路。
蘇生
2024年6月10日
(點擊圖片可購買)
《夜奔》
作者:蘇生
樂府文化/廣東人民出版社
長篇小說《夜奔》是一部當代中國京劇藝術的史詩,是四代女性京劇藝人在時代洪流中的心靈史和生命之書,更是傳統中國文化筋骨在80年世代變遷中百折不撓的精神傳承。
小說以武生劇目中極具難度的一出獨角戲“林沖夜奔”作為題眼,故事圍繞著女武生這一戲曲舞臺上少人知曉的存在而展開,以1940年代到當下,從中國到世界的歷史和文化巨變作為背景;通過四代女藝人對藝術境界和人生道路的不同追求,把個體命運,家國歷史,和對藝術巔峰的探索,融為一體。
《夜奔》首次以75萬字的宏大體量,從女性角度重述了戲曲藝術臺前幕后的美輪美奐與艱難險阻。蘇生以雄健的筆調,極具傳統中國之美的語言,書寫了幾代女性在時代浪潮中的自我生命覺醒和各不相同的人生選擇。在這方賦予她們力量,也標記她們苦痛的舞臺背后,流淌著日新月異的時代長河,更矗立著漫長而恒久的華夏美學與中國精神。
“蔣鳳儀”和“蔣雛儀”母女的故事不僅僅關乎藝術,關乎歷史,更關乎當代女性的困境與突圍。正如舞臺上的英雄永不言棄,在“社會”這座大舞臺四面八方的每一個女人也許從未擺脫困境,但絕不停止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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