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魏水華
圖 | 網絡
1992年10月,土耳其國民議會的一次投票中,當時的執政黨大獲全勝。一群來自東部地區的議員們在議會大廳舉行Cig kofte派對,慶祝來之不易的政治勝利。
Cig kofte是一種歷史悠久的小吃,以切碎的牛羊肉作為主料,加入小麥麥芽、番茄、胡椒、洋蔥、香菜和檸檬汁,不洗手不戴手套,用手反復揉捏,一直到配料充分融合,并與手中的菌群發生發酵反應,促使肉糜熟成。最后的成品是一堆黏糊糊的,形狀不規則的生肉丸,搭配綠葉蔬菜生吃。
生肉丸的制作過程極富參與感,它在很長的歷史時期內被視作土耳其人聚會派對中的消遣主題。為了鑒定生肉丸的熟成度,人們會在制作完成后把它向上拋——如果肉粘在天花板上,就說明可以吃了。
鑒于生肉丸潛在的細菌傳播和食品安全風險,它一度遭受現代土耳其社會的質疑,而生肉丸派對,也被視作偏遠鄉村的陋習。議員們向議會大廳天花板拋生肉丸這一事件,引發了當年土耳其國內媒體的討論,人們追問:我們要的到底是美食傳統,還是健康科學?
30年后的今天,這場討論似乎已經有了結果:傳統生肉丸已經走出偏遠農村,走進廟堂之上。即便在安卡拉最高級的餐廳里、在土耳其富豪們最隆重的宴席上,都能找到這道菜的蹤跡。
而30年前那個女孩們可以不戴頭巾上街、少年們可以盡情收看歐美電影的,穆斯林世俗化旗幟的土耳其,也已經變成了今天壓抑、保守、迷信,趨近于政教合一的威權國家。
制作過程不衛生、費工費力、還不見得好吃的生肉丸,是怎樣在當代土耳其死灰復燃的?
它的大背景,是土耳其90年代開始的金融危機。
外向型的經濟模式,讓當時的土耳其過度依賴國際貿易,而當歐美世界發生周期性的經濟不振后,土耳其社會開始出現嚴重的通脹和經濟停滯。
面對這類問題,正常國家能做的,無非是開源節流、謀求產業升級和市場突圍,但土耳其卻不是一個正常國家——它是一個有意無意活在奧斯曼帝國過去的榮光、活在“爺曾經闊過”的歷史包袱里的國家。
當現代世界發展受阻后,人們很容易產生對過往的懷念。
這種懷念本身并不可恥可悲,但可悲的是,一些政客把它當成了機會。
在世紀之交的前后幾年中,土耳其發生了復雜的變故。簡單概括:政客們告訴普通大眾,我們應該對自己的模式有信心、對自己的傳統有信心、對自己的烹飪和美食有信心。奧斯曼帝國能做到的,今天的土耳其也能做到。
這種以自信為標榜的民粹,在中下層百姓中很有市場。人們開始嘗試復興奧斯曼時代的傳統,并以“新國風”作為包裝,向更多人推廣崇古尚尊的意識。
培養自信心當然沒毛病,但20世紀末的土耳其,已經是一個事實上的二流國家,哪怕奧斯曼時代先進的技術、理念,放到今天,也已完全沒有優勢:正常的自信是建立在充分的自我了解和對他人了解的基礎上,但民粹的自信卻不用。
所以,政客們拋出了第二招:排外、雙標。
而飲食,就是排外、雙標過程中,重要的工具。
最早從2005年開始,時任土耳其總理的埃爾多安在多種場合抨擊來自西方的啤酒,他說:“這種邪惡的飲料對人體有害,我們必須為公眾的健康負責……那些被腐蝕的醉鬼,應該被監管起來。”
借由推動禁止啤酒的法律,埃爾多安還向政敵發起攻擊,他說:“兩個醉?制定的法律被認為是有效的,但宗教制定的法律必須被拒絕,憑什么?”
“兩個醉鬼”,指的是土耳其現代化的先驅凱末爾和伊諾努,而現代化進程中被切割的法律和宗教,則在恢復奧斯曼帝國榮光的理由下,重新揉在了一起。
在這種自上而下的推動下,土耳其的人均啤酒消費量下降到不足10升每年,而在上世紀末,這個數字超過100升——各種合資啤酒品牌撤資,大量本土啤酒廠倒閉,大批種植啤酒花的農民面臨滅頂之災,不得不改種其他經濟效益更低的作物。
曾經土耳其最好的本土啤酒之一:bomonti
取代啤酒的,是一種名為Ayran的,用牛羊奶釀制的酸味氣泡酒。奧斯曼時代,它曾是帝國皇室和貴族的高檔飲料。政客們宣傳它的出身高貴,且通過“純天然”的方式釀造,對身體無害。還通過各種“民意投票”,將它塑造成土耳其的國酒。
但諷刺的是,作為釀造飲料,Ayran的酒精度一般并不會比啤酒低。且因為乳品很難做到像啤酒花、大麥一樣標準化,飲用Ayran帶來的細菌超標、黃曲霉素超標、甲醇超標的風險,比飲用啤酒大得多。
此外,由于乳品釀制中不可避免的,添加鹽來抑菌的傳統工藝,Ayran還是一種高鈉飲料。根據聯合國衛生組織的樣本資料,一份250毫升的Ayran,鈉含量超過1000毫克:由于飲食習慣的原因,土耳其本身就是世界心血管發病率最高的國家之一,政府層面對Ayran的過分推廣,給民眾的身體造成了更大的負擔。
很顯然,所謂更健康的飲品,只是一場鏡花水月,在推動民粹的政府眼里,百姓的身體,哪有大國的面子重要。
向內標榜大國榮耀、恢復傳統飲食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土耳其政府開始向外樹立假想敵。
美食主權,是最合適的靶子。
2011年開始,土耳其媒體向伊朗和烏茲別克斯坦發起攻擊,理由是這兩個國家“搶”了土耳其的傳統美食烤肉串。專家們紛紛撰文,考證烤肉串起源于土耳其,伊朗流傳的烤肉串來自設拉子、烏茲別克斯坦流傳的烤肉串來自撒馬爾罕都是“無稽之談”。
此后,土耳其政府還向歐盟提出了保護烤肉串文化傳統的請求,希望土耳其烤肉串得到與意大利那不勒斯披薩、西班牙塞拉諾火腿和法國香檳相同的地理標志待遇。
雖然這項提議被歐盟駁回,但土耳其烤肉串的呼聲,卻在其國內得到了極大的提升。人們開始為這種原本粗放的、門檻并不高的食物制定一系列的標準,包括羊的月齡、肉串的大小、肥瘦的比例、鹽和香料的用量、烤制的火候與時長。
人們的凝聚力更強了、對本國食物的自信更高了——至于國際關系的惡化,與民粹政府有什么關系。
與之類似,土耳其還向黎巴嫩和希臘聲索堅果仁蜜餅的主權、向沙特阿拉伯和也門聲索銅鍋咖啡的主權、向亞美尼亞聲索酸奶酪的主權……聲索美食主權的方式也如出一轍:先在國內媒體造勢,喚起人們對本國美食的自豪和對外國“剽竊者”的仇恨;繼而通過國際組織申請仲裁和商標權保護;最后通過烹飪標準的制定,讓美食主權這件事成為板上釘釘。
短短十幾年里,土耳其以美食作為武器,幾乎把所有的鄰國都得罪一遍。
更惡劣的是,泛突厥主義的重新抬頭。
所謂泛突厥,實際上是18世紀開始,土耳其和沙俄的拉鋸戰爭過程中,學者們為了對抗沙俄推行的泛斯拉夫主義而“發明”出來的一個概念。大意是讓所有持突厥語族近似語言的民族聯合起來,抵抗外族的入侵。
以語言來劃分親與仇,本身就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現代基因技術早就證明了語言、民族與基因親緣并無直接關聯。但對于土耳其來說,它卻很實用。
在當今世界,土耳其這樣的二流小國,既無法與俄羅斯相比,成為區域范圍內的經濟政治中心;也無法與沙特阿拉伯相比,成為伊斯蘭世界的宗教中心;更無法與持有核武器的巴基斯坦相比,成為穆斯林國家的軍事領袖。唯一重現所謂奧斯曼帝國榮光的方式,就是成為一干突厥語小國的老大。
在頻繁的出訪、外交聯絡中,土耳其政府用贈送、制作抓飯、馕、堅果蜜餅等傳統美食的方式,拉近與相似語言和飲食傳統的國家地區之間的關系,甚至還試圖發起建立“泛突厥國家聯盟”,但遭到了曾受奧斯曼帝國侵略的很多周邊國家的反感。
最不可容忍的是,2012年4月,土耳其總理埃爾多安還訪問中國新疆,與后來涉嫌參與東突分裂活動的反動交流,并與他們一起品鑒新疆手抓飯和土耳其抓飯,討論二者的相似之處……
美食,已經變成了赤裸裸的野心。
在土耳其,美食除了成為煽動民粹、對外樹敵的工具之外,它還是推行個人崇拜的工具。
2018年以來,每年的開齋節,埃爾多安都會拜訪民眾家庭,與他們一起吃傳統美食葡萄葉卷飯、果仁蜜餅,飲用杏皮水和Ayran奶酒。
這種看似親民的政治作秀,在世界上很普遍。即便以自由民主為標榜的美國,總統們也會在特殊的時間和民眾一起吃漢堡、喝可樂。但土耳其的特殊之處在于,這種作秀的背后,是早有預謀的獨裁統治。
2014年,埃爾多安由總理當選土耳其國家總統。上任之初,他下令制作一種名為Asure的小麥粥,并由他親自分發給總統府的衛隊、各省省長和安卡拉民眾。
Asure被譽為世界上最古老的甜品之一,它是由小麥、大豆、鷹嘴豆、杏子、無花果等食材熬制而成的一種含水量低、濃郁而粘稠的粥。它口味甜膩、營養密度極大,因此也被稱為“諾亞布丁”,意為供人們在諾亞方舟上食用食物。
在普遍缺乏食物的過去,它是人們用以快速補充糖分、增加能量的食品,但到了今天,這種甜膩的食品顯然已經不符合時代的需求。
但在奧斯曼帝國時代,奧斯曼皇室經常在新皇登基、或國家節慶的時候,向民眾分發Asure,以彰顯國家的富足、物產的多樣和統治者的仁慈。
一種政治意味大于應用功能的食物。
埃爾多安是奧斯曼帝國被推翻,凱末爾建立現代土耳其之后,第一位向大眾分發Asure的總統。這一行為背后的隱喻,也就不言自明——在民眾面前,彰顯這位獨裁者重現奧斯曼帝國輝煌的決心,當然,也讓他本人的威權統治變得合理合法。
1923年10月29日,腐朽的奧斯曼帝國被推翻,一個現代化的、世俗的土耳其共和國宣告建立。
在宣誓就任總統的演講中,土耳其國父凱末爾說:
Tam ba??ms?zl?k demek, elbette siyaset, maliye, ekonomi, adalet, askerlik, kültür gibi her alanda tam ba??ms?zl?k ve ?zgürlük demektir.
這段話翻譯后的大意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國家,金融、經濟、司法、兵役、文化等各個領域都應該有完整的自由。
是的,所謂美食,應當回歸它追求味道、追求健康的本質,每個人都有權力自由地表達這個好吃、那個不好吃。而不是被民粹裹挾,沉浸在集體主義天下無敵的幻象里。
土耳其的美食固然很好,但周邊伊朗的、希臘的、烏茲別克的、沙特阿拉伯的美食,難道就不值得尊重了?
沒有遵循凱末爾告誡的土耳其,終將不可避免地沉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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