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常說“牌品即人品”、“酒品即人品” ……但人品和藝術成就似乎無關。
毛姆在《巨匠與杰作》中談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虛榮、嫉妒、好辯、多疑、懦弱、自私、愛吹牛、靠不住、不體貼、眼界低、氣量小。簡而言之,他這個人面目可憎。”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文學界的地位毋庸置疑,但在生活中是個大混蛋:好賭、拋棄病重之妻、脾氣暴躁、恩將仇報、到處欠債,完全沒有自制力……
有人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揮金如土和好賭的惡習是因為他缺乏自信,揮霍和贏錢能帶給他一時的權力感,滿足他過分的虛榮心。
“我想不出還有哪個人身上為人和作品之間的對立會超過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能躋身世界一流小說家之列,是因為驚人的創意,而這樣的創意并非來自他身上的善,而是來自他身上的惡。”(毛姆)
1867年,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妻子為了逃債去了歐洲。他想“塑造一個絕對完美的人物形象”,寫了長篇小說《白癡》。他期待這部小說取得成功,這樣他就有錢回俄國了。
他好賭、欠債,為了維持生計,不得不承擔高強度的寫作,文字在巨大的焦慮下寫出來,充滿暴力、乖張、歇斯底里和神經質。
相比一些晦澀的世界名著,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并不難懂,《罪與罰》、《卡拉馬佐夫兄弟》(點擊可跳轉)還蠻好看的。
“在《白癡》中,陀氏不再聚焦于底層人物,而是深刻剖析了那個時代中上層階級的社會真相,是陀氏文學創作風格的重要轉折,具有深刻的時代內涵。”
▲ 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
一黑一白
小說出場就是兩個重要人物:梅思金公爵和羅果靜,年齡相仿,都是二十七八歲。前者至善至純,是大家口中的“白癡”;后者為愛癲狂,得不到寧可毀滅。他們兩人,一黑一白,就像天使與魔鬼,串起整部小說。
梅思金公爵患有癲癇癥,去瑞士治病四年多了。原來的供養者兩年前去世,他曾寫信給遠親葉潘欽將軍夫人,但沒收到回信。醫生接濟他兩年,給他路費,讓他回俄國。
他從瑞士回來,同車廂的羅果靜還在害熱病。羅果靜的父親去世了,留下二百五十萬盧布的遺產,羅果靜心煩意亂,之前他因為娜司泰謝和父親鬧翻了。
娜司泰謝是誰?她是個大美人,是大地主、大資本家托慈基的情婦。
當年,托慈基收養了七歲的娜司泰謝(家人都死了,就剩下她一人),之后去外國就忘掉這件事了。五年后他路過自己的領地看看,發現小姑娘是個美人胚子,于是聘請了一個女教師,讓娜司泰謝接受各種教育。
▲ 俄語版小說插圖。
后來,托慈基想和葉潘欽將軍的女兒結婚,娜司泰謝成了累贅。于是他想把娜司泰謝嫁給葉潘欽將軍的秘書茄納,答應給茄納十萬盧布。
娜司泰謝不貪財,她也清楚茄納是為了金錢和她結婚。在她25歲生日宴上,她把包扎嚴密的十萬盧布扔進壁爐里,宣稱如果茄納愿意徒手伸進火里取錢,那包錢就是他的。假如他不拿,就讓錢燒光。
這一幕寫得驚心動魄。
茄納極愛面子、虛榮,羅果靜形容:“只要我現在從衣袋里掏出三盧布來,你就會趴在地上一直爬到瓦西里也夫斯基——你就是這樣的東西!你就是這樣的人!我現在就是來用錢把你完全買下來。”
在茄納看來,娜司泰謝終歸會嫁給他的。
她認為我是一個卑鄙無恥的人,因為她是別人的情婦,我公開地為了金錢娶她,可是她不知道,如果是別人的話,騙她的手段還要更卑鄙呢。那種人會糾纏住她,開始向她灌輸一些自由進步的思想,搬出各種婦女問題來,結果就會把她引上圈套,像線穿進針孔一般。他會使那個驕傲的傻女人相信(那么容易地!),他所以娶她,只是為了“她的心靈高貴和不幸”,但實際上還是為了金錢。
何況,貪錢有什么不對呢?
等我有了錢,您知道,我就會成為很有特點的人了。金錢所以可鄙可憎,就是因為有了它才會顯得有才能。而且,一直到世界的末日為止,情形也是如此。
然而,十萬盧布近在眼前,伸手可取,茄納卻始終沒動。
這場鬧劇轟轟烈烈,茄納走到門口忽然暈倒,娜司泰謝把那包錢夾了出來,只燒了外面那層紙,里面還是完整的。她把錢留給茄納,跟羅果靜跑了。茄納醒來后,把錢交給公爵,叮囑他把錢退給娜司泰謝。
大家都認為茄納卑鄙,但公爵并不認同。
“我今后永遠不會把您當作卑鄙的人了。”公爵說,“剛才我已經完全把您當作惡人看待,但是您忽然使我十分高興起來。這真是一個教訓:一個人沒有經驗,就不能夠判斷。現在我看出不但不能把您當作惡人,還不能把您當作品行十分惡劣的人看待。據我看,您只是一個平凡到了極點的人,而且太軟弱,一點兒也沒有特點。”
▲ 俄語版小說插圖。
羅果靜第一次見娜司泰謝“立刻像渾身起火似的”,他們糾纏不休,娜司泰謝答應結婚又逃婚,最終被羅果靜殺死。
不僅如此,羅果靜嫉妒娜司泰謝愛上公爵,揮刀刺向這個“結拜兄弟”,公爵突發癲癇才幸免于難。
在這里必須說說,癲癇癥始終如同魔鬼般纏繞著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從三十九歲開始,把每一次癲癇癥發作記錄在一個筆記本上,據說直到他去世為止,本子上記錄了102次癲癇發作。癲癇讓他有了瀕死體驗,也成為別人眼中的怪物。他在小說寫出了這種感受。
他的癲癇已經許久沒有發作,現在又發作了。大家都知道癲癇病就是羊癲瘋,是會突然發作的。在那一剎那間,病人的臉,特別是眼神,突然變了樣子。整個身體、整個面龐都發生了抽風和痙攣。
從胸內蹦出一種可怕的、無可形容的、無可比擬的吼叫聲,在這種吼叫里,好像所有的人性忽然都消失了,一個旁觀的人簡直怎么也不可能(至少很難)想象而且承認,就是那個人吼叫的。你甚至以為是另一個人在這個人的身體內部吼叫,至少有許多人是這樣說明他們的印象的。
有些人一看見癲癇的發作,就會感到極大的恐怖,這種恐怖甚至帶著一些神秘性。我們可以意料得到的是,這種突如其來的恐怖感,再加上當時的其他一些可怕印象,忽然使羅果靜愣住了,從而使公爵避開了那本來無可避免地向他身上落下的一刀。
▲ 俄語版小說插圖。
“白癡”公爵
梅思金公爵剛從瑞士回到俄國,身無分文,去拜訪葉潘欽將軍,因為將軍夫人是梅思金家族的最后一個女人,他們是親戚。
仆人看他衣衫襤褸,懷疑他的公爵身份,而且公爵就這樣隨隨便便和仆人說話,越隨便越顯得離奇。
富有經驗的仆人不能不感覺到,人和人之間完全適合的一切,在客人的仆人之間是完全不合適的。因為仆人的頭腦要比他們的主人一般設想的聰明得多。所以這個仆人也就想到,現在是二者必居其一:要不公爵是個騙子,一定是上門來請求救濟,要不公爵只是一個傻瓜,沒有尊嚴的感覺。因為聰明而有尊嚴感的公爵絕不會坐在前室里,和仆人談論自己的事情。
公爵的一個從未謀面的姨母去世了,傳聞他將得到一百五十萬盧布的遺產。公爵很清楚,自從傳聞他拿到百萬遺產,人們就猛烈地騙他,因為他素有隨便把錢給人的名聲。
譬如,公爵碰到一個喝醉酒的士兵,他哀求公爵買下他的銀十字架,只要二十戈比。其實公爵一眼就看出是錫的,根本不值錢。他還是用二十戈比買下。公爵看到這個士兵的得意表情,也知道他會拿這筆錢換酒喝。后來,羅果靜用他的金十字架交換了公爵的錫十字架,并做了結拜兄弟。
▲ 俄語版小說插圖。
公爵起初對“上流社會”印象美妙,后來看穿了其中的虛偽。
優雅的舉止、坦率的作風,再加上外表的誠懇,真是令人神往。他絕不會想到,所有這些坦率和正直,機智和派頭,也許只不過是一種富麗堂皇的偽造藝術品罷了。在客人中,雖然大多數儀表堂堂,但他們都是繡花枕頭,內心非常空虛;不過,他們由于自負自滿,所以連自己都不知道,他們身上的許多優點只是一些做作出來的東西,這個過錯倒不在他們身上,因為他們只是不知不覺地,由祖先傳下來的罷了。
▲ 俄語版小說插圖。
“靈魂審問者”
陀思妥耶夫斯基將自己作品人物置于萬難之中,用小說的話:“一個人所受的痛苦越多,便越配多受痛苦。”
娜司泰謝很美,“一個人能有這樣的美,就可以推翻整個世界。”
美得越驚心動魄,毀滅就越驚天動地。
她是大家口中“托慈基的暗娼”;她和羅果靜分分合合;她愛上了梅思金公爵卻認為自己配不上他,撮合他和葉潘欽將軍的第三個女兒阿格拉耶,“誰都知道我是個什么樣的女人了。”
可是在公爵眼中,“這個不幸的女人深信她是世界上最墮落的、最有罪的人。”
公爵認為她和羅果靜在一起不會幸福,會一起走向毀滅。他心懷慈悲,向娜司泰謝求婚,甚至差點舉行婚禮了,娜司泰謝還是跑走。
▲ 俄語版小說插圖。
羅果靜曾經恨公爵,甚至想殺死公爵。他向公爵懺悔過,公爵和他說了一個關于信仰的故事。
一個農民完全不信上帝,他有一只漂亮的銀表;另一個很信上帝,他太喜歡那只銀表了,終于控制不住自己。
他拿起一把刀子,當朋友轉身的時候,躡手躡腳地從后面走過去,對準以后,就仰頭朝天上看畫了個十字,暗中哀禱說:“主啊,看基督的面上寬恕我吧!”然后就一下子把朋友殺死,像殺死一只綿羊一樣,從朋友身上把那只表掏出來。
羅果靜聽完這個故事笑得前仰后合:“一個農民完全不信上帝,另一個農民信仰到這種程度,他在殺人時都得禱告……公爵,老兄,這是真實的事情,你永遠虛構不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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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次晚宴中,有人說了一個律師著名的辯護詞。
他替一下子殺死六個人、意圖劫財的兇手辯護,提出他的貧窮作為免罪的理由,忽然作出下面的結論來,他說:“自然被告是為了貧窮才想到殺死六個人,而且誰在他的地位上不會這樣想呢?”他說出這類很有趣的話。
公爵說,比罪犯更可怕的是他們不承認自己是罪犯,心里認為自己有權這樣做,甚至做得很好。
小說里有個中學生叫伊鮑里特,得了癆病,只剩幾個月命。他不讀書了,后來還寫了“懺悔錄”并企圖開槍自殺。
我不承認任何人有裁判我的權力。我知道我現在處于裁判官的一切權利之外。我最近還有一個可笑的理想:如果我現在忽然想殺死任何人,哪怕一口氣殺死十個人,或者做出一件在這世界上被認為最可怕最可怕的事情,那么,在現在苦刑和拷問已被廢止的時候,在我這有限的兩三個星期內,裁判官在我面前豈不成為傻瓜了嗎?
我可以在他們的醫院里,在精細的醫生檢查之下,暖暖和和地、舒舒服服地死去,也許比在自己家里還舒適和溫暖得多。我不明白,那些和我情況相同的人們,哪怕只是為了開玩笑,為什么腦筋里不產生這樣的思想?
▲ 俄語版小說插圖。
看到這里,你是否覺得人性太黑暗?那么請看下一個故事。
在公爵生日宴上,喝了酒的賓客高談闊論,萊白及夫說了一個吃人者的故事。
在十二世紀前后,大概二十五年就有大饑荒,人們互相殘食,并保持秘密。有個人吃了五六個小孩后,良心受到可怕的譴責,他竟然跑到教會那里自首。
請問,照當時的情形,他將遭遇到怎樣的酷刑——是用車輪碾死呢?是在火刑柱上燒死呢?還是被扔到火堆里呢?是誰促使他去自首的?為什么不在六十這個數字上打住,一直到死保守秘密呢?為什么不只是放棄僧侶,過終日懺悔的逸士生活呢?還有,為什么自己不去充當僧職呢?問題的解答也就在這里!
如此說來,一定有比火柱和火焰,甚至比二十年習慣更厲害的東西!如此說來,就有一種比一切不幸、荒歉、折磨、瘟疫、麻風和整個地獄還要強烈的思想,人類假如沒有那種使人們團結、指導他們的心靈,以及充實生命源泉的思想,就不能忍受地獄的苦難。
▲ 俄語版小說插圖。
魯迅認為陀思妥耶夫斯基“到后來,他竟作為罪孽深重的罪人,同時也是殘酷的拷問官而出現了。他把小說中的男男女女,放在萬難忍受的境遇里來試煉他們,不但剝去了表面的潔白,拷問出藏在底下的罪惡, 而且還要拷問出藏在那罪惡之下的真正的潔白來。”
有了這種靈魂的拷問, 才能使人獲得精神的新生。
陀思妥耶夫斯基信仰基督教,他晚年的集大成之作《卡拉馬佐夫兄弟》“貫串全書的主要問題,正是我自覺和不自覺地為之苦惱了一生的問題:上帝是否存在?”
陀思妥耶夫斯基把小說的深度挖了又挖,不回避現實問題,盡情展現世人生存的艱難、人性的險惡。
“身處陰溝,仰望星空”,一個人扛得住命運的重負,才有直面骯臟現實的決心。
信者得救,信仰也好,信念也好,你總要信,才能在茫茫人海浮沉,度己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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