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清嘉慶十七年（1812年）農歷五月的一天，福建省臺灣府淡水廳（今臺灣新竹）的新任同知（即地方主官的副職）查崇華抓獲了一名在民間妖言惑眾的犯人。

此人名叫高媽達，福建漳州府人，在臺灣生活已有數年時間。

但從去年開始，此人在淡水廳附近的民眾里大肆宣傳什么“清朝無道、世道將改”，又忽悠民眾加入一個名叫“天理教”的宗教團體，說這個團體的“教主”——林清乃是“彌勒佛下凡”，“受天之命”要取代清朝皇帝統治天下。

前段時間，他被人舉報，于是被官府抓了。

查崇華抓獲此人后，一開始只是作為一般的邪教徒進行審問，沒想到這個高媽達是個軟骨頭，挨了一頓打之后，不但完全招認了自己拉人加入天理教的事，而且還供出了一個讓查崇華嚇得冷汗直冒的天大秘密——據他交代，天理教已經制定了計劃，要在明年閏八月十五日在直隸（今河北省）、河南、山東三省同時起義，還要在同日發動對紫禁城的襲擊，殺死狗皇帝，建立新王朝！

查崇華馬上趕到了臺灣府衙門，向臺灣知府汪楠匯報了此事。

不料汪大人呵呵一笑：“查大人您剛來臺當官，對這的情況有所不知。在這兒各種邪教多如牛毛，隔三差五就有說自己是神佛附體，扯旗造反的，光本府就捕殺過好幾個邪教頭子。他們充其量就是攻打個縣城，什么攻打紫禁城，純屬胡說八道！我看這小子是為了保命現編瞎話呢，把他宰了算了！”

查崇華雖然心存狐疑，但頂頭上司如此定案，自己也不好說什么，只得下令把高媽達斬首示眾。

誰也沒想到的是，這個倒霉的高媽達說的竟然是真的……

02

這一年的年底，一個名叫李文成的人從河南滑縣來到了直隸順天府大興縣的黃村，同天理教的教主林清見了面。

林清是浙江人，早年干過書童，做過小生意，后來在大興縣衙謀了份差事，也算是混進了體制內，但只當了個從九品以下的“不入流”小吏。

級別雖然很低，但林清的野心卻很大。

幾年前，他通過一個偶然的機會接觸到了一個名叫“榮華會”的宗教團體，這個團體整天宣揚“念佛消災”、“行善積德”，本身是個很佛系的社團。

但林清發現，這個社團信徒不少，而且很多都是下層屁民，對社會相當不滿，完全可以加以利用。

于是乎，林清就加入了榮華會，成為一個分舵的舵主。

接下來幾年里，他到處施舍錢財、籠絡人心，很快就成為信徒心目中的帶頭大哥，于是他順利踢掉了原來的教主，成功上位。

上位之后，他就把榮華會改名為了“天理教”，并且把原來榮華會的理念也給改了，整天宣傳朝廷腐朽殘暴，嘉慶皇帝昏庸無能，上天要讓彌勒佛下凡取而代之，重新建立一個天堂般的國家。

當時的大清，本來各種地下反清勢力就一直沒消失過，再加上乾隆后期以來吏治腐敗、災荒頻發，天理教這一宣傳，很快就吸引了大批日子過不下去的屁民加入。

沒幾年的工夫，天理教就發展了幾萬的教徒，甚至把堂口開到了遙遠的臺灣。

《武狀元蘇乞兒》中的天理教教主趙無極，原型就是林清

其實，當時的大清境內，像林清這樣以神佛附體包裝自己、宣傳改朝換代的秘密組織并不在少數，但大多數都只停留在發展信徒、聚斂錢財的水平上，因為誰都不傻，知道大清朝二百年的基業，豈是說推翻就推翻的？

你耍耍嘴皮子，騙點兒信徒的錢財，官府可能不太把你當回事，抓住了也能用銀子免死，但你要真的扯旗造反，那可是千刀萬剮、抄家滅族的罪！

但林清卻不滿足于這種打嘴炮式的“反清”，他要真的動手開干！

03

今年年初的時候，他和李文成等幾個天理教的舵主在河南滑縣舉行了秘密會議，會上確定了明年（即嘉慶十八年）閏八月十五日在冀、魯、豫三省同時舉行起義、同日對紫禁城發動襲擊的行動計劃。

之所以選擇這一點，是因為林清夜觀天象，認定這一點將是“應劫之日”，是天定的改朝換代之時。

但是，等到這年十月，官府頒發了嘉慶十八年的“黃歷”之后，林清等人才赫然發現：“黃歷”上居然沒有了閏八月！

其實，這只是清廷的欽天監為了讓冬至日落在慣常行祭天儀式的十一月，才將當年的閏八月挪到了來年的閏二月，完全是個無心之舉。

但這一下卻讓林清等人懵了逼：閏八月都沒有了，那閏八月十五還怎么起義啊？

眼看各地教徒人心惶惶，沒辦法，作為天理教“二把手”的李文成只好從河南跑到順天府來親自面見林清，商討起義計劃的問題。

一見面，李文成就問：“教主，清廷如今取消了閏八月，咱們原定的起義計劃怎么辦呢？要不要推遲？”

林清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朝廷取消了閏八月，就是因為怕我們在應劫之日起事，我們偏要在這一天起事！閏八月沒有了，我們就把九月當成閏八月，起義時間改為九月十五日！”

兩下議定之后，李文成馬上回到河南，通知各分舵起事時間改為九月十五日，而林清也在加快進行襲擊紫禁城的準備工作——他在京城宣武門外租了一個小院，對外說是賣鵪鶉的，實際上卻在小院內積聚火藥和槍械，并作為從外地來京的敢死隊員的落腳點。

一切準備就緒后，林清等著起義時間臨近。

04

但正所謂沒有不透風的墻。

嘉慶十八年（1813年）九月初十，豫親王府的一位名叫祝海慶的差役，突然跑來向豫親王裕豐告密，聲稱他的族兄祝現，現已加入天理教，并且率領部分天理教徒隱藏在京郊的桑垡村。

兩天前祝現找到他，說要在九月十五帶隊襲擊紫禁城，要他到時候一起參加，事成之后可以封個“開國元勛”。

祝海慶聽完嚇得要死，猶豫了兩天，還是決定向主子告密，以求保住自己的身家性命。

可他沒想到，聽完他的陳述后，裕豐只是淡淡地回復道：“皇上現在正在熱河搞木蘭秋狝，估計還有幾天就該回來了，到時候我會向皇上稟報此事的，你下去吧！”

這么重大的事，為什么裕豐卻沒有什么反應呢？

要說完全是因為裕豐愚蠢或者不作為，這也是冤枉他了。

咱們畢竟是知道后來發生的事，是站在“上帝視角”看待問題，但你若是站在裕豐的視角上，這種宗教團體以小股武裝襲擊皇宮的事，在大清，甚至在中國的歷史上都不曾發生過。

現在突然有這么一個仆人前來告密，言之鑿鑿有人要襲擊皇宮，你會選擇堅信不疑還是只當是個謠言呢？

假使你真的信了，整個京城必然要大動干戈，結果最后證明這事兒根本不存在，皇上是不是又要問你的“誤信謠言、攘擾中外”的罪名呢？再者，保衛皇宮是由領侍衛內大臣負責的，京城的防務則由步軍統領衙門負責，至于京城外面，那就是順天府的事兒了，哪一條都跟你豫親王無關。

正所謂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裕豐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

清代北京城防務分區示意圖。黃框內的為領侍衛內大臣負責，藍框內

05

時間終于來到了九月十五日這一天。

這天中午時分，林清在宣武門外租下的小院大門打開了，200多名天理教敢死隊員魚貫而出。

他們有的化裝成小商販，有的化裝成外地來京的游客，還有的化裝成游方的僧侶和道士，三五一群地走向宣武門。

駐守宣武門的官兵沒有任何懷疑和阻攔，讓他們順利地進入了北京內城。

進城之后，按照原定計劃，他們分成東西兩路，分別向紫禁城的東華門和西華門走去。

紫禁城的外面原本有一道“皇城”，在明代和清初的時候也是禁止百姓入內的。

但是到了清代中期以后，皇城逐漸對外開放，進入皇城做買賣的百姓越來越多，店鋪一直開到了紫禁城的紅墻外面。

因此，天理教敢死隊一直行進到東華門和西華門外都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晚清東華門外的景象，可見防衛并不嚴密

申時初（下午3點），敢死隊準備對毫無防備的東華門發起突然襲擊。正在此時，一個意外突然發生了——因為東華門外的道路狹窄，聚集在一起的天理教敢死隊員把路給堵住了，結果引起了過路商販的不滿。

雙方先是爭吵，繼而發生肢體沖突，撕扯之間，一名敢死隊員的衣服被扯破，藏在里面的短刀露了出來。

守門的官兵一看這情況，馬上反應過來，立刻開始關閉東華門。

敢死隊的領隊陳爽眼看已經敗露，只得下令全體隊員拼命沖門。

但因為官兵反應得快，最終只有十幾個敢死隊員得以沖進東華門，其余的人被擋在了門外，全都分頭跑路了。

敢死隊沖進了東華門后，因為有宮內太監做內應，直奔離東華門最近的協和門，想從這里沖進三大殿，沒想到在協和門前遇到了內廷護軍。

陳爽一看對方人多，只得趕緊帶著人往北跑，想跑到后宮挾持皇子和嬪妃。

沒想到跑到紫禁城前庭和后宮分界線的景運門時，卻發現景運門已經關閉。

前無去路，后面護軍又追殺過來，陳爽走投無路，只得繳械投降，東路的天理教敢死隊至此宣告失敗。

“癸酉之變”中紫禁城東路交戰路線示意圖

06

就在東路天理教敢死隊繳械投降的時候，紫禁城的西半部卻正在發生激戰。

西路的天理教敢死隊領隊的是陳文魁，他這一路進軍非常順利，于申時初突然襲擊西華門，守門官兵猝不及防，被他們全部沖進了門內。接著，在宮內太監內應的帶領下，陳文魁率領100多名敢死隊員從武英殿西側道路一路向北，直撲乾清宮。

陳文魁他們沖進紫禁城的時候，嘉慶的皇二子、皇三子、皇四子正在乾清宮內的尚書房讀書，突然間就聽到外面一片喧嘩，間或還有喊殺之聲，頓時就懵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緊接著剛剛下班的大學士寶安跑來稟告三位皇子，說宮里進了賊人，正在朝乾清宮殺來。

關鍵時刻，三十一歲的皇二子綿寧最先從懵逼狀態中恢復了清醒，馬上下令關閉乾清宮的前面的兩座宮門——隆宗門和景運門，然后讓大內總管常永貴趕緊從武備庫里取出腰刀、弓箭和火槍。

趁著常永貴去拿武器的空擋，綿寧讓太監帶著年幼的皇四子去儲秀宮避亂，自己帶著十八歲的三弟綿愷跑到養心殿，爬到了養心殿的屋頂上觀察局勢。

這一看不要緊，只見一百多頭裹白巾的“賊人”手持刀槍火器，在手持白旗的頭目指揮下正從南向北撲來。

他們一看隆宗門已經關閉，無法進入乾清宮，于是開始攀著大樹爬上圍墻，準備翻墻進入養心殿。

正在關鍵時刻，常永貴拿著武器跑來了。

綿寧臨危不亂，馬上拿過一支火槍，裝填彈藥，對準正在翻墻的一名天理教徒，一扣扳機，把對方一槍撂倒。

緊接著又一名天理教徒攀上了圍墻，多虧了旁邊的皇三子綿愷幫忙裝填好了另一支火槍，綿寧接過火槍，又是一槍撂倒了對方。

接著第三個天理教徒又爬上了圍墻，此時綿寧已經沒有火槍可發射了，緊急關頭，儀親王的兒子綿志拿著火槍趕來了，一槍把這名翻墻的教徒擊斃。

被連續打死三個人之后，天理教徒不敢再爬墻了，陳文魁于是指揮敢死隊猛撞隆宗門，企圖強行破門而入。

但隆宗門的門扇實在太厚，缺乏攻城器械的敢死隊員無法撞破門扇。陳文魁又下令趕緊找可燃物，準備火燒隆宗門。

就在這來回折騰之間，得到了消息的莊親王、成親王和儀親王帶著大批的援軍從神武門沖進了紫禁城。

雙方在隆宗門前一場惡戰，陳文魁寡不敵眾，只得指揮手下往南逃，企圖從西華門再沖出皇宮。

但剛跑到武英殿的御河邊，他們就被宮內的護軍和侍衛們圍住。

眼看突圍無望，陳文魁等人只得放下武器，全部束手就擒。

“癸酉之變”中紫禁城西路的交戰路線示意圖

此時天色已近黃昏，“癸酉之變”終于落下了帷幕。

據統計，癸酉之變中天理教徒共31人斃命,41人被俘，紫禁城侍衛41名被打死，60名被打傷。

07

第二天，正在從熱河返回北京途中的嘉慶皇帝接到了加急奏折，知道了天理教襲擊紫禁城的大事件。

震驚之余，他感到非常不解——按理說，京城乃首善之區，布防嚴密、耳目眾多，何以對天理教在眼皮子底下長達數月的密謀一無所知？

皇宮大內，更是戒備森嚴，光是大內侍衛就不下數百人，護軍更是有上千人，何以讓百十來人的烏合之眾直接殺進紫禁城，直搗乾清宮？要不是皇二子臨危不亂，親自上陣殺賊，還不知道要釀成什么后果！

這大清國到底是怎么了？

漢唐宋明歷朝歷代都沒發生過的“奇變”，怎么就發生在了大清朝，發生在了這嘉慶年間呢？！難道我這個皇帝真的當得天怒人怨、人嫌狗棄？可是我登基十八年來，就算沒啥政績吧，起碼也沒有害民之舉啊！

不解歸不解，難過歸難過，嘉慶還是強逼著自己振作精神，對此事迅速做出了各種批示。

首先當然是表彰有功人員。

在此次事變中表現出色、起到關鍵作用的皇二子綿寧，被加封“智親王”，并加親王雙俸，幫綿寧一起殺賊的皇三子綿愷也得到了嘉獎。

而親手斃賊的儀親王之子綿志，則從貝勒晉升郡王。還有在這場事變中陣亡的四十一名護軍和侍衛，以及受傷的六十名護軍和侍衛，也都被分別撫恤和褒獎。

其次就是嚴厲懲處相關責任人。

首當其沖的責任人就是負責皇宮安全的領侍衛內大臣定親王綿恩，嘉慶訓斥他“年紀既老，而遇事全無主張”，下令撤了他的領侍衛內大臣，并罰俸三年，以示薄懲。

其次就是九月十五當天負責守衛紫禁城的護軍統領楊澎曾，直接一擼到底，充軍新疆。

當然，負責京城安全的步軍統領衙門也不可能置身事外，九門提督吉倫也被一擼到底，交部議處。

其他如直隸總督、順天府尹等，也都紛紛被摘了頂子，一夜回到解放前了。

最后一個倒霉蛋就是最早知道天理教密謀的豫親王裕豐。

祝現被官府抓獲后，供出了曾拉族弟祝海慶入伙的事實。

官府隨即又把祝海慶捉拿歸案，為了減輕罪責，祝海慶把自己曾向裕豐告密的情況和盤托出，嘉慶聞訊大怒——你裕豐也是愛新覺羅家的人啊！這愛新覺羅家的江山你就一點都不上心啊！這么大的事你明明知道了，卻一聲不吭，你還配當親王嗎？！

于是，一道圣旨下來，裕豐被革除王爵，在王府中圈禁，同時罰俸十年，直接宣告了他的政治生命完全終結。

08

嘉慶對這個事變的最后一個行動，就是頒布了一道《罪己詔》。

在這份“檢討書”中，嘉慶對大清時下的官場風氣進行了精辟的總結，歸結起來四個字——“因循怠玩”。

所謂“因循”，就是處處墨守成規，得過且過，毫無主動精神；所謂“怠玩”，就是對自己的崗位和職責不上心、不負責、不擔當。

至于為什么會搞成這種局面，嘉慶也無法說清楚原因，只能把責任都歸到自己身上，說自己“德涼愆積”，又發誓要“返躬修省、改過正心”，以“上答天慈，下釋民怨”。

為了永遠銘記這次事變的教訓，他還特地讓人保留了隆宗門激戰時射在匾額上的箭頭，這枚早已銹蝕的箭頭一直被保留到了今天。

黃圈內的即為留在隆宗門匾額里的箭頭

說實話，在這次事變之后，嘉慶確實也做出了不少改革之舉，例如放寬吉林、黑龍江的“柳條邊禁”，允許民人前往開墾荒地；重用部分德才兼備的漢人官員；加大對受災各省賑災和救濟的力度；重新整頓京城防務和宮廷門禁；加強對百姓的“教化”和保甲制度；對“怠玩”的官員加重處罰力度……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然而，這些修修補補的措施終究無法扭轉大清國一路走向頹敗的大趨勢，嘉慶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王朝繼續在“因循怠玩”的路上不斷沉淪滑落。甚至一直到他的生命快要走到終點時，官員們還要再跟他開個大玩笑……

（未完待續）

參考文獻：《清史稿》、《清實錄》、《清史列傳》、《靖逆記》、《嘯亭雜錄》、《欽定平定教匪紀略》、《圣武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